12/陳家
春耕即將開始。 小道兩邊掛著各式各樣的口號。 “打一場春耕的人民戰爭”、“平田整地好收成”、“撒開手來好好干”……各色口號底下淌出稀臟的紅色細流。 早晨小雨暗殺過它們,血跡未干。 學校提早放春耕假。 午后雨水收歇,杜蘅陪陳順回趟陳家。 進門前,恰好聽見少女在院子里大聲抱怨。 “憑什么!好好的,咋不讓放李鐵梅!” “就憑人家是讀書人,讀書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嘛?!?/br> 搭腔的是陳家大嫂馬玉蓮,正坐在樹墩子前,一邊給她寶貝兒子縫虎頭布偶,一邊看自家小姑耍姑娘脾氣。 十五歲的陳寶路氣得滿院子打轉,一口一個煩得很。 狗屁新隊長! 狗屁春耕動員大會! 霸占學校禮堂,李鐵梅她還沒看夠呢。上回放電影特意抄錄的詞,就等著這回和電影里的李鐵梅一塊兒唱。 好嘛,來了個好出風頭的新隊長。 要開動員大會,停放李鐵梅,讓大家搬凳子坐在下頭聽他發言,簡直地富反壞的作派。 兩條又粗又糙的麻花辮子垂在胸前,陳寶路擺出個李鐵梅的造型,扭身往門外沖,說是要去找校長。 “語錄上說,成千成萬的先烈為了人民利益,在我們前頭犧牲了。不讓看李鐵梅,咱們還怎么繼承先烈的……的……” “的個啥?你咋不往下說?!?/br> 男人的聲音從門外碾過來。 冷鐵一般。 “嫂子來啦?!睂毬窙_杜蘅干笑了兩聲,腿肚子已經開始打顫。 她怕的不是杜蘅,而是杜蘅背后人高馬大的男人。 “三、三哥?!?/br> 陳順左手拎著兩只雞,右手拎著網兜裝好的平遙牛rou和菠蘿罐頭。 那兩只瑟瑟發抖的活雞,在寶路看來,簡直跟照鏡子似的。 “有出息,要找校長,哥和你嫂子一塊兒給你讓道?!?/br> 寶路直搖頭,一下老實了:“不、不找了?!闭f罷朝平房里大喊,“爹、媽,快出來啊,三哥三嫂回來了!” 杜蘅眼看寶路喊著爹爹爹,一路退進屋子。 院子里只剩下大嫂馬玉蓮。 夫妻倆喊了聲嫂子。 馬玉蓮不咸不淡地噯了聲,頭也沒抬。 在她背后,有輪陷著一把大鐮刀的樹墩子,刀劈斧鑿的痕跡還在上頭。 樹墩子的傷沒愈合,陳母的傷也沒愈合。 這里原本是顆柿子樹,陳父當年移栽進屋陳母就不大同意,村里人不愛在屋里種柿子樹。柿子,逝子,寓意不好。 可陳父偏不信邪,說是等結柿子時,屋前看著漂亮。 還沒等漂亮上,陳順的二哥突然溺死。 老二一死,陳母瘋了,一天夜里胡言亂語地去拔樹,弄得滿手鮮血,后來上大城市治病吃藥才見好。四年前,馬玉蓮三個月大的頭男被親姥姥喂面條活活噎死,導致陳母舊病復發。 陳順因此急返陳家壩,回到家鄉照顧老母,在軍馬場做起指導員。 其實陳母大多時候能認人,也不瘋,對小孩尤其是好,照顧起孩子眼珠一刻不離,馬玉蓮的兩女一兒一直放給陳母帶。 “三子領著媳婦回來啦,晚上擱家吃飯,媽給蒸花饃?!?/br> 陳母讓寶路在炕上盯嬰兒,自己牽著兩個孫女出來,才看見雞,哎了一聲,“家里啥都不缺,讓你別使這個錢,別使這個錢,咋回回這樣買,兩只大肥雞怎么都得四塊吧?” “沒使幾個錢,媽你別cao心,人閨女是小蘅的學生,便宜賣的咱?!?/br> 陳母用眼神詢問杜蘅,她點了點頭。 陳母笑了:“三子媳婦有本事?!?/br> 那邊陳順已經把東西撂下,往身上抹了把手,讓兩個奶聲奶氣喊三叔的小侄女到懷里來,他一手一個,把兩個孩子輕輕巧巧抱了起來。 成年漢子拿他的力量逗孩子,像做負重訓練,降落抬高數十下。 “飛高,三叔飛高!” “再高,再高!” 孩子們咯咯直笑,陳順眼也彎了起來。 畫面十分溫馨。 “家里有孩子,不能少rou吃?!标愴槢_兩個小不點說,“三叔給你們做雞湯喝,一人一個大雞腿?!?/br> “這是你大哥家的娃兒,不喊你爹。你喜歡,自個要一個?!?/br> 陳父忽的出聲,打斷歡聲笑語。 他拿煙袋鍋桿子捅開門簾,一張老臉拉著,走到外頭才能看清有些佝僂的背脊。 如今他不止是村長,還是公社農場改革會的主任,大隊支書。 大小是個鄉官。 兩個兒子里,他對三兒子最滿意,也最不滿意。 陳順有能耐,打小就有能耐。 錯就錯在太有能耐。 讓他留在老首長身邊,好好呆在北京別回家,死活不聽他老子的。 從前這個家,做老子的說了算。兒子能耐一大,老子的話沒了分量。說實話,有時候他看見老三心里還會發怵。 老子能怕兒子? 不能夠。 倒反天罡還得了,他不想認。 老三還有一點讓他頗為不滿——陳家世世代代娶壩上女人,老實本分好生養。偏偏老三不懂好賴,討城里知青做媳婦。 那讀書人能和莊稼漢睡到一個炕上嗎? 一年了,不見大肚子。 女人肯給男人下崽,那才是死心塌地要跟男人過的意思。不下崽,心不誠。 身為大隊支書,眼巴巴想辦法返鄉的知青他沒少見,回到城里,哪個還會惦記鄉下的泥腿子。 “還不到時候,過幾年再說?!?/br> 陳順這句話的意思明擺著,眼里笑影有些轉淡。 陳母也說:“過幾年好啊,過幾年老大的三兒大些,我好騰出空來給你們看孩子?!?/br> 陳父在邊上啪嗒啪嗒地抽煙袋鍋,嘴角下沉,干癟起皺的臉板著。心里老大不痛快,到底我是老子,你是老子。 低劣煙草的苦氣飄滿小院。 “爹,沒準他們是來報喜的?!?/br> 這時,馬玉蓮站起來,拿針頭搔搔發縫。 打從陳母夸杜蘅有本事那句起,她心氣就不順。 她馬玉蓮別的比不上,下崽還比不上杜蘅嗎。進陳家四年,誰不知道她肚皮從沒歇過,陳百年把她當塊肥田耕,干那事永遠沒夠。 “杜老師,是不是有啦?別逗咱們?!?/br> 馬玉蓮走到杜蘅身邊,直盯她平坦的小腹瞧,心里自問自答:扁扁塌塌,有個屁。 滿心想看好戲。 這是針對她的問話,搖頭不足夠明確。在陳順皺眉頭之前,杜蘅只好平靜地說了句:“沒有?!?/br> 沒有得這么理直氣壯? 馬玉蓮知道杜蘅不是理直氣壯,她努力大聲說話也大不了幾個腔,一把嗓子細細軟軟。她純粹是瞧她不上,時不時想給她定個罪名。 知識青年算個球,讀書人算個球,不下崽的女人還叫女人? 不下崽,憑啥嫁陳順。 論說,老三還是她馬玉蓮先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