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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新朝 第6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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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將士一見是他,奇道:“小秦先生怎么過來了?”

    囚車內的沈雁清聞言終于有所動作,半抬起眼看著多日不見的紀榛。

    半月內,沈雁清大部分時候都困在這站都無法站立的囚車里,風吹雨打,日曬雨淋。就算離了這矮車,他身上層層疊疊的枷鎖也牽制著他的一舉一動,如此催折下,早不復素日的神清骨秀,唯一雙冷冷清清的眼睛還能窺見他從前的些許風韻。

    紀榛朝守衛擠出個笑容,“我能單獨和他說說話嗎?”

    守衛猶豫片刻,到底記著紀榛在蔣蘊玉那里的優待,還是應承了,走出十幾步外。

    這是出征后紀榛第一次來看望沈雁清,此前他都只是遠遠瞧著,不敢多瞧,只是匆匆掠過。如今這般近距離地見著沈雁清,才發覺對方的處境遠比他想象中要糟糕百倍。

    沈雁清愛潔,在沈府的時候大冬日亦是日日沐浴,從不染纖塵現于人前。他的發養得好,墨黑長順,皮相亦細膩凈白,以前紀榛躺在他懷里喜歡揪著他的發尾玩,也愛用指尖偷偷摸睡夢里他的臉側。沈雁清有時候逮住了會低聲斥責紀榛不安分,但細想起來也不曾真的阻攔過。

    便是這樣風雅的人物,如今卻衣衫襤褸,披頭散發,臉掛泥污,唇干手裂。

    沈雁清的手生得極為漂亮,掌心寬大,十指修長,骨節分明,指腹有握筆拿劍磨出來的繭子??杉o榛卻見著這雙瑩白的手布滿干紋,甚至有兩個指甲蓋翻起,隱隱約約能見著鮮紅的血rou。

    那是沈雁清在強忍心肺灼燒痛感時硬生生掰斷的。

    他也注意到了紀榛的視線,緩慢地將指尖藏了起來。

    沈雁清沒忘記紀榛是因何對他動情,有那么一瞬,甚至想把污穢不堪的自己也藏起來??汕糗囁拿嫱L,他哪兒都無處躲,只能任由紀榛打量著他。

    他又忽而不是很想紀榛來探望他,遙遙看著也可意足。

    紀榛垂眸掩去悲痛。囚車里放著一個缺了角的瓷碗,里頭只有半碗濁水,他幾度哽咽,才慢慢地將帶來的水探進車內,說:“喝吧?!?/br>
    沈雁清干裂的唇抵在碗邊,眼睛卻動也不動地盯著紀榛。太久不曾飲過清水,他喝得有些快,涼水撫過熱燥的喉管,可同時亦有一股癢意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他猛地一咳嗽,血絲墜入了碗里,像是線蟲一般在水中蜿蜒游行。

    紀榛驚詫地松了手,瓷碗落在車板內未碎,剩下的兩小口水將沈雁清的褲腳打濕。

    他像做闖了禍的孩子手足無措地站著,沈雁清啞聲說:“無事,風吹一吹就干了?!?/br>
    原先只是眼睛微紅的紀榛聽到了沈雁清沙啞的音色,兩行清淚頓時爬滿了臉頰。他用力一抹臉,不解地、委屈地問:“為什么會這樣?”

    他并不需要沈雁清回答,又自言自語地喃喃,“你別以為我會心軟?!?/br>
    似是為了證明上一句話的可信度,他又瞪著沈雁清艱澀道:“我絕不會心軟。是你,你.....”

    “是我自取其咎,與你無關?!鄙蜓闱褰铀脑?。

    紀榛震在原地,唇瓣張合,只從鼻尖發出急促的抽噎聲。

    沈雁清想要靠近紀榛,方一動,身上鐵鏈錚錚作響,紀榛被乍然的聲音驚得退后半步。

    這個舉動落在沈雁清眼中無異于紀榛嫌惡他滿身污糟,他身形微僵,坐定了,自嘲一笑,“我這副模樣,嚇著你了?”

    紀榛鼻酸眼熱,好歹止住了淚,聽得沈雁清又道:“我有一事相求?!?/br>
    “大軍進攻京都后,放我尋死罷?!鄙蜓闱逖壑邪倒飧?,“我不想游街?!?/br>
    一旦蔣蘊玉攻破城都,身為俘虜的沈雁清定也會現身于百姓跟前,屆時必受萬人圍觀羞辱。

    紀榛忽地想起長街狀元游行那日,滿巷歡笑,花雨漫天。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何等的神氣風光?

    他的一顆心因沈雁清這句話疼得像是被人拽到地面狠狠踩踏,再也無法承受面對沈雁清之苦。他甚至不敢應答沈雁清的請求,退后幾步,拔腿就跑。

    身后傳來輕而堅定的語氣。

    “于錦州治疫時我每日目睹成百上千的百姓死去,那時我便在想,只要你好好活著,我別無所求?!?/br>
    “紀榛,不要回頭,不要心軟?!?/br>
    “我甘之如飴?!?/br>
    紀榛腳步一頓,又飛快地往前跑,黃昏落日里,隱約可聽見傷兵的低嚎聲。

    他用盡全身的力氣鉆進營帳里,四肢綿軟咚地摔倒在地,掌心狠蹭過粗糲的地面,蹭掉了一層皮。

    他翻開泛紅的掌心癡癡看著,頃刻,泣數行下。

    原來這樣痛。

    作者有話說:

    榛榛:哈特痛痛。

    第65章

    蔣蘊玉最終還是無法避免跟曾經的戰友一決。

    攻破城門的那刻,他親眼見著曾共同奮力殺敵的戰友為表效忠天子之心,引頸死在他面前。

    這夜大軍在城中歇下,蔣蘊玉站于城墻上痛飲烈酒,無論多少將士去勸都被他趕跑,眾人只好找到了紀榛跟前。

    “小秦先生,小將軍最聽你的話,你好生安慰他吧?!?/br>
    軍中無人不知蔣蘊玉對紀榛的厚待,戰爭這樣殘酷兇險,愣是沒讓同樣身處軍營的紀榛沾半點血腥。更有甚者在傳二人早已情根深種,只待時局安穩就互通心意。

    紀榛獨步行至寂寥的樓臺,朦朧見,燈火一線,銀甲于冷月下泛著森森的寒芒。

    蔣蘊玉坐在高高的墻垛上,地面堆積了幾個空了的酒壇子,他雙掌往后撐,頭望月,遙望著遠處的燈火。光輝從他姣麗的眉眼一路流瀉至精巧的下頜,在溟濛的月夜里,乍一看還是有幾絲雌雄莫辨。

    他聽見身后的腳步聲,不耐道:“本將說了誰都不許上來煩我,活膩了......”

    蔣蘊玉回頭,見到幽光處的紀榛,怒斥戛然而止,不自在道:“怎的是你?”

    “怎么不能是我?”

    紀榛小跑著上城墻,本想學著蔣蘊玉坐在城垛上,走近一瞧,蔣蘊玉兩條腿蕩在半空中,底下半點兒防護都沒有,他頓時打了退堂鼓。

    蔣蘊玉卻一眼就看穿他的心思,在他往后退時一把撈住他的腰,紀榛叫都沒來得及叫就一屁股坐在了城垛,只不過與蔣蘊玉是反方向,他隨時可以跳回地面。

    紀榛慢慢地往下看了眼,夜色漆黑望不到底,他又咻地把腦袋轉了回來。

    蔣蘊玉笑話他,“膽小鬼?!?/br>
    他也不反駁,“我本來就怕高,哪像小將軍這般英武,天不怕地不怕?!?/br>
    兩個墻垛隔著半臂的距離,蔣蘊玉擔心紀榛摔下去,握住了紀榛的手腕,握緊了不放開。

    紀榛指尖抖了抖,沒有躲蔣蘊玉的動作。他嗅著空氣里的酒味,低聲問:“夜深了,將士們都很掛心你,你什么時候回去歇息?”

    蔣蘊玉注視著幽暗里紀榛炯亮的眼瞳,沉默幾瞬,說:“我帶兵出行時,他亦在行列里。我們出生入死,并肩殺敵,沒想到今日是我將他逼到了死路?!?/br>
    紀榛知他說的是自戕的校尉,咬唇,“他會明白你的苦處?!?/br>
    可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再多安慰的言語都顯得太過蒼白。

    “其實他說得何嘗有錯?”蔣蘊玉道,“我確實是亂臣賊子,謀逆反賊.....”

    紀榛凝注著神情哀戚的蔣蘊玉,當日神采飛揚的小侯爺已蛻變成英姿勃發的大將軍,一聲嘹亮的號令即可調動千軍萬馬,可這期中所受的苦楚與磨難又怎是寥寥數語就能講清?

    他們都不再是兒時無憂無慮,會為了一顆袖扣、一個箭頭、一壇香酒就大打出手的少年。

    就連不諳世事的紀榛也被迫學會察言觀色,明白了眼淚的酸咸,失去的痛切。

    長成的代價要走過漫漫的荊棘路,途中留下血和淚,誰都不可避免。

    蔣蘊玉跳下墻垛,拿起酒壇,對著明月、清風,將半壇子酒液都灑在城墻上,高聲:“一路走好,待九泉之下,蘊玉再同你把酒言歡.....”

    他一把將空了的壇子擲出去,酒濺瓦碎,又深深看著籠罩在銀月里的紀榛。

    “今夜只你我二人,紀榛,有些話我藏了多年,一并講給你聽?!?/br>
    紀榛垂眼看著被酒色浸得兩頰微紅的蔣蘊玉。

    “你悔婚那日,我氣沖沖跑去紀府找你,說了許多言不由衷的話。這么多年過去,我沒有一日不在后悔為了所謂的臉面口是心非?!?/br>
    紀榛低喚,“蔣蘊玉.....”

    “蔣紀二家定了娃娃親在前,我便以為無論如何總有一日你定會與我成親,可是我沒想到你不要我?!?/br>
    蔣蘊玉眼睛通紅,控訴道:“我是喜歡逗你玩,也愛看你被我氣得說不出話的惱怒模樣,可除了這些,我哪點對你不好。我在學堂處處維護你,他們說你一句壞話我還他們十個拳頭,我早早把你紀榛當成自己人看待,你為什么不要我?”

    紀榛因蔣蘊玉突如其來的明意心慌意亂,他急道:“都過去了.....”

    他想要跳下城垛,蔣蘊玉卻一把將他困住。前方是蔣蘊玉的懷抱,后頭是懸空的高墻,他無處可逃,只能聽著蔣蘊玉接著往下說。

    “你跟沈雁清成婚那夜,我在蔣府喝得酩酊大醉,恨不得到沈家把你搶回來?!笔Y蘊玉微仰著臉,他喝太多酒,說話都有些含糊,“可我總記著你那句我意已決,我怕我去了沈府,你會把我趕走.....可你明明是我的呀,紀榛,你本來是我的呀,憑什么不要我?”

    紀榛呼吸急促,眼前的蔣蘊玉委屈得像是隨時會哭出來。他說不出重話,只好小聲說:“你醉了?!?/br>
    “好,就當我醉了?!笔Y蘊玉喉結滾動,問:“紀榛,你能不能別喜歡沈雁清了?”

    紀榛抿緊了唇,躲開對方過分炙熱的眼神。

    蔣蘊玉在紀榛回避的動作里找到了無聲的答案,失望至極地說:“你做不到,哪怕到了現在,你心里還是只有他,對嗎?”

    紀榛眼中有淚。他記得小時候聽過一則寓言故事,一對父母外出,答應回來時定會給孩子帶市集香甜可口的年糕,孩子興樂地從日出等到日落,卻等來了一場空。

    紀榛不靈敏,但因為這則故事一直記著“無望的希望只會帶給人翻倍的苦楚”這一道理,他不想蔣蘊玉成為那個苦等卻落空的孩童。

    因而面對蔣蘊玉的追問,他忍著難受輕輕地嗯了聲。

    蔣蘊玉眸里的流光在這一聲里盡褪,他剖白了從前的悔恨,拋棄了所有的驕傲,卻還是不能求得紀榛多看他一眼。

    蔣蘊玉摟著紀榛的腰將人從城垛上抱下來站穩,輕輕一推,“回去吧?!?/br>
    紀榛抿了抿唇,終究什么都沒有說,悵然地離開了城墻。

    他知道他所認識的蔣小侯爺有自己的傲氣與尊嚴,今夜月談過后,他與蔣蘊玉便涇渭分明。他再沒有立場勸蔣蘊玉早些回營歇息,不要喝那樣多的酒。

    但他更不忍蔣蘊玉守著不能成真的諾言徒增悲凄。

    —

    大軍一路向南,氣蓋山河。

    林副將率領的軍隊亦多次告捷,連連傳來喜訊。就在眾人皆以為攻無不克之時,林副將的軍營與掛帥的三皇子李暮洄正面對上,這一戰損失慘重。

    蔣家軍迎來第一次敗北,被逼退三十里。

    與此同時,王家軍亦率兵抗御,于大衡多處要地駐扎軍營。蔣家軍連攻五座城池后,在王家精兵處碰了壁,周旋近十日只前進了五里路。

    惡戰在所難免,李暮洄放話,只要蔣家將士懸崖勒馬,凡有歸降者皆免去罪責,既往不咎。如此情況下,蔣家軍亦不如兩月前出發時那般氣勢恢弘。

    若沒有一場大捷鼓舞士氣,軍心定受動搖。

    蔣蘊玉和紀決徹夜未眠改變作戰策略,最終決定由紀決帶領一隊精兵從小路夜襲,燒毀前方城池的軍糧。

    那日給沈雁清喂水后,紀榛又多次見守衛暗中克扣了沈雁清的水糧。他牢記自己所言的“不會心軟”,只偷偷讓吉安去給沈雁清喂食,自己再不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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