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57節
六月十五,簪纓為父遷棺舉喪。 徽郡王李容芝向宗室請旨,破格為成忠公引幡,如約回京的大司馬衛覦,不卸戰甲,親自扶靈。 王氏、謝氏、陸氏、周氏、郗氏等世家紛紛派子弟前來祭國士。 簪纓此前吩咐杜掌柜,此日要在禮儀之內,極盡排場煊赫之能事。她從不是張狂之人,卻又不解釋為何,然唐記上下皆是一心聽從小東家吩咐的。于是秦淮河邊,幡棚十里,半座京城,素銀成雪。 簪纓素服潔白,素發襲腰,額纏孝帶,手捧神牌,身后的青幃嵌璧喪車上,漆黑而巨大的棺槨肅穆靜默。 她給阿父引路,去同阿母團圓。 在她身后,衛覦黑衣扶棺。 沿途每一幅張起的素白靈幔上,都印有一枚金黃色的馬蹄金花押,那是唐氏商號的印記。 于是這一日的街頭巷陌,已漸漸從人們記憶中淡薄的唐夫人,與生前名聲不顯的成忠國公,這對傳奇伉儷,又再次出現在每個人的口中,無人不曉。 第45章 從仙鶴觀到北郊象山, 辒涼車走了一個時辰。 從前簪纓走過最遠的一段路,也不過是退婚那日,從華林園穿過半座宮城走到東止車門。今日的路程幾倍于那次, 簪纓心里卻一點也不覺累, 到了后半程,卻終究體力不濟, 由任氏攙托著,仍堅持一步步走上山, 親眼看見父親棺槨入土為安。 漫山肅穆, 禮部侍郎念誦旌表,簪纓跪在墓前焚化了一卷親手抄錄的《孔子世家》。 萬言成灰,一切禮畢。等下了山,簪纓的雙腿與腳心酸疼得仿佛已經沒有知覺, 乘坐小軺車回。 上車時, 衛覦搭了把手, 看著那張細秀透白的小臉,問了聲可還好, 簪纓點點頭。 “車上備了龍眼湯和棗栗軟糕,用一些?!?/br> 簪纓欲言又止。 風拂過她的孝帶, 她整個人仿佛是從白雪里脫身而出的,唯有發與眉目黑似點漆。極致的白, 極致的黑, 使這個干凈纖細的少女看起來驚心動魄,生怕一陣風過來便會把她吹走吹散。 風無孔不入,衛覦給她關上了車廂門, 仍是溫聲不火的緩柔語氣, “你服心喪, 不必在飲食上頭自苛?;馗€要拜來客,守靈堂,不吃東西撐不住?!?/br> “好?!濒⒗t在車里應聲,“聽舅舅的?!?/br> 衛覦翻身上馬,徒步扶棺來,打馬護轎回。 殊不知,在山路一側的半山巒上,早早來了一隊精簡禁軍。禁軍所擁護的為首之人一襲雪白蟒袍,立在山巖邊,目不轉睛下望軺車。 正是太子李景煥。 他是在父皇回宮后才知道父皇去過烏衣巷,李景煥當時很怕父皇與簪纓提了冊封公主的事,連連追問。 然皇帝對此一字未提,最終也只是透露,簪纓不愿這一日他露面祭拜成忠國公。 她不想看見他。 他聽她的,就只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看一看她。 然而只遙望一眼,太子的頭疾再次發作。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雪白紙錢落在李景煥眼前,他頭顱中猛地一錐,眼前走馬燈般地閃過:滿城素白,闔宮舉喪,他早起時還見過的父皇,閉著眼面容灰敗蒼老地躺在一口巨大的金棺中,他自己身著喪服一步步走上龍墀,登基為帝。 “……”李景煥發出一聲難忍的,掌根緊壓在額角,不能自控地蜷起身子,痛倒在地,冷汗透骨而出。 “殿下,殿下!” …… 唐記的人護送小東家回到烏衣巷,那府里早已搭好了靈堂。 簪纓吃過東西,身上攢了些力氣,在靈堂點上長明燈與三根腕子粗細的香柱,便聽儀門外唱禮,二殿下與四殿下前來吊喪。 這二位是宮里的皇子,代表朝廷前來吊唁忠良,杜掌柜不敢怠慢。他迎將出去,便見二皇子李星烺牽著四皇子李月澄素服進門。 四皇子還不到六歲,邁過門檻時腳步還蹣跚了一下,諸事不懂,只是隨著皇兄對靈位敬香,慢拙地作了一禮。 簪纓在家眷主位上福身回禮,衛覦與她并肩,一身煞氣的黑,在那片柔白旁也收斂起厭壓威勢,亦向唁客頷首。 “姊姊,節哀?!?/br> 四皇子轉身之前,看到這個不認識的姊姊一身白服,就像是從遇仙畫里走出的人,忍不住叫了她一聲。 叫完才發覺自己做的和出宮前母嬪教的禮數不一樣,慌張地扭頭看了皇兄一眼。 其實他在宮里見過簪纓幾面,只是看著眼前這個額發梳起面容清美的姊姊,完全沒認出來。 李星烺用眼神示意弟弟無妨,下斂視線向簪纓道:“成忠公肝膽義節,當照千古,還請小娘子節哀?!?/br> “多謝?!?/br> 皇子之后 又有朝臣來吊,朝臣之后又有將軍、尉丞,譬如那日在京兆府從頭至尾聽聞了案情的京兆尹與大鴻臚,又有尚書省,御史臺……簪纓回禮時說得最多的,便屬這兩字。 前來哀悼者,見成忠公幼女清弱如此,或多或少皆心生憐惜。又見大司馬竟站在家屬位陪同,倒像成忠公的家里人一般,又微微疑懼。 一看見他,眾人便想起來時路上,朱雀華表上掛的那兩顆風干頭顱、便想起傅氏一家人的慘狀、便想起傅則安兄妹登門時,那一番連自家聽著都替他們害臊的言辭,哪里敢受這位的回禮,放下賻儀就匆匆告辭。 出門時見二皇子與四皇子尚且逗留,臣子間又不禁交換眼色 ——代表宗室來奠國士的差使非同小可,兩位齒序低的皇子一道前來,固然哀榮已極,卻怎的不見正統儲君的蹤跡? 正神思各異,儀門外唱道:“江乘縣顧公至!” “顧老先生也來了?!” “可是那位江左第一世家的家主嗎……” 來賓聞聲驚詫之極。 這位顧沅老先生當年與皇室交惡,可是發過永不入京的誓言的,此公名高德劭,一諾千金重,難不成今日竟為成忠公破例了? 簪纓此前并不曾向江乘顧氏致帖,她敬重顧老先生,哪里有后輩喪禮請長輩來唁的道理。 聽見唱禮,她也倍覺意外,張目看去,來者不是顧沅又是哪個? 她連忙迎去,攙扶顧老進靈堂的少女身著一套白襦蘭花色裙裾,粉黛不施,正是顧細嬋。 顧沅見了簪纓,放慢語調寬慰她了幾語,而后不理滿室驚異的視線,上前為亡者捻了三根香。 顧氏家仆送上老爺親筆所書的一副挽聯。 顧細嬋上前牽住簪纓的手,細聲道:“阿姊自己心情放開些,千萬莫過毀傷身??上也荒芰粼诰┲袝r刻陪你,等過幾日,你來我家,我帶著姊姊在山林間走走轉轉,心情很快便能舒展了。你一定要來啊?!?/br> “多謝阿嬋?!濒⒗t這聲謝出自真情實感,抿出一抹淺淡的笑。 另一廂,早有官員忍不住上前拜見顧公,如見在世圣賢,激動不已,誠邀顧公出山回朝:“顧公不出,如此社稷何??!” 顧沅的須眉已是花白如雪,一派淡然,“今日只為祭奠國士,旁的老夫一概不問?!?/br> 這話一出,大家便明白了,顧公這不是為了出仕做的鋪墊,人家原是專程為子胥公來的。 再看那位小娘子與顧家孫女喁喁敘話的情形,眾人看向簪纓的目光,便比之前慎重了許多。 她能讓顧公的誓言都為之一破,還能不叫人重視以待嗎? “長公主殿下與鎮衛將軍至!” 靈堂內眾人的心思還沒來得及完全消化,這一聲,更是石破天驚。 連李星烺也微微瞠目,他這位皇姑母,已有十余年不踏足皇宮,不與父皇晤面,更不曾出現在任何宗室宴席上了。 準確地說,自從衛娘娘去世后,皇姑母便與顧氏一樣,避皇室而不及。人人都說,長公主對皇上有所不滿,但他的父皇從未怪罪過姑母,反而年年派御前總管往長公主府送節禮,請她有暇進宮坐坐。 簪纓自知這位長公主殿下地位不同凡響,可她今日并未延請長公主,也請不起她,不解她與唐氏或父親有何來往,下意識看向小舅舅。 衛覦霎了霎睫,道聲:“無妨?!?/br> 他領簪纓過去,迎面入門的魁梧將軍,正是那日后至京兆府的江洪真,在他身側,一位面貌在三旬左右的女郎梳著繁復靈蛇高髻,身穿七層方容輕紗相疊的白青地綾絳宮裝,款款行來。 重紗之下,猶可隱約看見女子臂上雙金釧。她膚色雪白,容顏緊致,哪怕是眼尾生了淺細的 皺紋,從中一瞥而出的情致,也有獨特的風韻。 這位便是長公主李蘊。 她只比當今圣上小三歲,可從神容風姿來看,完全看不出是將近半百之人,甚至將身邊小她近十歲的丈夫都襯得老氣橫秋。 軒堂中一片肅靜,隨即大家反應過來,一片此起彼伏的見禮聲。 長公主懶怠開口,半邊身子就柔柔靠在江將軍臂彎里,在外以強悍氣質示人的江洪真好像習慣了,不羞不澀,由著公主殿下倚靠。 然他面向靈堂的神情,卻十分莊重,向那個不容易的素衣小女娘抱了抱手。 他是打仗的,最知道陳留孤城那一戰的驚險。當年若無高辛族在最后關頭合兵來救,那么晉軍傾盡國力的一次北伐,必輸無疑。十萬大軍傾覆在黃河邊,南朝的北線也會隨之潰散,胡人鐵蹄南下,淮水一帶則危,所出拿得出手的猛將都已砸在了兗州,淮水若無良帥抵擋,那么胡狄的槍矛便直指長江了。 所以說傅子胥救危救國,是一點水分都沒摻,他雖只請來八千兵,卻是絕處逢生存亡繼絕的關鍵所在。 就連江洪真這條命,還有當年最后那場守城戰中,已打算死戰殉國的許許多多將士的命,都是被成忠公救回來的。 成忠公自己卻沒能回來。 成人忠己,為國為民。 江洪真看向衛覦,后者會意點頭。今日這場喪禮,不管蒞臨多少位名士鴻儒,將先靈功勛頌揚得多么天花亂墜,最記子胥公恩德的,只會是不會說漂亮話的武將。 長公主卻不理會這些男兒血性,在場中人,沒誰配讓她屈尊多看一眼,多寒暄一句的,李星烺兄弟倆過來見禮,她也不過輕哼一聲。 卻是在看見顧沅時,長公主立即直起身子整理好披帛,向老人恭恭敬敬福身,喚了聲:“翁翁?!?/br> 長公主所執是兒媳之禮。 眾人這才想起,長公主殿下初嫁的夫郎正是顧沅長子,當時兩人恩愛似漆至死不渝,結果顧大郎病逝后一年,公主便又二嫁,嫁的還是不入品流的武將。 奇的是,她依舊視顧氏為自己的婆家,逢年過節的拜問一次不落。怪的是,江洪真居然也不吃味,任憑長公主行止,對顧氏同樣禮待有加。 顧氏對這位昔日兒媳的態度呢,自然也十分客氣。顧沅請長公主不必多禮,李蘊便又懶懶靠回夫君的肩頭,嫵媚的秋水長眸看向簪纓,語氣莫名: “原來這便是那孩子?!?/br> 衛覦不落痕跡地擋住簪纓半爿身子,劍目豐神,不避俗禮直視于長公主:“殿下,別來無恙?!?/br> 第4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