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宮追悔莫及 第6節
第5章 一忽兒辰光晚,到了掌燈時分,東宮殿內的落地青銅九枝燈都依次點亮。 太子等的人也沒來。 李景煥捏捏眉心,扔開筆,穿著白錦襪在地心碾了兩圈,問李薦:“什么時辰了?” 那滴水的欹器分明就在他眼前。 李薦躬身,輕聲回答:“回殿下,已是戌時了,是否命人傳膳?” “傳?!崩罹盁ǖ懒艘宦?。 然而等晚膳布妥,他又不動箸,望著瑣窗外越來越黑的天色,目光沉晦,不發一語,直到羹涼湯冷。 李薦是第一等懂得揣摩主子心意的,略作思忖,命仆從撤去膳席,賠笑道:“殿下,膳房加熱羹湯還需得一時,不如趁此功夫出去走走,權當散心了?!?/br> 李景煥隨即站起身:“此言有理,出門散散也好?!?/br> 殿外的青石階上月光如水,李景煥換了身簡便的暗銀紋素緞襕袍,踩方頭屐,繞過中宮的御道,有意無意,往西邊配殿去。 走了一盞茶功夫,一座飛甍雕梁的軒宇便現在眼前。 李薦故作驚詫:“呀,一不留神走到玉燭殿了。奴瞧著,殿里燈光還亮著……說不定傅小娘子忙于準備明日筵宴的事,到現在也沒用膳呢。殿下何妨去勸一勸,同小娘子一道用些,畢竟小娘子平日吃得少,只有殿下的話才聽得進去?!?/br> 看見那片燈火,李景煥眼中已浮出一層氳曖的神氣,卻故意沉吟一聲:“嗯,只好如此?!?/br> 說罷,他腳下又略略躊躇一時,做足了端穩的樣子,方邁步向玉燭殿去。 屐齒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聲聲清脆。李景煥閑庭信步而來,庭燎下值守的小內侍見太子殿下夜臨,一怔,見過禮后,忙往門廊上傳報。 李景煥背手立在中庭,等著看那丫頭開門跑出來的驚喜模樣。 他嘴角的笑意還未完全展開,眼前忽地一暗,卻是窗內的燭光一倏熄滅了。 太子笑容凝固。 直欞門無聲推開一隙,秋葵臉色為難地走出來,吞吞吐吐道:“請殿下見諒,我們小娘子……已經歇下了?!?/br> 李景煥氣得反笑,早不睡晚不睡,偏偏在他來的時候吹滅燈燭。七八日沒見面,他好心來瞧她,她倒先使一頓小性子! 沉默中,石壁柱燈曳出幾縷晦暗不明的影。 他忍了又忍,終是顧不得自矜,袍裾生風地邁上木廊,立在花窗下,臨開口,又下意識放低聲量:“你再玩鬧?孤知你未睡,若不方便,點上燈,我們隔窗說幾句話?!?/br> 他看不清里頭景象,簪纓在熄燈的屋里,卻能清楚地看見檐下燈籠映照在窗上的剪影。 她冷靜地審視那道側影,英頎,清貴,有風神??上鐗?,如幻,如泡影,不可依靠。 月中影非真形,皮囊下無真心。 李景煥耐性等了半晌,屋內依舊是一片黑漆漆,靜闃闃。 “阿纓?!彼允焉矸?,做不出推門硬闖的行徑,尾音卻已染了幾分不滿,低沉道,“說話?!?/br> 簪纓聽得哂然,窗外這個人,再老成持重,到底是十九歲的李景煥。 而自己追在他身后叫著“景煥哥哥”的熱忱歲月,悠悠渺渺,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心掏空了,如今唯一記得的,只有他將自己推向城外叛軍的絕情。 一窗之隔,是一世之隔。 窗外之人,卻渾以為她在鬧。 當初每天都有說不完的話,而今情盡,多說一字都嫌多余。透過窗子,只聽李薦打圓場: “殿下,興許小娘子當真歇了……” 李景煥自然不信,他的耐心向來點到為止,消磨了溫性的嗓音在月下響起:“行,今日不言語,有本事一世都別同孤說話?!?/br> 言罷,人去,只留下一串賭氣的屐齒聲。 等外頭沒了動靜,春堇才敢在黑暗里開口:“女君,您與殿下……” 她有心勸上兩句,可一想到小女君交代她明日要辦的事,又隱隱覺察小女君與太子殿下這一次,遠不止小打小鬧那么簡單。 清冷的月華灑進暗室,落在窗下少女一襲寬逸的白色中衣上。 她柔順的長發垂至腰間,用一條緞帶松松系著,鬢影是無聲的婉約。左手無意識撫上右臂的姿態,像一只幼弱的鶴在舔舐傷翅。 雖然尚弱,卻不自憐。少女清軟的聲音無甚波瀾:“我與他之間,不過爾爾?!?/br> 她現在要做的是好好睡上一覺,等到明日,便離開此地,再不要回來。 及笄當日,天光才亮,玉燭殿上下便忙活起來。 長壽索餅是廚房必備的,余者如筵宴上該穿戴的衣衫佩飾,薰的香傅的粉等等,都需近身侍奉的女官再三精心。 簪纓清早起來,正逢司衣坊送來三套垂髾雜裾禮服供她挑選。 只見其中一套是紅羅裲襠,繡錦抱腰,配一條十二破單色石榴裙,一套緗白游廣袖窄襦三繞曲裾,還有一套是湖水綠的紗襦,配縠紋碧羅裙。 送衣來的掌司女官先福身給簪纓道喜,滿面笑容道:“皇后娘娘寬慈,特命坊司制出三套禮服,說小娘子盡可隨心選一套自己合意的?!?/br> “難得?!?/br> 簪纓才睡醒,鼻音還軟噥噥的,素著面龐坐在銅鏡前,慵眉餳眸從鏡中睇去,閑話般道:“這樣鮮亮的顏色供我選,若不說皇后寬慈,我還當司衣局新開了染坊呢?!?/br> 春堇聽了這話,軟履中的腳趾頭直往下摳摟,不敢接口。 掌司更是整個人愣在當場——這這、這叫什么話,指桑說槐的,可全不似歡歡喜喜謝恩的意思啊…… 然而兩頭都是主子,不是她一個七品女官敢過多揣測的。她卻行退出廊外,正瞧見陸媼在庭中,襟邊掖著塊手帕子,忙著指揮小內侍們將彩壁輦車抬來。 這是只等小娘子裝扮停妥后,便直接抬輦去華林園。 華林園比鄰于中宮,在皇城的最北方,水生山麓,云起梁棟,是禁宮內最大的御園。庾皇后便將傅簪纓的及笄宴定在園里,又廣邀士族大家的貴婦女眷來參宴,排場非同小可。 闔宮上下皆知,今日是半點差錯也出不得的。 昨夜太子殿下過來的事情,陸媼今早才聽到底下人來稟報,不過眼下,她顧不上去當耳報神——小娘子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將秋葵支使了出來,單叫春堇一人為她梳妝,且閉門不讓人看。 就算女兒家上妝羞澀,眼看著開宴的時辰可快到了。 陸媼左等右等也不見門開,心焦如焚,忍不住叩門催了幾催。 不知敲到第幾下,終于,那門從里一開,束發及腰的簪纓扶著春堇手臂,裊娜而出。 乍看見那身白,陸媼恍被一個九天轟雷劈到面門上。 她疑心自己眼花,使勁地揉揉眼,然后小娘子身上那襲一塵不染的白衣,比方才更刺目了。 “小娘子這是做甚,可知今日什么日子……春堇!你便是如此服侍小娘子的?” 陸媼急得語無倫次,晉朝自立國伊始,品級制度森嚴,這無紋無飾的白衣多作為商賈之服、平民之服、僧道之服,更甚者,便是喪服。 沒人會穿白衣過生辰。 而比起那身衣裳,更讓陸媼膽寒的,是小娘子無動于衷的神情。 她想讓簪纓把這身衣服換下來,簪纓卻道不,目光天真極了:“皇后不是讓我自己選身合心的衣裳嗎,這便很好。開宴的時辰將至,換衣也來不及?!?/br> 她繞過陸媼 乘上行輦。 到底明面上還是玉燭殿的主子,陸媼攔不下來,目瞪口呆地看著輦去。 半晌,她喃喃道:“老天啊,切莫出事……” 華林園內丹檻繡桷,嘉木被庭,濃翠的煙柳間雜五彩花木,夏意正茂。 筵席就設在水榭旁的三敞花廳中,既可以遮陽,又足以觀景。 庾皇后此日身著上青下縹深衣制翟服,衣上雙繡翟鳥紋,領袖鑲緣,系白玉珮,戴金步搖,一早去中齋面見過皇帝后,早早地來園中坐鎮。 小輩過生日,帝王若親臨,恐折她的福氣。于是李豫提早送了份賀禮來,其余的,就讓皇后費心為簪纓cao持。 庾皇后自然要盡心,想一想,她為了這一天給足簪纓風光,親歷親為cao辦了一月有余,又特意請甘太尉家的大婦作全福夫人,為她笄發,也算對得起那丫頭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呀,便是生身之母,哪里比得上她這般周全呢? 正想著,遙遙見一頂彩輦繞過水榭而來,華扇下的庾皇后微微一笑。 歷來規矩,小輩過生辰要給長輩磕頭的,她只等著簪纓來拜。 然而看著看著,庾氏忽覺有些不對,那輦上頭穿白衣的是誰? 及近,白衣女娘盈盈下輦,腰柔體弱如有西子之癥,冰肌玉骨不勝霜雪之姿,不是傅簪纓又是哪個? 庾皇后怔忡幾息,眼中的不可思議幾乎化作一柄利刃。 她騰然起身:“阿纓,你穿的是什么?!” 簪纓對著階上之人,輕輕仰起頭。 烏黑的劉海覆住她雙眉,使少女神色愈顯純真無邪。 “蒙皇后多年教誨,言,‘冶艷衣妝不可取,素衣潔服以為淑雅’,簪纓十幾年都是這樣穿過來的,今日同樣聽從皇后的話,著素而來,有何不妥?” 從小到大,司衣坊送到玉燭殿的衣裳顏色,不是緗色便是淺青,要么便是各色的白:月白、玉白、酂白、舊粉白…… 小時不知愛美,以為本該如此,于是簪纓穿著穿著便習慣了。遇到杜掌柜進獻茜紅或碧綠的錦緞入宮,她偶有動心,庾氏一句“太艷了,不適合你”,她便打消心思,繼續乖乖地穿她終年如一色的素凈衣裝。 “你……” 庾皇后不認識似的凝視簪纓片刻,眼色幾變,勉強笑道:“好孩子,平常是平常,今日是你的好日子,穿身喜慶的方好見人。太子稍后也來,讓他看見你鮮衣靚服的容姿豈不好?” 她搬出太子來,簪纓更不為所動了,嫩指輕捻紈扇,依舊慢吞吞的語調:“不成,說話間客人便至,我去換衣,豈非失禮?!?/br> 她愈是慢,皇后愈著急,心頭疑云更大,卻沒法子發火,只得耐心勸說:“怎么會,你是今日的小壽星,縱使有什么,母后替你解釋,阿纓快去罷?!?/br> “不是這話?!?/br> 簪纓低頭理衣,“都道我是皇后教出來的,我失了禮,背后被說嘴的是皇后。且我以為,這身衣裳很好,難不成我不穿綠錦紅羅及笄,旁人便會以為皇后苛待我?皇后大可不必如此多心?!?/br> 庾皇后喉嚨一哽,被噎得不清。 話說到這份上,她若再聽不出簪纓意有所指,就白掌了十余年的鳳印。 怪不得,早先鷓奴說簪纓變了樣子時,她還未往心里去……想不到真是人大心也大,開始有自己的想法了,還偏偏挑在今日鬧起牛心左性! 她多年的道行,又豈能被一個小女娘壓制? 庾皇后終于收起笑臉,拿出鳳儀天下的威嚴,睨目冷道:“敬順之道,為婦大禮,今日禮成,你便是李家新婦。你不聽母后的話,難道想忤逆!” 簪纓見此聲色,心中不禁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