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193節
簪纓略一思索,吩咐人取來紙筆,濡墨在案頭也寫了八個字,作為回信。 墨跡晾干后,她請衛崔嵬過目,老人看見后,眼里露出贊色,點了點頭。 直到信件發出去,在座者也不知女君同衛令公在打什么啞謎。簪纓無心解釋,看了沈階一眼,“策舉取才的提議,不乏可行之處,不過選任官員是大事,沈從事再寫一份詳盡的疏折呈來,待我與大司馬商量后定奪。諸君還有他事嗎?” 她急著去見一兄尹真,這便是要散會的意思了。 其他人皆不再多言,沈階卻起身道:“女君,我還有一事要稟?!?/br> 準備起身的簪纓又沉了回去,耐心道:“你說?!?/br> 沈階道:“女君與大司馬坐鎮中原,想使人心歸附,除了削世家,抑佛門,戒豪紳,還應行一事——削減首富唐氏的產業,還利于民?!?/br> 滿室遽然側目。 沈階竟然提議……唐氏出身的女君去廢唐氏! 眾人神色各異,待反應過來,連忙去看女君的反應。 卻見簪纓的神色既無驚愕,也無憤怒,只是那對不失婉麗的明眸,迸出琨玉秋霜般的犀利之光,定定落在沈階臉上。 旁聽的杜掌柜已豁然站起:“沈從事說得好輕巧!若無唐氏產業,三軍如何能糧馬充足,補給不斷,驅逐匈奴?現今——你——” 這位唐氏的大掌柜氣得簡直不知如何言說。 嚴蘭生扣緊掌心,望向那置身沸議中心而不動如山的青衫男子。 他沒有因為上一次在女君面前錯過一回,便從此畏縮自保,胸中但有進言,依舊坦誠盡吐,哪怕是犯顏直諫。 沈蹈玉,你真想當那孤臣嗎? 沈階的神色還是很平靜,撩袍跪下。不管多少人對他側目,他的話只說給簪纓一人:“唐氏壟斷天下商業,富可敵國,此為不爭的事實。從前女君在商,以此為根基為倚仗為發展,自然無礙,然而時世流變,如今女君的身份已經不同,謀國與謀利亦不同?!?/br> 他抬起豐神俊長的眼眸,一字字道:“國君不可與民爭利?!?/br> 第152章 衛覦豁然抬眉:“什么…… 有人倒吸冷氣, 這位沈從事仗著是女君近幸,可真敢說啊。 簪纓霎下長睫,不沉不淡地默著。 嚴蘭生神色凝重地瞥一眼地上的人影, 怕不好收場,起身執扇欲言, 忽聽:“咳、咳咳咳!” 一片壓抑的寂靜中,墀上側方的位置突然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嗽聲。 “不成, 年歲大了,我老頭子可坐不住嘍……”嗽聲的來源正是衛崔嵬,他捶著胸口,帶起的風吹拂得胡須飄飄, 目光下望,“大家不妨先散了吧,這么熱的天,別起了肝火。阿纓, 你累不累?” 簪纓如夢醒覺,收回落在沈階身上的視線,順著話音微笑道:“是了, 事非一日議成,今日且散了吧?!?/br> 眾卿不敢多言, 窸窣而退。 沈階靜了一許, 不見女君降罪, 也默然起身。 卻在他離開西閣前,簪纓給了他一句話,“沈從事之言,我會想一想?!?/br> 沈階身影一定,眼神深黝。 適時嚴蘭生與他錯身而過, 展開折扇,用只有他二人聽得到的聲音低嘆一聲:“要不要這么拼?!?/br> 對于廢除唐氏的提議,嚴蘭生不說完全認同,但內心深處對于唐氏繼續壯大下去可能帶來的隱患,亦有所察覺。他甚至有點佩服沈階敢提出來的勇氣。 然而,沈階完全可以緩和著說、私底下說、拐著彎說……但他都沒有,他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將自己置于被人敵對的境地里。 說出的話潑出的水,今日他當堂直諫,可以叫做耿直,也可以說是孤勇,那些與他結交的同僚見此,便會心生警惕,擔心連主上的根基也敢挖的沈階,將來說不定也會如此攀咬他們,便會因此慢慢疏遠他。 雖然君子不黨,但是被滿朝孤立的滋味,也不見得好受。 最讓連嚴蘭生都覺得有些可怕的是,他感覺沈階是故意如此。 這個人仿佛不需要朋友。 剔除圓滑的皮囊之下,全是棱角。 西閣里的人陸續散去,從供有冰鑒的清涼室宇踏入溫度炙熱的庭院,很多人反而是大松了口氣。衛崔嵬磨蹭幾步,等閣中只剩下他和簪纓,老人拈須沉吟,似乎有話對簪纓說。 不等他開口,簪纓若有所覺,揚頭一笑:“伯伯莫擔心,我無事。待觀白回來,我讓他去向您請安?!?/br> 衛崔嵬知道這孩子心有定算,點點頭,也離去了。 簪纓一個人在空無一人的議堂里坐了一會。 敞開的閣門吹進的熱風,輕輕拂動她純白的紗裳。閣子靜了,方聽見外面有黃鶯嬌啼,嘰喳作響。 其實,方才在沈階乍然開口那一刻,她遠沒有看上去的那樣鎮定。她的第一反應不是覺得沈階大膽,觸逆了她的底線,而是一種如遭棒喝的茫然。 只不過她身為決事者,不曾讓人揣摩出心思罷了。 說她當局者迷也好,私心作祟也好,燈下黑也好,在沈階開口之前,簪纓一直沒想過唐氏的存在有何問題。 而她之所以沒有就此詢問衛公或嚴蘭生的看法,是因為在沈階點出此事的那一剎,簪纓就已知道, 他說的是對的。 …… 杜防風心事重重地走出西苑,正行到一棵蓮花池邊的御柳樹下,被從后趕上來的春堇喚住了。 春堇傳話說女郎請掌柜的在此等一等,杜掌柜聞言,神色微動,依言等了片刻,便見簪纓步態穩重地走來。 阿蕪跟在其后,舉手為女郎打著一柄竹骨素緞面遮陽小傘。 “杜伯伯?!濒⒗t喚他一聲,接過傘,屏退侍女。 她自己玉指拈著傘柄,半舉半搭地斜遮在肩頭。幾縷低垂的翠柳枝條落在傘面,腳下幾步外是 開得清妖的菡萏,此情此景,仿佛一幅妙手偶得的美人圖。 美人頰上有梨渦,清麗之外又平添了嬌憨,簪纓道:“我知道伯伯這些年支撐著唐氏這樣龐大產業的運轉,勞苦功高,對唐氏的情感,也遠非一般人能夠比擬……” 杜掌柜不等簪纓說完,便忍不住笑了。 “小東家呀,同老仆說話就不必鋪墊這么多了?!?/br> 他的笑意里有些苦澀,可是看著眼前年輕美麗的女子,寵惜之心還是蓋過了自己的那點私心,輕喟一聲:“看來東家已有決斷了?!?/br> 簪纓頷首道:“不瞞杜伯伯,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唐氏的發展對國朝會有何危害。沈階卻給我敲了警鐘,唐氏在天下商賈中一家獨大,的確會滋生問題?!?/br> 她冷靜地分析著,“我抑佛門,是因佛教泛濫太甚會影響正常的民生經濟,我和觀白堅持要削除世家,也是因為根深蒂固的世家特權壓榨了底層人庶的生存與進取空間,那么,唐氏有無這個隱患呢?” 她眸光摯忱地望著百感交集的杜掌柜,定定說:“是有的?!?/br> 唐氏從前在商言商,尚且受到皇家的忌憚,而以后,唐氏便會成為與皇權息息相關的第一皇商。 表面看來,唐氏不會再受到任何打壓,可正是這個手眼通天的倚仗,很可能讓唐氏迅速膨脹,繼而滋生敗壞。 簪纓沒有把話說絕,可杜掌柜作為經商的老手,已經明白了簪纓的言下之意。 小娘子擔心的是,將來,唐氏商業會不會仗著是洛陽宮主的母家,店大欺客,行那欺行霸市之事?又或者,會不會有鉆營之人,為了買官聲謀仕途,搭上唐氏哪一堂的主管,做那見不得光的銀錢交易? 畢竟唐氏從來不是一門一戶,而是脈絡遍及南北九州的龐雜系統。 從前大家兢兢業業做生意,不與軍政沾邊是鐵律,沒有與權字結合謀私的土壤。 而如今形勢變了,有了財權相媾的便利環境,那么不管唐氏頂頭的東家再如何規誡預防,天下熙熙皆為利往,是最難扭轉的人性。 到那時,小娘子要分出多少人手、多少精力去監管遍及天下的富賈豪商? 白蟻蛀蟲,可毀千里之堤。杜防風不是不懂這個道理,但他還是為小娘子心疼。 “姑娘,可唐氏是你的家產啊……” 簪纓笑著轉了轉傘柄,眼里含著微爍的明光,“我知道,唐氏商業是我外祖一輩苦心經營數代,累積壯大而來,我生來受益于此姓氏,得到了許多關照。也有賴于唐氏中人這兩年間齊心協力,才能同時撐起青州、兗州這一東一西兩頭吞金如麻的貔貅?!?/br> 她抬頭望著碧空上浮動的白云,“伯伯,唐氏永遠是我的根,但我不能不防患于未然?!?/br> 沈階有一句話說對了,為君之道,先存百民。不可損百姓而奉自身。 她前番鎮壓北地世家時,王氏賈氏等家族負隅頑抗,小動作頻出,只因站在自身立場,他們要保家族基業,簪纓依舊是不留情面。 如今輪到她自己,她難道反要為了一己私利,掩耳盜鈴嗎? 時值帝業草創,人心翹首,所謂改革——革了別人,也得革一革自己啊。 杜掌柜見小娘子說這話時還是一副輕松模樣,心中反而莫名難過,紅了眼眶。 簪纓俏然眨眼,奇道:“杜伯伯,你莫不是哭了罷!任姊姊腹中的孩兒還未呱呱落地,你做阿父的倒先哭鼻子,將來我可要偷偷告訴祂,好笑你一番!” 這一句連撒嬌帶哄人的話,頓時讓杜防風破涕為笑,連連道:“我老杜何曾那樣沒出息,只要小娘子不拿眼淚嚇唬我,無論吩咐什么,仆和從前一樣絕沒二話,但遵令行?!?/br> 其實他在西閣里,聽到沈階說完那句話 時,便隱有預感小娘子會采納。 誰讓他的小娘子心如水晶明鏡,從來是個公心勝于私心之人。 “不過小娘子也不必如此急,大可以等與大司馬商量后再定?!?/br> 簪纓目光溫柔起來,軟軟地搖頭:“我知道他對我有私心,又有與阿母的情份在,必然不會愿意,說不定還會去找沈階的事。但我知道如何做才對家國最好,就算拖上三五日、三五月、三五年,結果也是一樣的。 “既如此,何必呢,我做得主?!?/br> 杜掌柜嘆息點頭,同時又有一種驕傲的豪情橫生胸臆。 ——朝諫夕準,這決斷爽利說一不二的作風,真像從前東家! 試問如此揮斧削灰、壯士斷腕的魄力,全天下能有幾人? 唐氏的巾幗,何曾讓了須眉。 “伯伯放心,唐氏不會消亡的?!濒⒗t也向杜掌柜保證,“我不會一刀切斷,這些年忠心唐氏的老管家老掌柜,我不會虧待大伙?;噬桃膊皇遣豢闪粢幻},只是不能一家獨大,壟斷行業?!?/br> “——不過三吳檀氏的家業定要保留?!?/br> 簪纓忽又想起什么,瞇起瞳仁,“檀舅父這些年分家出去另起爐灶,實屬不易,誰也不許虧待了三吳檀氏?!?/br> 就是南朝逼迫他們拿出來筑戰艦養水軍的錢,簪纓抬起小竹傘沿,看向南面天際,她遲早也會幫他們討回來。 杜掌柜點頭表示理解。 天氣熱,簪纓該說明的都已說明,便欲與杜掌柜分別,去見一見闊別的二兄。 杜掌柜頓了頓,覷望小娘子的臉面,還是不吐不快地嘀咕一句:“我覺得小沈不怎么地,以為自己是關龍逄在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