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39節
可小娘子不肯說,杜掌柜便只覺心疼。 好在,如今人出來了,東西也物歸原主了,否則這些能養活一個小國的物資,白撂在不相干的宮里,他是個商人,豈不覺得rou疼。 簪纓問:“都還干凈了嗎?” 杜掌柜捋須點頭,“大頭不差?!倍笞笥铱纯?,壓住了聲說,“小娘子大魄力,說給五日便是五日,想必宮里也怕鬧出些丑聞,動搖東宮的根本,其中也或有忌憚大司馬的意思,倒不曾賴賬。只不過……” 簪纓側頭,“底下的宮監不省事?” 她在宮中多年,對底下那些見風使舵,貪吝自肥的公公們還算有些了解。杜掌柜眼中閃過一抹驚訝,沒想到小娘子一語中的,道是。 猶豫一許,他還是緩聲告訴小娘子:“小娘子聞言莫怕,據說昨日夜里,內府司吊死了一個?!?/br> 簪纓腳步微頓。 杜掌柜忙道,“小娘子萬莫往心里去,這并不與咱們相干,想是上頭催得急,下頭又貪得多,堵不上虧空了。 “說起來,這些年宮里幾個體面的大總管,往唐記來打的秋風也不少,仆往日看在小娘子在宮里的份上,都予取予求。這筆賬,我并未記在單子上,一來實無明賬,二來逼急了那幫子尖奴佞宦,頂多抵上一條命,沒什么意思。不若恩威并施,用他們串通宮內消息。他們懼怕唐氏一句話抖摟出他們的命門,自然乖覺效力?!?/br> 簪纓聽后慢慢點頭,“如此用人,甚好,杜伯伯想得周到?!?/br> 而后又問:“杜伯伯以為,這些資財于皇宮內府而言,何如?” 杜掌柜瞇起眼:“十室九空,傷筋動骨?!?/br> 簪纓:“于唐氏而言,又何如?” 杜掌柜嫵媚一笑,難得在簪纓面前露出不穩重的一面,對她悄悄眨眼,“九牛一毛?!?/br> 簪纓莞爾,眸中爍起晶亮的神采,“伯伯,年初時皇室在樂游苑北修建行宮,可曾找過唐家?” 杜掌柜有些意外小娘子會提起此事,點頭道,“顯陽宮的大長秋的確向唐家透過口風,意思是這建宮的資費由唐家來出,算作太子與太子妃對陛下的孝心。戶部掛名,從中抹賬,只待小娘子及笄一過,與太子過了禮,便由唐氏全權接手?!?/br> 說到這里杜掌柜冷笑一聲,“他們的算盤打得好,如今自然是不成了?!?/br> 說話間,一行人到了東堂外,簪纓請杜掌柜入內,主仆脫履入席,隔案相對。 簪纓正襟危坐,又問:“伯伯以為,如今內府幾空,他們欲建行宮,會否動用國庫的錢?” 杜掌柜聽了這話,不禁看小娘子一眼,神色不自覺也肅然幾分,微一沉吟:“庶人不敢議論朝堂,只是如今北朝南下吞晉之心不死,淮北一帶戰爭頻仍,軍費年年不足。三吳之地,夏秋兩季又多有水災,國庫也未見得充盈。 “這大動土木為皇帝陛下修行宮,朝野心照不宣,動的是外財,而非公賬,所以蘭臺和戶部那里才消消停停的。一旦有人提議動用國庫,別人不說,管著錢袋子的戶部尚書,首先便不會答應?!?/br> 杜掌柜對自家小娘子知無不言,話里便牽扯出許多勢力與內情。 這些局勢利弊,簪纓此前光靠想是想不出來的,盡管聽得仔細,消化起來仍有些艱難。 她淺顰娥眉,一句一句在心里琢磨,細細的思量半晌,邊想邊慢慢道: “既然此路不通……伯伯,昨日我在大市聽叔伯們說起往事,言我朝商稅,無論買賣房宅、仆婢、馬牛,及一切散物,有官方文券的,譬如賣一萬錢,便征四百錢入國庫,賣家出三百,買家出一百,叫做輸估;無文券的,同樣也是一百征其四,叫做散估。 “我阿母接掌唐氏后,以為關稅過重,苛于商人,便與朝廷議定,將商稅壓至百征其三,為均估。而為了朝廷無損,唐家旗下所有過關貨物,都多繳一分半的稅賦,是么?既如此,那么朝廷在錢財緊缺的情況下,為了粉飾體面建成行宮,會不會——增稅加賦?” 杜掌柜靜靜地聽完這段議論,對小娘子的驚訝已完全變成了奇異。 他最知道小娘子剛從皇宮里出來時是如何:不諳世事,純如白紙。莫說輸估交關,也許就連做買賣要交稅都不知曉。 昨日他是全程陪著小娘子的,那幫二掌柜東一句西一嘴的,哪里像小娘子方才說得這么詳細透徹,這其中大半想法,必然是小娘子自己琢磨出來的。說不定,還熬夜翻了東家和姑爺留下的那幾箱子書來看,不然,怎會有淡淡的青影掛在眼瞼下頭? 杜掌柜在驕傲的同時,又覺得幾分心酸——唐氏不是沒人了,有他們這幫老伙計在外頭支應,哪里輪得到小娘子這樣辛苦。 但看著少女雀雀的目色,他又不忍讓小娘子失落,便道:“小娘子所慮確有道理,然而增稅之事,涉及頗廣,需要多方的考量。且北朝無一刻不在關注我朝,全國增稅,無異于承認府庫空虛,示亂于敵,依仆淺見,國庫若不至捉襟見肘,短期內應當不會?!?/br> 簪纓聽后恍然,面露一絲赧色,“是我想事淺顯了?!?/br> 說罷她嗓子有點啞,雙手捧起案上的薄荷飲子,貓兒似的把唇湊到盞沿邊,輕抿一口,慢慢地潤喉。 這個放松的舉動有種天然的嬌憨氣,杜掌柜越發愛憐,正欲安慰她無妨,便聽那低著頭,被劉海遮眼的女娘道: “那么便好辦了,請伯伯聯絡為修建行宮出錢的各大皇商,盡數罷停供應?!?/br> 杜掌柜悚然一驚。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了小娘子要做什么,目露精芒,一下子坐直身子。 “——小娘子想逼得中宮走投無路?” “嗯?!濒⒗t不以為意地應一聲,扳著手指,語氣依舊軟糯,“國庫的錢不能動、皇商的錢不能支、私庫空了、庾家沒了,依庾氏的心性,她左看右看,到底還是覺得我這顆軟柿子,有望來捏上一捏?!?/br> 她得給對方一個求上門來的機會呀。 簪纓放下盞子,又轉頭問底下人,“傅府有什么動靜嗎?” 此事春堇知道,一直備著小娘子問呢,立即回話:“傅老夫人自那日回去后便病倒了,至今未起。傅中書自請辭官,聽說陛下不曾挽留,如今是不任不黜,擱置在那里不論。傅大郎直降三品,由五經博士降為咨議,仍在太學領職?!?/br> 簪纓不在意邱氏病不病,那些人還做不做官,只問:“他們可去了傅氏的各家宗老府上走動?” 春堇搖頭,簪纓便道:“遣人去提醒,邱氏走不了,傅家不是還有長腿的人么,十日轉眼便至,若等我上門,可就是另一番光景了?!?/br> 春堇應是。 杜掌柜在旁邊聽得百味雜陳,苦笑著抬袖遮面:“小娘子還是少與阿任學一些吧?!?/br> 那窄袖下,卻是淚光斑駁。 他心疼小娘子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強撐著自己如此迅速地成長起來。其實不必的,大可不必的,小娘子回了家,自此以后便該無憂無慮。杜掌柜不敢落袖,裝作擦汗的模樣,以輕快的口吻道: “以后無論何事,小娘子只管吩咐我等便是了,這些都不必小娘子自己費心應對?!?/br> 簪纓詫然相視。 下一刻,她一對巧致的眉眼綻然輕開,唇邊抿出一對輕甜的梨渦。 “杜伯伯,做一個三餐一眠事事無憂的閨閣女娘,也許很好,但我,不愿意的。 “我想自己看一看外面的天,自己走一走人世的路,自己撐一撐遮雨的傘,自己,做一回自己?!?/br> 杜掌柜忘記了遮掩,怔怔垂下衣袖,對上那對撥云見日般明媚的雙眸,大受觸動。 半晌,卻是也笑起來。 “明白了。仆愿為小娘子護航?!?/br> 杜掌柜給那些貪私的總管太監留一線余地,果然有用,內監中不乏首鼠兩端之徒,沒過多久,便有一條消息傳來: 皇后數日內頻繁召小庾氏入宮。 那頭顯陽宮里,小庾氏還為佘信那日來家中放肆,失了與劉家的一門好親事懊惱不已,聽了嫡姊之言,詫然道: “什么?!要我家愉兒與那傅簪纓……這如何可能?” “噤聲?!扁资贤1憧床簧闲♀资弦惑@一乍的作派,皺著眉眼,“天大的好事降到你家,你卻還看不上眼了?” “娘娘,不是這話……”小庾氏眼珠轉了幾轉,“這傅娘子多年來都是太子殿下的人,孰人不知孰人不曉,雖則眼下有些口角……可我們阿愉不成器,如何能掠美?” 她咽了口唾沫,小聲接著道:“臣妹知道,庾氏沒落了,娘娘這些年一直想讓崔愉過繼在庾氏門下。論理,這本是天大的榮耀,臣妹只有歡喜的,可當年那衛……那大司馬離京前揚言,吳郡庾氏一門,從此后繼無丁,有一個,他便、那什么一個。連我家夫君也受波及,好好一個世襲罔替的二品侯爵,硬是自降到從四品,就因為大司馬一句‘若逾四品,崔氏必步庾氏后塵’……娘娘,我膝下就阿愉這一個兒子,豪財與美眷自然很好,可也得有命去享啊?!?/br> 小庾氏知道皇后在打什么主意,她是眼看傅娘子不跟太子了,便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外甥身上,左右不讓傅娘子落到別家。真成了事,到時唐家那份兒巨財也落不了崔家,還得被宮里找由頭弄去。 可這是容易的事么,唐氏也不是傻的,能看不出其中根底?傅簪纓連一國儲君都看不上,又能看上太子的表弟了? 再說,大司馬還在京里杵著呢。 小庾氏是真怕那尊佛啊,想當初,他一十五歲少年,手里既沒兵又沒權,就能硬生生將庾氏滿門逼入絕境,她夫君為此,丟了爵位,還險些與她離絕! 而如今,他本事大漲,是既有兵、又有權、又有通天的脾氣。聽說為了讓病中的傅娘子吃上一口冰盞子,他親自下樓玄,一騎奔西市,領兵十萬的大將軍踏了雞毛蒜皮的凡俗地,那得是把人護成了什么樣? 就這,小庾氏哪里還敢肖想有的沒的,嫌她兒命太長嗎? 庾氏冷冷道:“往日求本宮辦事時滿口殷勤,而今不過略提一提,又未定下,你便左推右托起來。初一,王家在樂游苑辦宴,便令阿愉兄妹同去,只是叫阿愉先認一認那丫頭,心中存個形影,那衛家豎子就能吃了你不成?” 這般語氣,明顯已是動怒了。小庾氏不敢再辯駁,卻是腹誹:往常為著一個傅簪纓,防外男防得洪水猛獸一般,阿愉還是太子殿下的表弟呢,七歲后就沒見過那丫頭的面了?,F下倒又有說辭。 心中雖不滿,面上還要關懷太子幾句,“聽說太子的頭疾這幾日又犯了,沒根沒由的,究竟是什么緣故?” 一提起此事,庾氏便心疼,她若能知道病因,倒還好了,偏偏整座太醫署的人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看著她的煥兒受苦,真比疼在她身上還要難受。 庾皇后疲憊地捏了捏眉心,“你若知曉何處有良醫,便薦進來瞧瞧吧?!?/br> 消息傳到新蕤園里,杜掌柜一聽便警惕起來,提醒小娘子提防庾氏姐妹弄鬼。 簪纓對此心里有數,點了點頭。卻另想起一事,也須提前提防。 她向杜掌柜要來一張南朝的堪輿圖,在案上鋪展開。 別的都可學,可望著那些彎來繞去的曲線,她真是一點也看不明白,只得問道:“杜伯伯,穎東譙郡在何處?” 杜掌柜經過這幾日,對于小娘子上進求學的態度已然明了,但聽她脫口便道出一個不曾踏足的地方,仍覺驚奇。 點指,往羊皮地圖上淮水與穎水交界點的正北方一指。 “便是這里,小娘子何有此問?” 簪纓唔了一聲,不好說是因她前世聽得那場波及半壁江山的流民帥起義,正是從這里暴發的,避重就輕地抱過狼,揉揉狼柔軟的鬃毛,含糊道: “煩勞伯伯幫我找人打聽,此地是否有一個叫烏龍與手的人,若有,探聽清楚他的身份底細,家中人口,且讓人好生盯著?!?/br> 兩年后皇帝山陵崩,李景煥登基與世家內斗,正是這個人最先在淮北糾集了一萬多流民,自立為王。因這名字十分特別,又是春堇的老鄉,所以春堇在蘿芷殿里念叨過幾次,簪纓才得以記住。 然而更多的細節,她卻不知了,只能先去找有無此人。 杜掌柜見小娘子不愿說,便不問了,一口應下。簪纓想了想又道:“新安……地圖上可有這個地方嗎?” 杜掌柜奇道,“那是北朝洛陽的一個縣,小娘子在那里也有人要找嗎?” 在北朝!簪纓也愣住了,心內咚咚跳了兩下,點頭道:“有?!?/br> “不過尚不知是何人,請杜伯伯派人幫我留意,那個縣里是否有比較……特別的人事或新聞?!?/br> 說到這里,她忽然反應過來,“我糊涂了,那里是北朝……” 她連京城的北門在哪里都不知道,還異想天開到北朝去打探消息,真當是自己家門口了。 杜掌柜眨眨眼,“倒是不難,唐寶在那邊經營著馬場,我遣人去遞消息,可為娘子效力?!?/br> 他的語氣過于輕描淡寫,就仿佛說的是遣人出門賣兩張索餅,這回輪到簪纓驚訝了,“不難嗎?” 杜掌柜笑了,“小娘子怕是不知,這南北兩朝最大的蓄牧馬場,是在誰的名下?!?/br> 經此一點,簪纓忽便想起,唐氏先祖,以販馬起家。 兩朝最大的馬場,竟是姓唐! 簪纓卻未如杜掌柜預想的那般,露出好奇或自豪的神情,而是倏地縮緊了手指,左手下意識壓住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