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新朝 第62節
紀決低斥,“夠了?!?/br> 沈雁清低笑,頗有幾分癲癡地道:“紀榛縱已對我無意,可到底與我合過庚帖,做了五載夫妻。他心性純真良善,我身亡后,他念著我慘死,愛也好恨也好,定會偶爾記掛起我......我也算不枉此生?!?/br> “紀大人,念在我助你一場的份上,早日行刑罷?!?/br> 沈雁清一口氣說了這樣多,劇烈咳嗽起來,到底失了力氣,又緩慢地靠回了草垛,一副欣然赴死的神態。 紀決漠然地垂眸,半晌,道:“契丹王決定將你一路運送回京?!?/br> 作為俘虜行軍,人格盡失,生不如死。 沈雁清寧求一死,也絕不忍辱偷生,正想開口,紀決又說:“大軍兵分兩路,我與榛榛隨軍隊同行?!?/br> 獄房的鐵鏈又鎖緊,將沈雁清關進不見天日的牢籠里。 他靜坐片刻,忽地輕輕笑起來。他拿準了紀決對紀榛的私欲,紀決又何嘗不是算準他甘愿為再見紀榛一面而毫無尊嚴地茍延殘喘。 在這一場博弈里,無人是贏家。 — 紀榛做了很多次的噩夢成了真。 翱翔的鴻雁被冰冷的利箭刺穿長頸,悲鳴一聲從蒼穹跌落,忽而化作鮮血淋漓的沈雁清,猛地砸在了他的腳邊。 他又想起那頭被獵殺的驚慌失措逃竄的灰鹿,一雙清澈的眼瞳里充斥著哀求與無助,可大刀仍是殘忍地砍向它的血rou,如注的稠血噴灑而出,濺了紀榛一身。 他抬起手一看,原來被斬殺的鹿竟是他自己。 紀榛驚叫著醒來,可怖的夢境有如實質,嚇得他精神失常一般跌跌撞撞往塌下跑。跑出兩步,撞上寬厚的胸膛,他害怕地抬眼,見著讓他倍感安心的兄長,力氣驟失,身軀一軟被兄長扶住。 紀榛從噩夢里回歸現實,安靜地讓紀決將他帶回榻上。 他屈著腿抱住雙膝,昏迷前的畫面鉆進他腦子里,沈雁清被圍剿、被擒拿..... 他想問,不知從何問起,只是睜著圓眼茫茫地看著兄長。 紀決端來安神藥遞給他,他很聽話地張嘴都喝了。等紀決拿手帕替他擦拭唇角,他才喃喃地喊:“哥哥.....” 紀決根本不必聽紀榛接下來的話就知道他想問什么,抬手撥開紀榛額前一縷碎發,說:“沈雁清活著?!?/br> 紀榛水潤潤的眼睛一亮。 “他刺殺契丹王,罪不可恕?!奔o決定定看著眼前蒼白的面龐,“榛榛,你能明白嗎?” 紀榛神情茫然,面對兄長沉重的眼神,他不得不強迫自己輕輕點頭。 他知道在這世間上誰都有可能對他不利,唯有兄長事事為他著想,他會聽兄長的話,可是他也有太多的費解。 “那.....”紀榛囁嚅著,小心地問,“他能一直活著嗎?” 兄長這回卻沒有給他確切的應答,只是神色莫測地看著他。 獄房里沈雁清的話在紀決耳邊回蕩,“紀大人的私念是什么?” 他的私念觸手可及。 他非神人,有愛有欲,那些被竭力封鎖鎮壓在心間的貪妄似被挑開了一個口子,爭先恐后地往外攀爬。 紀決凝視著眼前對他毫無防備的紀榛,指尖微動,掌心緩慢地貼住紀榛的背脊,將柔韌的身軀往自己懷里摟。 紀榛有些許困惑地,卻也十分溫順地靠進兄長的懷里,還未待紀決有下一步動作,他便迷茫地喊了一聲哥哥。 這兩個純真的字剎那逼退紀決所有虛妄念想。 他如醉初醒地松開紀榛,見著紀榛瑩澈的眼里盡是純粹的信賴,近乎是有些難以面對自己方才的荒唐行徑,張皇地站起了身。 紀榛察覺兄長的反常,怔怔地問:“是不是我做錯了什么?” “你沒錯,是我.....”紀決錯開紀榛澄亮的眼睛,退后兩步,道,“三日后大軍將啟程,沈雁清會隨軍同行。我還有要事同蘊玉商討,你早些歇息?!?/br> 紀榛目送著步履匆匆的兄長離去,心中蒼茫。 他悄聲下塌開窗,窗沿擺放著一塊手帕,他打開來看,繡著一朵栩栩如生的牡丹花。 — 一匹駿馬踏過京都的城門,行速之快引得百姓紛紛退讓。 朝堂里氣氛凝重,滿朝文武百官垂首不敢言。 探子來報,使臣沈雁清行刺契丹王被生擒,契丹王震怒,不日將揮旗攻打大衡朝,而令人更為震驚的是,懷遠將軍蔣蘊玉竟伙同契丹造反。 此消息傳回京都時,天子第一時刻派人將蔣家圍剿了起來,可待官差搜府之時,才發現蔣家只余下奴仆守府,蔣家人早已不知何時秘密離京。 無獨有偶,沈雁清的父母亦早不在京中。 顯然蔣蘊玉等人謀劃已久。 大衡朝在天子執政間重文輕武,當年邊境做亂,朝中一時無人可調遣,無奈下指派被削爵的蔣蘊玉上戰場,卻不曾想養虎為患,蔣蘊玉竟起謀逆之心。 一時之間,滿朝人心惶惶,驚悚不安。 如今朝中武官可用當是王家。王蒙老將軍已于兩年前仙逝,他手下的三萬精兵收歸朝堂,其余可調遣兩萬將士的兵符傳至子孫手中。其子孫雖不如其驍勇善戰,卻也是精進勇猛之輩,當即請愿帶兵御敵。 當日作保沈雁清前往漠北的三殿下將功贖罪,主動請纓掛帥,天子準奏。 京都猶如沸水一般炸開,眾說紛紜。 市井里有偷偷擁護廢太子者贊賞蔣蘊玉所為,亦有埋怨聲四起,責怪蔣蘊玉挑起戰禍。 而唯統一口徑的便是對沈雁清的啐罵。 百姓無所謂掌權者何人,誰坐了皇位能叫人安居樂業的皆是明君。 謀逆者對當朝君王而言罪無赦,可無論是何動機,挑起兩國戰爭者卻是要世世代代被千萬民唾棄。 當年深受京都敬仰的三元及第的天之驕子一朝淪為街頭巷尾人人臭斥的蟊賊。學堂里引用他詩句的書冊盡數燒毀,百姓走過被封條貼住的沈府門前亦忍不住上前踩踏兩腳。 功勞盡毀,罪孽深重。 凡人立于云巔要殫智竭力,跌落泥潭不過瞬息。有史可鑒。 作者有話說: 沈大人能成為主角的原因就是他愛得夠瘋,也夠不擇手段。 附萬人迷受1v1解釋:很多人喜歡受,但受只喜歡攻。 無論如何,沈大人和榛榛都超愛,天生一對。 第64章 整整三日,紀榛都強迫自己不向兄長詢問沈雁清之事。 這期間眾多迂回曲折,他不大明了,但也知蔣蘊玉與契丹結盟板上釘釘,他們只有不顧一切地往前行,再沒有回頭路。 蔣蘊玉率領的軍隊和借來的契丹精兵兵分兩道,林副將帶領一萬將士從北面行,蔣蘊玉等人則從南面攻打,兩軍將在京都百里外的錦州匯合,再一齊并向皇城。 出發那日秋風蕭索,紀榛終于見到了沈雁清。 木制的囚車擋不住狂風,沈雁清手腳皆被上了重重的鐵鏈,滿頭墨發只用一根樹枝固定住。他的皮rou傷已經處理過,充斥著血污的錦袍也換成了粗制的白衣,換做旁人如此境況定顯狼狽,偏偏他氣韻凌冽,遠遠一瞧也只覺著清苦卻不潦倒。 紀榛像被針扎中眼睛似的,定在原地。 沈雁清感應到他的視線,徐緩抬頭,透過鐵甲兵戎與他遙遙對望。這一眼既輕且淡,卻又飽含nongnong的渴念,紀榛胸口一滯,痛楚地別過臉。 他在兄長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幾次閉眼,卻如何都無法驅趕沈雁清的凄苦身影。 誰能想到囚車里關著的曾是萬人艷羨的狀元郎? 紀榛十指緊攥,攥得掌心發麻發酸,待車馬行動,又忍不住掀開半邊簾子望出去。 囚車骨碌碌地走著,沈雁清半垂著臉,寒風刮動著他散落的碎發,他似感知不到冷意,像一尊石像般安然端坐,唯有當車輪滾過小石子顛簸一下,他眉心才會有微乎其微的弧度,一瞬,又撫平。 這樣冷的天,紀榛裹著毛氅還覺得涼意侵體,那樣單薄的衣物又能御得了什么寒? 與此同時他又想起兄長被流放時的場景,是比今日還要冷的一個大雪天..... 紀榛慢慢放下簾子,這才察覺他在看沈雁清,兄長卻在看他。 他咬唇道:“我明白的,我明白.....” 明白些什么呢,其實紀榛也不大清楚。他只知道沈雁清受過的苦兄長也曾受過,他可以對沈雁清有憐憫、有同情,卻不該在兄長面前流露這些心緒。 紀榛強定心神,再不去看馬車外的寒素身軀。 — 蔣家軍勢不可擋,不到半月攻下兩座城池。 紀榛是頭一回見識到戰爭的殘酷,每日他都能聽見不絕于耳的兵戎聲。今早還高高興興與他打過招呼的小兵,晚間就斷了一只手躺在地上哀嚎。他不會行軍打仗,也幫不上什么忙,恐自己添亂,頂多是和吉安一塊兒幫忙干些雜活。 蔣蘊玉放出軍令,凡攻下一座城池皆不可破壞城中一草一木,若有借機作亂者,殺無赦。有幾個契丹士兵搶了城中店鋪之物,被蔣蘊玉吊掛在軍營里三天三夜以儆效尤,此后再無人敢犯。 他到底是大衡朝的將軍,心中向著百姓,每到一座城池先禮后兵,只要有投降歸順者不殺一兵一卒。他威望在前,連著攻下兩座城池后,在城內休整一日,派探子送話到下一地界,言辭懇切要當地官員歸投——守衛那座城池的校尉曾與他是并肩作戰的將士,如今卻要自相殘殺,唏噓不已。 紀榛何嘗看不出蔣蘊玉與兄長的痛苦,他們本都是大衡朝的臣子,這些時日所遇的官員不少曾和他們有過交集。揮刀向同族,實屬痛心切骨。 紀榛承認自己是膽小之輩,不敢上陣殺敵,他單單是望著每日不斷增加的傷員就足夠膽喪魂驚。 “公子,你又吃不下嗎?”吉安邊嘆氣邊收拾干糧,“這才半月,不知要打到什么時候?!?/br> 紀榛折好衣物,望著桌上的水壺,道:“吉安,你去討些水?!?/br> 吉安誒的應聲,麻溜地拎著水壺走出了營帳。 紀榛靜坐了片刻,起身將剩余的一碗水端了出去。 此時已近黃昏,天際彩霞爛漫,整個軍營都被籠罩在金光里,蔣蘊玉和紀決正在軍帳里商討明日的進攻戰略。紀榛走過去的時候,帳前幾個守衛的高大士兵目不斜視,如門神一般威嚴不可犯。 他再往前走了一段,腳步慢了下來。 不遠處的沈雁清背對著他坐在囚車里,木車太矮,壓彎了他總是挺直的背脊。 兩側守著兩個將士,二人正在談笑著什么,忽而踹了下囚車又哈哈大笑起來。 囚車劇烈搖晃,沈雁清卻紋絲不動。 紀榛端著水碗的手一顫,灑出些水去。眼前的場景不知瞧過多少回,上一次他就見沈雁清囚車內的水碗被踹翻,整一日都無水可飲用。而在他看不見的時候,沈雁清又受了多少輕待呢? 紀榛惶惶然地邁開步子,來到沈雁清的囚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