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 其實那個晚上并沒有發生什么。就像所有青春的故事,一如既往地語焉不詳。他沒問我為什么哭,只是送我到租房樓下,其間還講了好幾個并不好笑的冷笑話。氣氛雖然沒有很融洽,但總算不那么僵。我也不再哭,只是眼淚干在臉上,好似一張緊繃的薄膜。 “聽我妹說,你很討厭我?!彼蝗徽f。 “軍訓的時候你怎么說我的,你不記得了?”我嗆他道。 “不是我起的頭——”他要辯解,看我滿臉寫著沒耐心,就泄氣了。 “無所謂,我要回去了?!蔽姨_就往樓道走,半晌才扔下一句謝謝,不知道他聽見沒有。 我推開門,發現哥哥已經在家,不聲不響地坐在陽臺邊緣,手里拎著酒瓶。鬼還能喝酒,好神奇。 風吹起他柔軟的黑發,它們如海藻般漂浮。他說給我表演個魔術,一仰脖就喝光手里的酒。它們緩緩流進他半透明的身體,變成一條鉆石般的河流。他輕輕跳起浮在了半空中。酒精匯成的河在他胸膛中閃爍著,把人間所有的色彩都折射進我的眼里。 我把這當做和解的訊號,然而他問我:“那個男生怎么樣,你喜歡他嗎?” 于是我知道他看到了一切。原諒我吧,當時我撒了個謊。我太幼稚了,認為那只是一個無傷大雅的謊言。我想要哥哥,但他一直把我推開。我想讓他親口承認他非我不可,我們非彼此不可。我們會像普通的親兄妹一樣,一起吃飯睡覺,一起看漫畫和電影,直到我們可以邁出最后一步,直到我終于變成大人。到那個時候,他再也不能否認我與他共度一生的決心。 可他無所謂地笑起來:“寒寒,這是最好不過的事??磥砟憬K于明白我的意思了?!?/br> “嗯,他叫秦帆?!蔽覜]頭沒腦地回了一句,故意要將他一軍。 “你知道做鬼最好的一點是什么嗎?”他站立在我面前,“鬼總是隱形的,所以我能看到人們那些當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的勾當。阿諛奉承、虛以委蛇……我看得太多了。我不放心你跟那樣的人交往?!?/br> “所以呢?”我問。 “我會觀察他一段時間,直到我可以放下心來?!?/br> “你不能那樣!他應該有他的隱私,他沒做錯任何事情?!边@話不假,但說出來那刻,我就知道完了。 他果然曲解我的意思,聲色暗?。骸啊憔湍敲聪矚g他嗎,meimei?” 我沉默著,隱隱期待他能像那天一樣動怒。然而他離開了。我盯著腳下,水泥地上的光斑點點,好似一張以黑夜為底,織上樹葉花紋的巨大地毯。他從這地毯上無聲無息地離開了。水過無痕,這就是他,以及我跟他的關系。我要向誰證明這無望的愛? 21、 那時候我還在畫畫,攢了點錢買數位板,也在學校里上半吊子的培訓班。藝術生要到高三才出去集訓,除此之外,就是自己在興趣班里畫。我注冊了一個無人知道的微博帳號,將自己畫的哥哥盡數上傳。起初那個帳號寂寂無聞,我畫得也并不算好。但機緣巧合之下,被一個粉絲較多的畫手朋友轉發,然后慢慢地,我的帳號粉絲數也多了起來。我謊稱哥哥是我的原創角色,將他的生辰日、愛好、口頭禪等一一隨畫發布,喜歡他的人越來越多。 但我跟哥哥賭氣。我打定主意,要向他隱瞞我做的這一切,除非他先讓步。否則他就一輩子都別想看到那些畫?,F在想來,動不動就把“一輩子”跟“永遠”掛在嘴邊,也是少年人的特權吧。誰能想到日后的泥沙俱下呢。 我還記得自己第一條破千轉發的微博。那張畫是關于那個夜晚的,就是我跟哥哥爭吵的那個夜晚。我將他的魔術原封不動地畫了出來,而畫里的女孩——也就是我自己,正伸手去觸碰他的胸膛,試圖感受那顆鉆石一樣璀璨的心臟。 收到一些評論,驚訝于我的想象力。但我多想告訴她們,這就是真實存在的記憶,我的記憶。那時我不知道從哪兒看來某個說法,說是如果人們真的相信一件虛構事物的存在,眾多的“相信”迭加在一起,就會使那件事物真的出現。 我對此深信不疑,因此那時的每一筆都是抱著這樣的心態畫下。我希望我的虛構遲早一天能夠摧毀這所謂現實。 后來我也真的做到了,只不過那已經與我的本意相差甚遠。 22、 高一上學期期末考后,大家在教室磨磨蹭蹭地收拾東西。女生們聚在一起,拿出私藏已久的手機,看小說或刷微博。 我突然聽到女生A對B小聲說:“你有沒有關注xx?” 她念出的正是我的微博id。我仿佛從頭到腳被潑一盆冰水,不得動彈。她們接著討論哥哥,仿佛她們真的認識他似的。B說哥哥不是她的款,A說,人家的設定有女朋友吧?B說,那好像是他的meimei,不能夠吧,而且那個角色陰森森的,應該沒人會喜歡吧。 她們爭論起哥哥的眼型到底是丹鳳眼還是桃花眼。沒能爭出個結論,她們要拉外人來評判,小鴉剛好路過。 “你看看這個眼型,像我這個還是她手機上那個?”女生A逮著小鴉問。一旁的女生B把自己的手機也遞過去,屏幕亮著,百度搜了一大堆眼型。 我僵硬地盯著她們。小鴉好像感應到我的視線一般,竟然朝我看過來。她的目光停滯一刻。女生A跟B察覺到這詭異的沉默,也看向我的方向。 “看到沒!就是小寒那種??!”女生A率先開口,“小寒,你是什么眼型?” 我舔了舔嘴唇,想說點什么,但完全沒能發出聲音。她們再接著說話,我壓根沒能聽進去,只記得小鴉替我解圍,而她們竊竊笑著,又說起別的什么。我感到尾椎骨有螞蟻在爬,在蠶食我。小鴉拉我出去透氣,我才意識到自己過呼吸了,臉漲得通紅,像要爆炸的氣球。 她給我拍背,又給我遞水喝。好死不死,秦帆正巧路過。兩人一合計,要把我送回租房。我沒想起哥哥會給我做飯那一茬。推開門時,兩菜一湯在桌上冒熱氣。 經歷過那天的爭吵后,我們居然開始刻意扮演一對好兄妹。周末他陪我去菜市場,拿爸媽給我的生活費買來一周的備菜。彼時他會站在我旁邊指點,要買什么菜,要怎么講價。到后來菜市場的老板們都認識我,知道我是個很會講價的小姑娘,雖然還穿著一中校服,實際上老成得不行。 很多年后我回過神來,會不會那個時候他是故意把這些教給我的呢?與商販打交道的技能、做飯的技能、品嘗美味的技能。他無比希望我與這世間產生深刻的聯系,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能那樣。而吃上美味的飯菜是第一步。只有美食才能撫慰極端疲憊的靈魂。 我率先兩步走上前去,裝模作樣地朝廚房喊了一句“阿姨”。 見四處無人應聲,小鴉有點兒猶疑:“你家還請了做飯阿姨嗎,怎么沒聽你提起過?” “每周就來一兩天,我爸媽說我太瘦了,要改善一下伙食。你們吃了再走吧?!比恐芭c爸媽打游擊戰的功勞,我說謊不眨眼。我去廚房又端來兩個碗。本來只打算拿一副碗筷的,因為桌上已經有兩幅碗筷。但哥哥趁我踮腳拿碗時,從背后虛摟住我,蹭著我的耳邊說:“田螺姑娘也要吃飯的呀,寒寒?!?/br> 凈使壞,搞得他們倆又擔心起我的身體狀況。 我回到桌邊時,秦帆很夸張地哇啊了一聲:“你發燒了?臉又紅起來了!” 我從勺子上瞥了一眼自己,臉紅得很夸張:“……沒事,吃完我就去休息?!?/br> 哥哥笑瞇瞇地站在一旁,空著手看我們吃飯。他本意是想看戲來著,畢竟我第一次把朋友帶回家。秦帆與小鴉跟我坐在桌邊。氣氛甚是詭異,他們都不動筷,仿佛飯里有毒。 “吃呀?!蔽医o小鴉的碗里夾菜,而她面色凝重。 我覺得奇怪,追問怎么了。她與秦帆對視片刻,視死如歸,終于把飯送進嘴里。然而她的表情漸漸松弛。 “能吃!好吃!”她口齒含糊地攛掇秦帆。秦帆也豁出去了,甩開雙手,立即吃得兩眼發光。這是除我以外,第一次有人吃到哥哥做的飯菜。換言之,除我以外,第一次有人間接感受到他的存在。我替他感到無比開心。 陽光灑在客廳,仿佛永恒在此定格。他漸漸不笑了,轉身過去,只把鬼魂的孤寂留給我看。 飯后我送走他們,終于可以放心跟哥哥講話。廚房的水流聲潺潺,他埋頭洗著碗筷,我則費勁地清理灶臺上的污垢。 “以后也可以常常邀請他們過來,”他忽然說,“只要你開心的話?!?/br> “只要你開心的話?!蔽覍⒃捲獠粍拥厮突亟o他。 “那個男生就是秦帆吧?”他冷不丁地問,“人還不錯?!?/br> 我感覺血液凝結,為什么他非要提到這個? “你可以跟他在一起?!彼^續說。 我把抹布狠狠扔進水槽,一瞬間水濺四方,甚至濺到我的臉上。我用力擦掉水痕,但怎么擦都擦不干凈,后來我才明白自己是在哭。但他根本沒有回頭看我,仿佛那堆碗可以洗上一百年。 我強撐著,口是心非道:“我跟誰在一起都不需要你的批準吧,哥哥?!?/br> 他把碗筷規規整整地堆起來。一個世紀過去了,他終于做完手頭的事情,轉過頭來,對我露出一個淡如煙塵的笑:“也是,我們寒寒長大了??磥砟莻€夏天終于結束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