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游戲 第2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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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安遠無力反駁紀馳為他現如今的行為所做的每一條剖析,事實上每一條都能在他的出發點上站住腳跟。紀馳是天生的掌權者,面對多少有身份的大人物也能游刃有余,而對于自己,他甚至早在所有事情發生之前就能給出預言,他預言自己,預言動機和答案,簡單得就像預言一加一等于二。 夏安遠應該感謝他,感謝他拿過了主動權,幫自己說出了難以啟齒的話。 沙發上的男人耐心得嚇人,這讓人不得不聯想到原始森林中善于捕獵和隱蔽的貓科動物,兇猛利爪和狠戾獠牙都蟄伏在黑暗中,有這樣猛獸存在的土地,空氣中都漂浮著靜謐的危險。 這樣的靜謐太漫長,夏安遠深知不能讓它繼續下去,他說不清如果自己再僵持著,會發生什么難以預料的情況。畢竟哪個敢讓森林之王等待呢。他把這段沉默拿來當作自己粉墨登場前的上妝,開嗓得跟著鐋鑼一聲響。 “跪”這個動作,真要做起來其實并不難。 夏安遠手指貼著褲縫,他沿著布料交疊的地方將指甲往rou里陷,先曲下了右膝。 凸起的膝蓋骨觸到瓷磚,像擱在了冰凌上,冷得慌,硌得緊,他吸了一口氣,始終沒抬頭,目光聚焦在紀馳一塵不染的鞋尖,左膝也要跟著放下。 同分同秒,鞋動了,夏安遠反應過來的時候,鞋底已經挨上了自己的肩,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感覺不到變故是怎么發生的。不過只是一霎的鈍痛,那股力量就讓夏安遠以一個難堪的姿勢摔出去好遠。 ——他被紀馳踹開了。 “讓你跪你就跪,”紀馳背著光凝視他,“夏安遠,賤不賤吶?” 片刻后夏安遠從地上爬起來,按住挫痛的尾椎骨,躬身回答:“紀總,男人的膝蓋只跪天地和父母?!?/br> 他抬起頭,平淡地看了紀馳一眼,復又低下,“您能救我媽,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不能不跪?!?/br> “這么說,這世界上的有錢人都能當你爸媽?!彼媚琼澄募呐南陌策h的臉,輕笑一聲,“你的腿得跪廢吧?!?/br> 夏安遠伸手,抓住了文件的另一端,露出一個很輕微的笑:“紀總,這是讓我直接簽的意思么?!?/br> 紀馳偏頭看了他一會兒,松手,轉身回沙發上坐:“賣身契,看仔細點?!?/br> 夏安遠抓著那疊不厚不薄的東西,長出一口氣,用牙將簽字筆的筆帽咬開,幾乎沒怎么翻動,在簽名欄處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動作快到讓人以為他在簽什么火車乘客險告知書,而不是用一紙合同,賣掉自己的自由。 他把文件和簽字筆整齊地放到茶幾上:“紀總,簽好了?!?/br> 紀馳挑眉看了看他,這個動作被他做得如此漫不經心,也只有他做這個動作,才會讓承受這個動作的對象,覺得他是真的毫不在意。 “行,”他松了松領帶,把目光落在夏安遠身后的位置,“主臥右邊的那間次臥,進去洗干凈點。你那些破爛要是想留著做紀念也行,放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br> 夏安遠應了聲,從門口拿過行李箱,放到了廚房旁邊的儲物室,想了想,還是從箱子里取出一條干凈的四角褲,攥在手里,從客廳路過的時候,他沒往紀馳的方向看。 紀馳說的這個次臥,他從前其實是住過一段時間的。比主臥小上一圈,但對比起自己這么多年住過的所有地方,這里是最寬敞最舒適,也是最高級的。 主臥該有的東西它都有,陽臺,茶幾沙發,投影儀,衣帽間,衛生間和帶浴缸的浴室。和房子成套,裝修也是統一的灰暗色冷調,以至于他剛打開門,渾身的汗毛就針尖一般立起來。 他攥住四角褲的力度猛得變大,顧不上疑心多次反復搓洗的布料會不會被自己這樣的力氣弄破,夏安遠滯住腳步,中央空調的溫度在這個時候好像變得更低,他皮膚都要在這種氣溫下縮作一團,緊繃得像缺水的橘皮,呼吸像缺水的魚。 紀馳抽到第四根煙的時候,夏安遠出來了。 有淺淺的金屬摩擦聲,跟著夏安遠的腳步,一步一響。 紀馳將煙頭塞進煙灰缸,手放到翹著二郎腿的膝蓋上,一副欣賞的姿態。 “很適合你?!彼Q贊道。 夏安遠無聲地點頭,剛洗過的身體被十分規矩的棉質睡衣包裹,那是他從衣柜里那些不知道是為他準備,還是隨時為人準備著的衣物里取出來的。 “過來?!奔o馳放下腿,坐起身來,伸出手,“緊嗎?” 夏安遠溫馴地走到他面前,低下脖頸,“有一點?!?/br> 紀馳手一偏,落到被地心引力垂落在一旁的金屬鏈,愛撫地摸了摸,或許這鏈子的溫度還沒有夏安遠身上的溫度低?!熬o點好,”他笑了笑,看了夏安遠一會兒,霍然攥住那條鏈,將他一把勒到眼前,“緊一點,小狗才知道聽話?!?/br> 整個人都被這條皮質項圈勒住的滋味著實不太好受,夏安遠不得不往沙發上半撲半跪著,半個身子都快要伏在紀馳身上,以此才求得呼吸的空間。 “我聽話的,紀總?!毕陌策h垂下眼睛,斂住情緒。 紀馳將那根細鏈纏了纏,松松掛了兩圈在小指上,隨口問:“顏色和質地,你覺得怎么樣?” “很好?!毕陌策h點頭,“我很喜歡?!?/br> 紀馳似乎終于被他取悅到了,低低地笑了幾聲,松開手:“試過了嗎,雖然看起來這么細,其實比什么材質都結實?!?/br> 他又頓了頓,神色幽暗地盯著保持剛才那個姿勢沒動的夏安遠:“它放在桌上,而不是床上,是我給你選擇的機會?!?/br> 這時煙草已經以霸道的姿態將紀馳身上的其他氣味遮蓋掉,夏安遠呼吸間,好像在與紀馳抽同一口煙。 他攤開手,送到紀馳面前,掌心的暗黃色老繭旁邊,靜靜躺著一枚做工精致的小型號鑰匙。 “紀總,”夏安遠對紀馳笑,“您覺得我抓住這個機會了嗎?!?/br> 紀馳沒有說話。 他們在離地面一百米高的平臺上呼吸,上下左右的水泥壁是經年的傷痂,結成厚厚的殼,仿佛隔絕了外界所有干擾,安靜的夜,安靜的空氣,安靜的畫面。 就算換成紀馳沉默,也是他在掌握主動權。 良久,紀馳嗤了聲。因為在這種安靜中,人類的五感像會變得遲鈍,夏安遠根本辨不出這個聲音里,包含了紀馳什么情緒。又或許它稍縱即逝,夏安遠根本沒來得及把它聽見。 他看到紀馳動了動,用他適合彈琴畫畫拿書法鋼筆的修長手指,從他掌心撿起了那枚鑰匙。 和這條長到支持夏安遠走遍整套房子的細鏈材質相同,鑰匙小巧,匙柄是復古的造型,它擁有很閃的光澤,就算在夜晚,也無法讓人忽視。 但比起它的外觀,夏安遠此刻更清晰感受到的是它冷潤的觸感。像剛從地下暗流沁出的水滴緩慢滑過皮膚,紀馳拈著它,從他的掌心,打著圈,又往上,挑起袖口的布料,在他胳膊的陳年傷疤處停留。 “洗干凈了嗎?”紀馳問。 夏安遠站回去,手動了,從領口的紐扣開始,一顆一顆地往下松。 他沒用言語,而是用這種方式回答。因為有些東西是洗不干凈的,譬如說歲月的痕跡,譬如說記憶的烙印,譬如說他腹部那條結了痂又掉,掉了痂又永遠留下淺灰色刀疤的皮rou。他不確定紀馳會不會覺得嫌惡,因為在他人看來,這條疤實際上是很猙獰的。 他將睡衣放在一旁,站直,展示給紀馳看。 紀馳的視線總會讓人覺得壓迫,被他盯著的時候,大多數人是不敢亂動的。夏安遠認為現在的自己沒有十年前那個自己的特權,所以他一動不動,雙手垂在身側,安靜等待紀馳的點評。 煙盒放在茶幾上,紀馳越過他去拿,輕巧地抽出一支來,夾在兩指間,剩下幾根手指將鋼制打火機攏在手里。他靠回沙發,夾著煙,微微仰著頭,那眼神說不出是審視,還是輕蔑,總之即使面對這樣的畫面,也沒半點旖旎。 他冷淡地打量夏安遠,像冷淡地打量一件流水線出產的物件。 “說過了,你那些破爛,不要擺在我跟前?!彼暰€在那道疤上略作停留,跟著移動到了夏安遠腰下的布料上,“新內褲都放在抽屜里?!?/br> 夏安遠立刻將它脫下來,在手里攥了攥,直接扔進了垃圾桶。 “噠”一聲,汽油味散開來,紀馳點燃那支煙,衣冠整齊地,在灰霧中吐氣。 他沒再說什么,但夏安遠了然地往前一步,膝蓋陷進柔軟的沙發,他伸出手,撥開昂貴的西裝料,皮帶扣是他曾經學很久才會解開的那種,隨后,是拉鏈,它被東西頂住,發出不太順滑的聲音。 夏安遠低下了頭。 第35章 獻祭,徒刑(修) 夏夜的月光,冷清,透亮。 這套房子的陽臺很大,整面墻的落地窗可以將月光原原本本地放進來。夏安遠很多年前就知道,紀馳喜歡住在這里,就是因為夜晚的光。 落地窗正對面,是一個小型公園,或者不算公園,只是一個百平米人工湖周圍的綠化帶。紀馳那時很喜歡畫它,準確點說,是喜歡畫它和在它其中散步的人。他也許把這種行為當成一種解壓的方式,但夏安遠看過他收起來的那疊命名為湖的系列畫,每一張其實畫的都是不一樣的地方。 月光太亮。屋里的燈沒有關,夏安遠能感受到月亮曬進來,又和燈光融在一起的溫度。 他起身俯到垃圾桶邊,喘了口氣,轉頭對上紀馳的目光。 “你覺得這樣就結束了嗎?” 紀馳手臂倚在靠枕上,始終沒動過,那是一種戲謔的姿態。 任隨便換哪個人,穿一身正裝在這種情形下,都不會有多體面。夏安遠看著紀馳,仿佛在他身上從來就沒有出現過什么不堪亦或是難看的情形,即使是在這種時候。 可能這些本身社會地位已經到了一定程度的人,即使在人面前什么也不穿,也不會有任何一絲局促?;实弁鯛斉R幸妃子的時候,不也從來不避人。 夏安遠沒吭聲,站了會兒,按了按酸痛的頰rou,回到了沙發上去。 后半夜格外漫長。 藏在記憶深處的疼痛翻了出來,是夏安遠拿起刻刀,一筆一劃,割上紋在身體里,經年已淡去的習慣。 夏安遠幾乎被這疼痛繃成線。他受不住紀馳的注視,那雙冷淡的瞇著的眼睛,并不像從前那樣總溫柔沉浸,是個沉默的陌生人。 他背過身去,于是消瘦的肩胛骨揚起,一層淺淺的肌rou包裹住骨骼,肩背落在月光下面,泛出柔韌的,濕黏的,隱晦的光澤。 像蝴蝶。能見到這個場景的人,都不會不承認,原來這個部位真的很像蝴蝶。蝴蝶在狂風中吃力地、艱難地振翅,可往下落時卻那么輕盈,甚至那樣輕易,不堪一擊。再仔細一點,仿佛還能看到翅膀上的絨毛,沾滿了細密的霧珠。所以這場飛行是注定煎熬的,它沒能擁有一雙強大的翅膀,一點雨霧都能將它墜到泥土里。 夜深,燈已經關了,這個時候的確能看見月光原本的形狀了,在幽深的朦朧里,一切都仿佛是所有人記憶里的那樣。是不規則的幾何圖案,是低溫的紗幔,是起伏的剪影,是黑夜里隱忍的喘氣。 他們都不知道對方心里此刻在想什么。兩條肢體有長達八年的闊別,其實根本早已并不熟悉,這種不熟悉所帶來的,是本該親密之下的冰冷生硬。 夏安遠識趣,沒找他討要一個吻,或者一個擁抱,他可以獻給紀馳,但他想紀馳多半也并不想要。 又或者他們什么也沒想,把一切當作再簡單不過的交易。真是那樣,買賣雙方有什么好想的呢,他們甚至整晚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只用成年人的本能配合默契。 …… 夏安遠躺在柔軟的沙發上,像躺在蒼鷲橫飛的天葬臺,一個人做一場單方面的獻祭,另一個人做一場單方面的徒刑。 天蒙蒙亮的時候,紀馳接到了一個電話,他伸手撈住夏安遠,讓他揚起了腦袋,再一手去接聽,另一只手將指間抽剩的煙頭喂到夏安遠唇邊,夏安遠沒動靜,……讓他將煙嘴含進去。 “好,”他看著夏安遠吐出的霧氣,言辭中有種不可思議的冷靜,“給張總備的禮帶上,再拿套衣服,二十分鐘后機場匯合?!?/br> 電話掛掉,衣物摩挲聲響起,紀馳咬住殘余的煙頭,伸手拿過放在一旁的西裝外套,就這樣穿上。 …… 五分鐘后,大門關上了。 夏安遠發著懵,跪伏在沙發上喘氣。耳道里傳來遼遠空曠的鳴響,他忽然想到林縣那條巷子里的蟬,到秋天的時候,也會變得跟自己現在一樣脫力,緩慢的,生命就從它欲要僵腐的身軀中抽離,留下一只無聲無息的尸體。 醒來時,他仍舊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夏安遠首先感受到的是頸椎和膝蓋的刺痛,他把自己撐起來,渾身上下像被重型卡車碾碎后重組,沒一處骨rou完好。 窗外的天還是他失去意識前的樣子,灰里透著白,不知道是清晨還是傍晚,也不知道他究竟是睡了一整天,還是只是幾分鐘。 他咬著槽牙,艱難地起身,沒有第一時間收拾自己,而是從洗衣房找出來干洗劑和最為柔軟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從頭擦拭沙發上的痕跡。 這種事情他做得很順手,很多年前他是經常見紀馳這樣擦它的,輕緩、細心。紀馳矜貴漂亮的手指做這樣的粗活其實很違和,但他做得相當好,以至于這套沙發時至今日還像嶄新。 沙發還在,人卻早就變了。 清理到它的每一個角落,他好像都能看見當初的他們,在上面度過的那些夜晚,和每次結束后都不缺的溫柔愛撫和纏綿。 感嘆什么物是人非呢。 夏安遠想。 他知道自己從前不配,現在更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