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41節
衛覦丹田一燥。 他一想到阿奴從前便用這般眼神看著李景煥,憑空陡生怒火。 男人即刻斂住了睫,扣指,淡嗯一聲。 一剎那的功夫,他神色恢復如常,慢慢重復她的話,“非我求人,要人求我?!倍笸祥L腔子,“兵勢三昧已得,阿奴了不得?!?/br> 簪纓曉得小舅舅是在哄她,不過見他不反對她去赴王家舉辦的宴會,便知不礙。 殊不知,在衛覦眼里,他有生之年,淮水之南,她無論想做什么都是不礙的。 他淡淡看著羊皮地圖上那個鮮紅的圓圈兒,也不再問什么,懶散地出了會神。 兩相無言,唯余茗香。衛覦以為逗留的時辰差不多了,起身將走,簪纓忽又開口:“小舅舅,外頭——是什么樣子的?” 她的目光,不知何時也投到了兩人之間的那張小小地圖上。 衛覦失笑,“你是真的不困嗎?” 簪纓認真搖頭。 衛覦的身勢便沉了回去。盯著地圖神游了一會兒,忽揚袖并指摘下她鬢間的珠花,擰下一粒潔白的珍珠,按在地圖上紅筆圈就的位置,“京口?!?/br> 又緊臨京口西南方放下一珠,“鐘山?!?/br> 又在鐘山西南二指處放下一珠,“東府城?!?/br> 又在東城西方二指處放下一珠,“西州城?!?/br> 又在西城西北二指處放下一珠,“石頭城?!?/br> 又在石頭城正北四指處放下一珠,“白石壘?!?/br> 簪纓驀然打起精神。 她全神貫注地聽著看著,只見那六粒珍珠,紛散圍拱著一片凹下的所在,心知那便是京城建康了。 衛覦又不緊不慢地,在京城上下的兩條水道上各劃一指。 上為:“長江?!?/br> 下為:“秦淮?!?/br> “建康依山環山,四周拱衛,如此之多。諸葛武侯曾言此地‘鐘山龍盤,石頭虎踞,乃帝王之宅’。依你看,何如?” 簪纓的見識自然不可能比諸葛亮更高明,瞠目結舌地看著小舅舅。 衛覦卻也不等她回答,點指白石壘:“南朝渡江近百年,此地,曾被駐鎮的數任太守糾兵占城四次,攻建康西城門三次,石頭城救之?!?/br> 又指石頭城,“此地,被蜀城流民攻破一次,被攻克匈奴的將軍邀功反水一次,被王、庾、桓、周幾世家輪番出鎮,內斗爭奪不計其次,旦亂,則東西府城聯兵救之?!?/br> 他修長的指頭晃到京口,眼里露出兩分淡漠的譏嘲,“此地,目前為止,倒還未曾亂過?!?/br> 簪纓一句一句地聽,方知都城之內一片繁華太平,世族逸樂,工商安居,而一城之外的京畿卻不是如此安穩的。 她心里隱隱有個念頭,便是建康城周屏障雖多,卻也瑣碎,勢力分散,被珍珠包圍的城市,好似一粒彈丸,左邊動,它便向右滾一滾,右邊動,它便向左滾一滾,看似安全,卻也受制。 但她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幼稚,不大敢說。 衛覦這時攏掌將地圖上的珠粒盡數一收,又指著上面線條最粗的一條蜿蜒橫線,對簪纓道: “這條便是淮水,是南朝如今防備北寇最緊要的一條防線。當年你阿父,隨傅大夫遠出淮北,追隨劉洹將軍至兗州陳留,為的便是收復淮北大片中原故土。惜那一戰雖勝,勝得慘烈,所收疆土,一年內復失……” 他的手指再向北移,卻畫出了羊皮,觸到冰冷的木案。 “可惜?!毙l覦落拓垂睫,“這張輿圖不夠大?!?/br> 簪纓卻是順著衛覦手指劃過的地方,依依不舍地輕觸阿父足跡到過的州郡。衛覦見她神色依戀,想到她自幼便未見過父親,眸中翳色被濃郁的憐慈化開,柔聲道: “方才的話,有許多皆是我年少無知時,你阿父教導我的?!?/br> 簪纓聽了,既驚且慟,蹙眉低喃:“我父原有大志?!?/br> 她原以為阿父只是個學識淵博的儒生,然而近日細讀先考留下的手書,見兵法論策,皆留有注評,雖深奧難懂,卻也讓她得以一窺父親的才能。 她忽地揚頭問:“舅父之志,又在何處?” 衛覦略頓,卻是將方才之言重復了一遍:“這張輿圖,不夠大?!?/br> 簪纓奇異地聽懂了,目光璨然,由衷敬佩:“那必是其志甚大,所挾甚遠了?!?/br> 衛覦搖搖頭,一雙鋒銳的劍眸微瞇,似含溫情:“不,三哥說我少年輕狂,我之所向,是凌虛蹈空,誤國害民?!?/br> 簪纓花了一會功夫,才反應過來阿父行三,小舅舅口中的“三哥”,便是她阿父。 錯愕當場。 怎么會…… “現下困了嗎?” 衛覦點到而止,漫淡地起了身,隔著一方茶案,彎腰抄起簪纓面前的茶盞一口飲盡,那是方才簪纓奉給他的茶,忘了調換。撂回去的,是一支僅剩一股花蕊的冰銀小釵,“不困也要歇了,大晚了?!?/br> 簪纓慢吞吞跟著站起,見他神色不以為意,渾不似方才話里的動魄驚心,囁嚅一下,也不好再追問。 余光掠過更漏,不曉得今夜何以過得這么快,簪纓只得頷首福身:“阿纓今日受教,敬送小舅舅?!?/br> “多禮?!毙l覦說了她一句,目光在小女娘所穿的白襦曲裾上掠了兩眼,盤踞在心頭多時的疑慮又冒了出來。 他一步一沉走到門口,到底又停下。 側身含眸,聲低如磬:“阿奴為誰服素?” 簪纓猝不及防地抬起頭。 燈影下,衛覦的側臉沉靜如舊。 他其實并沒看著她,而是微微垂低視線,帶些避讓與縱容的意思,不露鋒芒,讓人心安。 簪纓心中忽便酸澀。 沒有人瞧得出她的心事。她在宮里時一味衣著簡素,按理說如今已經自由,想穿紅穿綠都隨她喜歡,可她出入的衣著依舊只是淺衣白裳,與從前沒什么不同。 旁人只道她習慣如此,也勸她不妨試試新鮮顏色。 只有小舅舅,總是能一眼看穿她,問她:為誰服喪? 她垂下睫,心中說,為我自己。 口中賴道:“小舅舅,我困啦?!?/br> 衛覦見她不愿說,果真收回視線,轉過屏風,一去無痕。 “大司馬真走了吧?” 西廂抱廈,杜掌柜撐著精神頭和護院再三確認過,微舒一口氣,可算是能睡覺了。 沐浴已畢的任氏在里間篦著濕發,猶覺不妥,“如此大晚地過來,還徑入小娘子閨閣……” 杜掌柜嗐一聲,“大司馬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人物,若真有意避開人,咱們便不會知道了。你不曉得,他從軍前便行止隨心,不受常禮拘束,曾在東家的屋子里和姑爺徹夜清談,把東家煩得直攆人,笑罵他小猢猻……” 說起往事,杜掌柜眼里浮起一點細碎的笑意,卻凝不成形,又打著漩兒渺渺沉了下去。 嘆息一聲:“從前吶,不提了?!?/br> …… 日子忽倏而過,一晃到了六月初一。 簪纓應邀赴王氏之宴,這也是她第一次參加皇宮以外的筵席,第一次不以準太子妃的身份出現在人前。 清晨洗漱后,素發垂腰坐于鏡前的簪纓,發覺劉海已經擋眼。春堇手持象牙梳,提議為她將額發梳上去,簪纓輕嗯一聲。 任娘子也提前備了許多套鮮衣靚服,供小娘子挑選。簪纓透過鏡面一一掃過,說:“穿白?!?/br> 第33章 這王家舉辦的賞花宴, 表面上是為了交好拉攏簪纓,實則未嘗不是借此機會,掂量掂量她的骨頭有幾兩重, 值不值得王氏費心結交。 此前幾日,王家還故作姿態地送來了賞花宴的邀請名單,請簪纓這位上賓斟酌增減。簪纓不做那等小家子氣的事,一眼未看, 直接退了回去,回話說客隨主便。 春堇對此有些擔心:“小娘子, 傅家的人……不會也去吧?” 她知道小娘子眼下頭一份兒不想見的就是傅家人,其次便是太子, 哦, 兩者排序或者不分伯仲。那日傅家老太太來烏衣巷鬧了一通后,小娘子主動提出開祠除名, 且給了傅家十日之期, 明日, 便是最后一日了。 簪纓不以為意道, “王氏若有心,自不會讓我做難;若無意, 我又不是見不得人,犯不著避著這些人,來或不來,干我何事?!?/br> 春堇點頭稱是,一雙巧手將簪纓從垂髫之年起一直蓄到如今的額發分梳兩邊,露出小娘子的螓首蛾眉。入眼見額白勝雪, 黛眉長青, 玉脂顰嬌, 霎那便似云開月霽,光華映鏡。 春堇望著驀然變了一樣氣質的小娘子,目光盈盈,“顧小娘子說得果真不錯,小娘子這些年真是……委屈了?!?/br> 往常小女君亦顏嬌色美,然而常年遮著劉海,難免顯出幾分笨拙稚氣。一朝改換發型,姣容逸質便再無所掩藏。 她又將簪纓柔軟的鬢發回環,與額發相接,篦以雙股珍珠鈿,擰成一對精巧的隨云流蘇鬟,頂發簪玉蟬釵,剩下長長的烏發,便系以緗緞垂及腰身。 春堇還打算為小娘子裝點眉妝與靨妝,被簪纓怕煩地阻止了。也未如何施粉,著好襦裳,到了巳時便出門。 新蕤園府門外,車馬已齊備,那王家同簪纓是住在一條巷子里的,好幾輛精巧的通帷車堪堪相連。王家大婦作為今日的東道主,沒有早早地去到樂游苑主持,而是特意等著簪纓同行。 王家大婦本為謝氏女,所嫁的是王氏長房之子王逍,便是而今的丞相,管理著王氏中饋。 此日她身著一襲鳥龍卷草繡紋茱萸錦衣,攜婢呼仆出得府門,與簪纓一行正是腳前腳后,便遣女使來邀她同坐一車。 簪纓遙遙見拜,道不敢與尊長平坐。 長巷中縱立的黛瓦與橫蜒的青階交錯,滿目肅沉的灰,一位亭然玉立的小女娘置身其間,纖髾似云,皎兮皭兮。王夫人一眼望見,便覺清沁怡人,頷了下首,又邀她與家下三娘同乘一車去樂游苑。 那王三娘便是與傅則安定了親事的王蓿,二人是舊識,簪纓沒再拒絕。 王蓿早已看到了她,只等堂伯母上車先行后,忙帶著婢女褰裾來到簪纓面前。 等看清她雪膚烏發,如換一人,王蓿又怔住。 她把住簪纓的手臂,好生看了她幾眼,關切地問:“阿纓你可還好?原本好端端的在宮里,怎么就……” “我很好?!濒⒗t把臂微笑,透出點撒嬌的樣子,“三娘,咱們上車說,我還從未去過樂游苑呢,三娘陪我?!?/br> “這是自然?!蓖蹀3鲩T前得過家里的交代,今日不用她做別的,只消一刻不離陪在傅娘子身邊,阿纓是王氏貴客,不可出差池。 兩人才欲登輿,巷口忽有一輛青繒馬車拐了進來,有人呼道:“阿纓姊姊!” 簪纓覺得聲音耳熟,那馬車的帷簾被一只素手挑起,露出一張白皙的容長細臉,脆生生道:“聽聞王家樂游苑設宴,阿祖特赦許我進城,姊姊慈悲,帶我去湊個熱鬧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