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184節
大司馬一說話,閣中的氣氛剎那間謹肅了幾分。 簪纓顧望四周,“你們坐,我等衛公……” 才說到這里,閣外傳來一聲高呼:“囡囡,俺的好大外外,可是回來了!” 簪纓聞聲知人,一縷笑意先攀上眉梢。 她轉身,只見穿著一身花里胡哨燦金蛇紋錦袍的檀棣大步趕來,他身后因腳力不及沒能占個頭籌的衛崔嵬,由檀依扶臂相攙,姍姍隨后,也是滿面笑意。 “阿纓見過舅父,舅父這一向可好?”簪纓笑著迎出。 透過舅父,她對上衛公若有深意的笑眼,停頓一下,連聲音都輕幾分,疊手福身:“阿纓見過衛伯伯?!?/br> 適時衛覦來到她身邊,聞言,抬眸冷淡地看一眼老頭子,仿佛對方撿著個天大的便宜。 憑空降了一輩的衛崔嵬錯愕一剎后,心頭大暢。 之前衛覦托葛清營給他診脈,葛清營 看過后,道老人身體康健無礙,非無病,且體內氣血充壯遠過于同齡輩。由此可見,衛覦這副強健的體魄除了后天淬煉,很大程度上也是遺傳了父親的先天之本。此時衛崔嵬一見簪纓,精神更佳,走上前注視一別兩載的少女,滿懷欣慰。 “長高了,愈發肖似尊侯?!?/br> 簪纓笑言:“蒙伯伯夸獎,我瞧伯伯才是松柏長青,老而彌堅,更勝當年?!?/br> 嘴甜可人,嘴甜可人啊,衛崔嵬笑得合不攏嘴,忍不住往自家孩兒臉上覷,隱含幾分炫耀之意。 衛覦懶得理會他,看向檀棣,毫無包袱地叫了聲:“舅舅?!?/br> 檀棣板著臉色,好小子,裝得忒像下手忒快了,這是給他添輩嗎,這分明是給他添堵。 早知道他藏著這個心思,當初阿纓要跟衛覦去京口的時候,他就該——他也攔不??! 檀棣越想越郁悶,簪纓忙目光忱忱道:“舅父清減了,阿纓在外時時惦記您呢?!?/br> 八面玲瓏的小滑頭。檀棣低哼一聲,側目而視,她能天天惦記著誰,還不是這個捷足先登的衛家小子。 可面對阿素唯一留在人世的這樣個惹人疼惜的小女娘,他除了寵愛又能如何? 檀棣吐出一口氣,百感交集地握住簪纓的小手,觀察她神采氣色,話音出口,竟有幾分哽咽,“罷了,我娃兒沒瘦就好?!?/br> 簪纓此時比起幾個月前見到檀依時,兩頰上多了些rou,在青州瘦下去的,這向西的一路都被衛覦養回來了。 她安慰舅父數語,看向檀依。 “表兄的傷,養得如何了?” 檀依帶人破壞江南水軍的事,簪纓已經聽說了。 猶記得她聞聽此事時的震驚,隨即又感到一陣后怕。 簪纓隱隱地感覺到,檀依做這件事是為了她,若檀從卿當夜真出什么事,她不敢設想后果,更不知到時該怎么與舅父交代。 檀依卻是坦蕩一笑,道聲無事了。 檀氏父子知道他們有公事商談,見簪纓安好便放下心,敘過寒溫,自覺回避。 簪纓留人,“從卿熟悉江南戰艦之事,不妨留下一起聽聽?!?/br> 她如此說,檀棣便揮揮手讓長子別見外了,自己同衛公告辭一聲,樂呵呵地背手而返。 他是服老了,就讓年輕人折騰去。若將來還有機會見到江東父老,檀老板也有資本與人吹噓,咱也是住過皇宮內苑的人吶。 簪纓扶衛崔嵬入閣,一閣子文僚見到衛大儒,皆撣袖葉揖。 人的名樹的影,衛崔嵬即使自南北上,一身淵博學識還在,依舊有大把有志之士以拜入他老人家座下為“登龍門”。 這些人中,只有近日來佐理衛公開壇授學的沈階,有資格稱他一聲老師。 衛崔嵬本人沒有架子,令諸人不必多禮,讓簪纓于上座。 簪纓謙讓長者居上,衛崔嵬慈笑搖頭,簪纓又讓衛覦。 衛覦沒這些繁文縟節,牽著簪纓與她同坐上首,衛崔嵬便落座在側旁特意搬來的一只小胡榻上,次下為徐寔,余者皆依次落座。 “兩年不見,阿纓將青州治理得井井有條,不容易啊?!毙l崔嵬眼中望著這氣度煥然,神采秀絕的女郎,怎么看怎么喜歡,連兒子對他的冷淡態度也不覺得傷心了,笑瞇著眼問,“你是如何聯合那里自立為王的堡塢主的,同伯伯說說?!?/br> 衛覦皺皺眉,簪纓卻是個最有長輩緣的,含笑耐心回答。 衛崔嵬聽得連連贊嘆,又問些青州事務,簪纓擇本舍末一一說來。 上人說話,閣中的先生們沒有插口余地,便都靜息聽著女君瑯瑯潺潺如玉如泉的話語聲。 也是趁此機會,青州以外的幕僚更加詳細了解到 女君治青的細情。 征兵護境、合堡并塢、浚渠引水、放糧開庠,哪一樁哪一件都不是一口氣吹出來的,聽得他們心潮為之起伏,在底下交換眼色,心里對于這位女君的觀感又有一層不同。 “不易,真是不易……”衛崔嵬感慨最多,“阿纓啊——” 衛覦終于將手里的青瓷盞撂在案上,衛崔嵬聲音跟著一滯。 簪纓見老人神色訕然,不贊同地悄悄碰了下衛覦手背,衛崔嵬卻識趣,不再煩叨了,轉而笑呵呵拈須道:“說正事、說正事?!?/br> “阿纓,你借助佛門聲勢入洛,是一著無理妙手?!崩先丝粗⒗t,“北朝佛教興盛,連絡甚廣,你以此爭取名望是一方面好處。且佛門向來有個說法,‘沙門不敬王者’——但他們敬你,自佛教傳入中土以來,又有頓悟與漸悟兩宗之辨,近些年占得上風的教義是:‘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不求頓悟,學得成佛’。這人人皆可成佛的佛教說法,與坊間說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頗有異曲同工之妙啊。你們手里有刀筆吏,有蓮花舌,里頭大有文章可做,對你和覦兒在北方立住根腳,無往不利。所以我說,這著棋看似無理,實則是無理而妙的妙手?!?/br> 原以為衛崔嵬玄學儒學雙精,該是排斥渺然玄虛的佛教,沒想到,他談起佛門典故來同樣信手拈來,且著眼處高遠獨到,鞭辟入里。 其中有些見地,是當初嚴蘭生都沒有設想到這樣深的。 好在簪纓之前為了尋找佛睛黑石,在佛經上下過苦功夫,經他一點撥,立時便想到,沙門不敬王者源于夷夏之別,僧人見君王不拜,見雙親不禮,是因為皈依空門者六根清凈,不再以俗世名教禮法為約束。 但這種規矩,無疑會觸到為君者的底線。 所以歷來統治天下的帝王,倘若接納佛教在國朝發展,便要力圖調合佛教與名教的分歧,至少不能讓中土存在一片視王權于無物的土壤。 她思索之時,衛覦轉動視線瞧著她。那只小巧白潤的耳垂上,墜著只金縷線瑪瑙耳珠,隨著她的動作微微輕晃。 沙門不敬王者,但是拜佛子。 若佛子即王者—— 那么夷夏之別、僧俗之辨將在她身上得到統一。 這是千百年來前所未有之事。 沈階與傅則安對視一眼,以二人為界的身后文僚,關注點卻放在了衛老先生那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上,到此刻仍被炸得頭皮發麻。 雖說這中原未來的共主就在衛大司馬與唐娘子二者之間,這是無疑的了,但心照不宣就在一個不宣上,衛公如此平常就把話挑明了——真不愧是大司馬的高堂啊。 “明公所言有理?!毙鞂佪p聲開口,打破閣中的沉默。 他知道大司馬這些年殺伐疆場,尸山里來回,梟敵首、筑京觀的事都做過,野有兇名,是南北兩朝不爭的老生常談。 唐娘子的仁名義舉是場及時雨,正好能與大司馬成為恩威并濟的互補。 “然而……”徐寔擔心的是另一件事。 “一把雙刃劍?!毙l覦指尖在案上漫淡地敲了下。 “吾兒知我!” 衛崔嵬目光矍亮,討好一笑,換來衛覦老大不耐煩地撇下眉頭。 簪纓怕他欺負衛伯伯,制止他一眼,接口道:“我明白衛伯伯與徐先生的擔憂,借勢而起,易遭反噬。若佛子佛國這套理論大肆傳揚,對庶民、工商、士人各個層面的沖擊都難以估量,若使百姓皆不愿求諸己,皆求諸神,不事生產,消極度日,無異一場災難。也恐怕引來有志之士的反感與抵抗?!?/br> 年輕女郎眸光雪亮,“我不可能放縱此事,待急務解決,必清佛門?!?/br> 她的聲音并不嚴厲,卻讓西閣上下之人皆聽得一清 二楚,“佛寺泛濫是百年之弊,我有生之年必將其限制在如今的十之二三,洛陽梵鐘香火,永不會蓋過乾坤清朗書聲琳瑯,諸位先生可共同督正?!?/br> 她從一開始便認得清自己的身份,所謂佛子,不過是一個過渡的踏板,她不會迷失在信徒狂熱的追捧與虔誠的膜拜里。 若說對不起曇清釋緒兩位方丈,那也算大家愿打愿挨,縱使說她恩將仇報翻臉無情,她也認了,總之船到橋頭時,容不得他們不往直里行。 她不戕害佛門教徒,愿意給真正的禮佛人一方凈土,但那條平衡僧俗的界線,不可逾越。 衛崔嵬笑道:“阿纓貞骨公心,一道以貫,老頭子自然沒有不放心的。此事不急在一時,可慢慢來?!?/br> 簪纓點了點頭,略一想接下來要做的事,向下道:“蹈玉,挑個睛朗日子在洛水邊設宴,我說了要回請門閥家主,備上幾席上等素齋,也讓他們嘗嘗江南千里莼羹的滋味?!?/br> 沈階還未言語,傅則安先凝眉遲緩起身,“女君何等身份,何必親自露面,請女君三思?!?/br> 因為衛覦那一掌的緣故,當年玉樹臨風的江離公子落下了傴僂的毛病。簪纓雙指向下輕壓,讓他坐著說話,道:“這些人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們倒擎等著大司馬登門禮賢下士呢,看不上我這個小女子?!?/br> 沈階竟點頭接口:“屆時大世家只怕自恃身份,不會赴宴,來的只有些投機的小門閥主?!?/br> 簪纓淡淡一彎唇,焉知她要的不是這個效果。 “來的都是客,不來的我也不會拿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只不過機會只此一回,錯過村頭無酒家了?!?/br> 左近的衛崔嵬聽她說著說著冒出一句俚語來,會心微笑,心想這小女在青州兩年沒白待,三教九流,不論藩籬,皆為我用,更加喜愛得不知怎樣是好。 隔間里一邊打著算盤攏賬,一邊聽外頭議事的杜掌柜留神聽著東家的聲音,不知怎的,想起她第一次跟著妻子任氏學粗話的情形,那一副天真儂軟的嗓音,把市井粗話說得像撒嬌。 杜掌柜情不自禁地笑了笑。 陪于末座的青州文士聽到沈階之言,心頭哎呀一聲,方才女君自言洛陽世族看不上她是女子,你沈蹈玉主憂臣辱,身為卿客怎么不反駁一句,倒順竿往下說了? 青州文士振袖揖手道:“女君莫理會此等有眼無珠之人,女君在青州的政績,于山城的義舉,天下有目共睹!” 座下附和一片。 簪纓紅潤的檀唇驀地一展,笑得煞是好看,僚眾慌忙低下頭。簪纓的眸尾余光睞過衛覦,見他正漫淡剝著案上的一碟平仲果,口內不輕不重道:“你們莫急著奉承我,洛北大族看輕的不止我,只怕還認為我領的是個雜草班子?!?/br> 文士們凜然一震。 簪纓抬睫下望,滿座綸巾白衣。 這些人里有寒士,有商賈,有兵貫,還有她這個女子??烧沁@種種所謂“下品”身份的人,才撐起了人世間運轉不息的底色。 他們同樣有才學,有定算,有勇武,也有改天換日的宿志與決心。 天下英雄本無主。 她笑容一斂,凝視眾人,“給我爭口氣!天下人都在看著洛陽,洛陽人都在看著你們?!?/br> 女子擲地有聲的話音回蕩在臺閣。 衛覦望著她的清逸側顏,忽便想起之前向葛清營細問簪纓在山陽城的狀況,葛神醫說的一句話—— 女郎穿的那身顯眼紅衣,像極了要給這污糟世道沖沖喜。 羽豐翼滿的飛鳶,已經能夠不借風勢,扶搖而上九萬里,可凌云,可沖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