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俠客舞劍過人絕儒士片言睹青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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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小池寒,露濕蓮房卸。陸清舉與謝懷信一路北上,連趕了幾日旱路,一直走到錢塘地界,不覺秋色愈深,冬寒將至。 清舉思量著要往歸安走一遭,便與懷信作別,約定京師再敘,另雇了一只小船,改走水路。下午自清波門登船,搖著行了幾十里路,眼看日影西沉,薄暮冥冥。 此時正值秋末冬初,晝短夜長,不一時月上云頭,朦朧光華映在河中,如陳素練。小船搖著櫓走,船槳破開月色,泛起層層漣漪??纯匆桓嗵鞖?,清舉主仆三人正坐在船中,忽聽一片聲,打得河路噼啪作響。陵游拿眼往板縫里張一張,見須臾之間,天上竟灑起雨滴來,不一時那雨越發下得大了,刷剌剌漫空障月飛來,一點點擊得船板聲碎。艄公見勢不好,只得住了槳,喊道:“客官,這雨太大了些,不若上岸躲躲罷?!?/br> 所幸此處泊岸是個村集,沿河開得幾家酒肆,專供行路客歇腳的,一時艄公開了艙板,清舉三人撐著雨具上得岸來。卻是不巧,因這場豪雨,那酒棧中已坐滿了人,只有一個少年獨據了一桌,開店的道:“客官,且與這位小哥一席坐罷?”清舉便與那人施了一禮,去對席坐著,哪知這少年竟像是全然不見,頭上氈笠兒垂著,連眼皮也未曾抬得一下,直把陵游決明二人氣個不住,拿眼瞪他。 但見此人約莫十七八歲模樣,面容也算清俊,只裝束氣質,帶著些武氣,身旁擺一柄細長劍刃,劍鞘半脫,寒光凜凜。店中那些客人雖不敢去招惹他,只在背地里交頭接耳,胡猜亂語,清舉只作不知,吩咐店家整頓飯菜。 待吃罷了飯,門外雨勢漸歇,那少年忽然站起身來,抖了抖袖子,口中喃喃道:“忘帶了錢來,怎生是好?”周圍人聽見,都笑將起來,低聲道:“看他模樣,原以為是個綠林俠客,哪知竟是江湖騙子?!?/br> 那店家聽見這些言語,一徑扯住他不放,發作道:“好沒臉的小子,難道由得你吃白食不成?” 少年不以為意,尚且漾起一絲笑來:“今日不曾帶得錢來,下次十倍補還就是?!?/br> 店家哪里肯信,嗤道:“哪個認得你是誰?若實在沒錢,把這劍賠了我也罷?!?/br> 少年一聽之下不覺蹬了雙目,怒道:“這劍乃是我的手足,如何能給你?” 正難分解,清舉走上前來勸道:“我觀這位郎君,是個磊落君子,豈是要貪這一餐飯食的?想必是當真失帶了錢,何苦這般催逼于他?”說罷往腰間摸出一吊錢來,說:“我且替他付了便是?!钡昙疫@才罷了手,心里尚且不甘,卻不好再說什么,算一算賬,收了錢去。 那少年見狀,走到清舉跟前,抱拳道:“愿聞郎君大名,好加倍奉還?!?/br> 清舉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且不必放在心上,姓名也不必曉得?!?/br> 少年大笑一聲,道:“既如此,且作一段劍舞,供郎君賞來?!闭f罷手持寶劍,走出門去。 眾人見了,都一擁出來觀看。此時那雨漸漸止了,輕云之中,又有些月色上來。少年將劍鞘撥開,一拂而過,便是雪亮的利刃。待舞動起來,霎時光芒閃爍,不片刻已舞出許多分身來,至酣暢之處,只見冷森森一片寒光,恰如銀蛇亂掣,及至后來,卻如一條白練,半空飛繞,水潑不進,亦不見有人。 須臾,聽他大喝一聲,寒光乍散,還是一柄劍刃執在手里,面上無波無瀾。眾看客只覺毛發皆豎,如何不慌,暗道:“這樣神技,倘若是個不良之人,只恐吾命休矣?!?/br> 一舞既罷,那少年又叫一聲多謝,笑道:“在下聶十八,今蒙郎君一飯之恩,日后定當償報!”言罷騰身而起,躍上房檐,少頃舉步如飛,只聽得一片瓦響,在林間輕點數下,無影無蹤去了。 清舉這一番路遇,雖行了善,過后卻并不曾放在心上,哪料得二人緣分匪淺,聶十八來日果真加倍奉還了今夕之恩,此乃后話,暫且不表。 且說那小船搖擼行了一夜,次日清晨已至歸安縣外。清舉主仆三人取水洗了面,又吃了些茶水果子,吩咐艄公住船伺候,走上岸來,一路沿著龍溪河行出不遠,到了云巢山下。 此山峰勢盤旋宛如華蓋,又因歷來多云氣,四周群山繚繞如垣,日出之時云氣漸收,唯此山獨遲,故而得名“云巢”。山中本人煙稀少,不過幾戶人家,草草幾間茅屋,修得甚是清爽。其中一戶屋前種了修竹并滿叢菊花,屋后另栽了兩棵楓樹,經霜后艷紅如春花一般。 陵游上前扣了扣門,不一時里間走出一個老嫗來,見了來人,立時笑道:“原是子冉來了,怪不得今早枝頭喜鵲叫得甚歡!”一面說,一面將人迎了進去。 清舉面上含笑,揖禮問道:“師母近來可好?” 老嫗甚是開懷模樣,說道:“一切都好,若無旁人氣我,怕是還更好些?!?/br> 正說著話,屋內一老者負著手踱來,口中道:“你這老婆子好沒道理,怎的還跟子冉說這些?!?/br> 清舉抬眼看去,見來人穿一身布衣道袍,已漿洗得發白,頭上雖發絲如雪,面色尚且紅潤,神采奕奕,一副仙風道骨模樣,連忙深揖一禮,叫道:“老師?!?/br> 原來這老者正乃吳地大儒,俗家姓晏,無兒無女,晚年攜妻歸隱山林,取得一個別號,叫做“醉吟居士”,蓋因平生最好飲酒。 故清舉此行帶得幾壇美酒,待午間治飯時與晏公暢飲一番,兩廂開懷,又問起秋闈之事,清舉如實相告,雖中解元,卻并無半分桀驁之氣。 晏公心下點頭,知他胸有丘壑,心地仁善,是個可造之材,有意指點幾句,便道:“當今圣上親政不久,朝中正是用人之際,此番春闈,若得高中,來日青云之路盡在足下。只老夫聽聞圣上屬意禮部侍郎歐陽公為主考,此人素來不喜賣弄才學,最好樸實文風,所幸你長于草野,不習時文,倒是正中其懷?!?/br> 清舉聽了,點頭道:“老師所言,弟子謹記?!?/br> 晏公適才多飲了幾杯,已有些醉態,聞言復又捋了捋花白美髯,正色道:“還有一條你需記在心中,不論日后如何,旁人問起時,依舊不得稱我為師?!闭f罷不待他回話便擺了擺手道:“你且去罷?!?/br> 晏mama亦道:“既來了歸安,合該去沉知縣府上拜訪才是?!?/br> “師母所言甚是,正有此意?!迸R去前,清舉斂袍跪地,朝上首拜了三拜,雖未置一詞,至誠之情,已溢于言表。 出得門來,心中悵然,立了一會兒,三人依舊原路而返,回到船上,進城去了。行了幾里路,見河上好些運租米船,挨擠不開,更有絡繹小舟,載著三五婦人前來進香,真個行人若織,熱鬧非凡。 決明此前未曾到過歸安,眼見這魚米之鄉,很是新奇,趴在艙板上直往外望,忽見得前頭橋洞下系著一只賣菱小船,船上一個孩童正扶窗叫賣:“買菱角!買菱角!” 一時口水直流,正要央著自家郎君買些解饞,卻見那橋上竟直直墜下一人來,撲通一聲巨響,泛起好大水花。 抬頭看那橋上,一個身穿錦袍,頭系玄色絲絳的少年郎正單腳踏在闌干上,眉眼生動,意氣風發,正是:少年意氣強不羈,虎脅插翼白日飛。 —— 兩連襟頭一次見面,真是好大的水花。 下章周三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