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公子落魄囊中羞澀,故交涼薄前路莫測
出生在昌平侯府,對陸恒來說,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天底下恐怕再沒有第二個世家公子如他一般,從三歲就被父母丟到莊子上,野生野長,不知禮數,連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的吧? “爺,如今已經到了宵禁的時候,咱們找個地方避一避,明早再進城吧?”小廝金戈大著膽子勸道。 陸恒攥緊雙拳,轉頭看向被積雪覆蓋的田地,忽然問道:“金戈,你說,莊戶人家從春忙到秋,一年能攢下來多少銀子?” 金戈掰著手指頭算了算,如實答道:“回爺的話,趕上年成好,能掙一二十兩銀子,年成不好,顆粒無收也是有的?!?/br> 陸恒忽然冷笑起來。 他穿得體體面面,玄色的衣袍以暗紫色腰帶收束,頭戴玉冠,腳踩黑靴,劍眉上挑,目似點漆,個頭又高挑,乍一看頗有幾分貴氣。 可衣袍里頭著的是單衣,腳上套的襪子打著歪七扭八的補丁,玉冠是將佩劍抵押到當鋪置辦來的,就連身后的棗紅馬,都是跟師傅借的。 金戈被陸恒笑得渾身發毛,心里暗暗叫苦。 說起來,這位主子也是夠倒霉的,三歲就被太虛觀的張真人批了個“天煞孤星”的命格,說什么克父克母克妻克子,侯爺和侯夫人害怕得連夜把人送到莊子上,就連逢年過節也不肯相見。 等到侯夫人香消玉殞,侯爺娶的繼室纏綿病榻,給陸恒訂的娃娃親又夭折之后,這個晦氣的命格算是徹底坐實。 人人避他如蛇蝎,侯府的下仆逐漸懈怠,連日常所需之物都不肯按時送來,侯爺不曾向圣上請命立世子,宮里的貴人們也都當他不存在。 陸恒道:“依著趙世伯的意思,想讓他替我在父親面前美言幾句,少說也要兩萬兩銀子。若我是個農戶,兩萬兩銀子,得勤勤懇懇地在地里忙活一千年?!?/br> 金戈想起他們這幾日在趙尚書的別院里所受的冷遇,憤憤不平道:“爺別跟那狗官一般見識,他獅子大開口,認錢不認人,絲毫不顧念舊情,實在欺人太甚!您瞧著吧,他早晚因為貪得無厭丟了那頂烏紗帽!” 陸恒習慣性地按向左腰,摸了個空之后才想起佩劍還在當鋪,皮笑rou不笑地道:“我更想親手摘掉他的項上人頭?!?/br> 金戈嚇得一縮脖子:“爺,您是在跟小的開玩笑吧?殺人要償命,您可不能意氣用事??!” 陸恒但笑不語。 金戈雖然伺候了陸恒十幾年,還是摸不準主子的脾氣,小心勸道:“爺消消氣,往好了想,侯爺今年終于松口讓您回府,似乎還打算給您物色親事,這不是個好兆頭嗎?沒準兒再過一兩年,他就主動跟皇上請旨,讓您當世子了呢!” “但我錯過了回府請安的時辰?!标懞銢]金戈這么樂觀,冷冷地道出事實,“我那位以‘賢良’聞名汴京的繼母,不知道又有什么好聽話等著我?!?/br> 金戈不知道這話該怎么接,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牽著馬跟在他身后。 一主一仆翻過山坡,往遠處的破廟走去。 陸恒摸了摸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無意間往金戈身上看了一眼,發現他冷得直跺腳。 他自幼跟著師傅習武,身強體健,并不怕冷,這會兒才意識到金戈和自己一樣衣衫單薄,嘆氣道:“金戈,你跟著我沒享過一天福,反而吃盡苦頭,有沒有后悔過?” 金戈哭喪著臉道:“爺,我們家打祖母那輩起就是先夫人的奴才,小的沒得選??!就算您上街要飯,小的也得跟在后頭給您端碗!” 陸恒沒好氣地抽了金戈一鞭子,笑罵道:“狗奴才!什么要飯?你就不能盼著我點兒好?” 二人走進破廟,發現里面竟然有人。 四五個行商圍著一個說書的瞎子,一邊烤火,一邊聽書,瞧見他們進來,友善地讓出兩個位置。 陸恒正覺得鞋里進了雪水,濕得難受,便不拘小節地坐在干草上,脫掉靴子,使金戈從包袱里拿出干糧和眾人分享。 那瞎子舌燦蓮花,正說到貴女進京投親一節:“那小姐臉覆薄紗,低頭鉆進小轎,幾十個腳夫抬起她帶來的箱子,只覺重逾百斤,無不面色凝重,汗出如漿……忽然,一個莽撞后生不慎跌了一跤,箱子傾翻在地,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著?怎么著?”金戈聽得津津有味,把干巴巴的餅子咽進肚子里,連聲追問。 瞎子循聲面朝金戈,道:“嚯!只見眾目睽睽之下,里面滾出無數金燦燦、亮閃閃的金元寶!” 行商們一片嘩然。 他們走南闖北,最擅長算賬,年齡最長的那人搖頭晃腦道:“一個箱子里若是裝有二百斤黃金,便是兩萬兩雪花銀,五十箱便是一百萬兩,這位小姐年紀輕輕便富埒陶白,實在令人羨慕??!” 金戈小聲嘀咕:“天爺!一百萬兩,足夠打點五十個趙尚書,請封五十回世子……” 陸恒不以為意地問:“先生,您講的是哪朝哪代的故事?怎么我從沒聽說過?” 瞎子道:“大爺不是本地人吧?在下講的是本朝本代的真人真事,不摻半句假話。這樁奇事就發生在二十天前,如今汴京的百姓們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br> 陸恒陡然坐直身軀,問:“此話當真?那姑娘是什么來歷?” 瞎子想起自己收到的那筆意外之財,按照雇主的吩咐,像之前的許多次一樣,口齒清晰地回答:“那姑娘姓江,是越州鹽商之女,不幸父母雙亡,現而今住在舅舅吏部崔侍郎府上?!?/br> 陸恒目光閃爍,不再說話。 金戈像被蟲子叮了似的,坐立不安,抓耳撓腮,幾次想跟主子搭話,都沒找到機會。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們踩著融化的泥水深一腳淺一腳往城門走,金戈才道:“爺,咱們正缺銀子使,既然那位江姑娘恁般有錢,何不……” 陸恒咬了咬牙,臉上流露出驕矜之色:“住口。我再落魄,也是昌平侯的嫡親血脈,怎么能娶商賈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