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然而今日未想到他會中途撤出除夕宴送自己回來,且大半心神都被懷中貓兒占去,便忘記叮囑枕琴提早些回來做準備了。 枕琴依她的意思去準備。 她抱著貓兒坐到榻上,不好意思地赧紅了臉,有點緊張賀鳳影會發現自己的窘迫。 幸而他的視線掃過不余半分熱意的火盆很快便挪開,似乎沒意識到不對。 炭火都被枕琴點燒起來,寒意被驅逐到宮殿看不見的角落。 李桐枝悄悄松了一口氣,怕貓兒還是會受凍,她解下斗篷給它團成窩兒,動作輕輕地將它放在這個臨時小窩里。 然后她站起身,緩步走到妝臺邊,從小屜中取出自己繡的小巧荷包捏在手心。 荷包是她早準備好的禮物。 可臨到要送出去時卻格外忐忑,抿唇想了一會兒都不知該怎么向賀鳳影開口才好,干脆像塞燙手山芋般把荷包塞到他懷里。 無論材質還是繡工,這個荷包都算不上上佳。 可賀鳳影認出這是她親自繡的。 每一處針腳都細細納入少女待他的心意,于他而言,這便是最珍貴的寶物。 他的指腹輕輕摩挲過荷包上的菡萏花紋,整顆心仿佛浸溺濃稠的蜜漿里,甘甜漫至舌尖,唇線不自覺彎起弧度。 “你回去以后再打開?!崩钔┲抻痤潉又嵝阉?。 言語間透露出這不僅是一個簡單的禮物,荷包內還另有秘密。 賀鳳影愣了愣,手指在荷包上輕輕按壓幾下,大致摸出里面放著的是一個花形的金屬硬物。 他立刻意識到那是什么了。 依照衍朝的規矩,公主十四歲生辰時,她們的母親會舉辦飲花宴,以銀質花符邀約一批合適的青年才俊游園,由公主來相看夫婿。 未選中的會得到一杯酒,算是無聲地謝他們參與,不至于被落了面子。 而被公主選中的那位,在酒爵的托盤上會多一支公主的攢花發簪。 李桐枝的母親已逝,她的飲花宴應由皇后主持,邀請人的名單也由皇后定。 嬌怯的小姑娘沒膽量為缺少的炭火向皇后告狀,卻怕自己十四歲生辰的飲花宴邀請名單上沒有賀鳳影,因而特意去見皇后,求來一塊銀質花符,提前交給他——算作是她親自邀請他。 勇敢得出乎賀鳳影的意料。 且是為了他們兩之間的感情勇敢。 賀鳳影的喉結上下動了動,心潮洶涌翻騰,怕驚著她,強自按捺住,以平和的口氣啞聲問道:“桐枝昨日約我來,就是準備把花符給我嗎?” 昨日因故失約沒見上她,若是令她失望放棄贈禮,豈不是不能見她的心意了。 他咀嚼著這種可能,心臟如遭小蟲噬咬,麻癢得躁動不止,需得她應一聲才肯安定。 李桐枝沒想到他都沒打開荷包,竟能猜出里面的東西是什么。 應當藏好的心思被揭發,羊脂般白嫩的面頰頓時浸出一片緋紅,熱度一直蔓延至耳垂,羞得想要罵他怎么可以問得這么直接。 明明在心里知道她是在邀請他參加自己的飲花宴就好了,為什么非得問她呀。 然而他含情脈脈的目光格外灼熱,仿佛連寒冬冰雪都能融化。 向來心軟的小姑娘從中抿出幾分懇求自己答案的意味,更抵不住了。 反正沒有外人在,他猜都猜到了,回應一下也沒關系吧。 她成功說服自己,形狀姣好如花瓣的嘴唇囁嚅幾下,終于頷首,聲音輕若飄絮:“嗯,就等著給你呢?!?/br> 她不希望繼續同賀鳳影聊相關自己婚事的飲花宴。 于是在他給出回應前,抱起貓兒,略顯生硬地說:“不說這個了——聽說今日宮宴原該有間??虬嘧映獞虻臒狒[,可惜沒能見上?!?/br> 賀鳳影本也不準備逼她說更多,能得她確認自己的猜測,已是十分歡喜。 可她提起間??さ膽虬嘧?,他卻稍稍斂起笑容。 頓了頓,沒與她深談戲班子缺席的原因,而是道:“桐枝想要聽戲的話,不如我奏請皇后娘娘,帶你去京里的戲園子瞧瞧?!?/br> 李桐枝見他信以為真,連忙搖頭道:“我不過隨口一提,對咿呀唱腔沒有興趣,不至于要出宮去逛戲園子,你可別仗著父皇對你的寵信,去惹皇后娘娘的煩?!?/br> 她知自己父皇與皇后情誼甚篤,賀鳳影沒有正經官職,也還沒有繼承爵位,要是被皇后厭惡,大約就不能再憑寵信自由進出宮了。 賀鳳影眼睫微閃,在她認真的目光中,保證自己不會恃寵而驕。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李桐枝捱不住困意,輕輕打了個哈欠,他便抑著不舍與她道別,囑咐她好生安睡。 行出殿門,請枕琴取來錘子和錐子,他踏在矮凳上,動作熟練利落地敲起屋檐下的冰棱。 稍頃,冰凌就碎得干干凈凈。 他輕巧跳下矮凳,說:“桐枝炭火缺少的問題我會去交涉解決,平日不要刻意省著用了,她身子骨弱,如果凍病不是小事?!?/br> 枕琴神情微頓,點頭應了好。 賀鳳影沒再久留,離開李桐枝的居所便徑直出了宮門,登上馬車。 “指揮使?!?/br> 等候在馬車內的黑衣青年拱手行禮,奉上雕琢如梟的銀灰色金屬面具。 賀鳳影將面具戴好,仍然露在外的一雙鳳目全不剩先前面對李桐枝時的半點溫情,冷淡地問:“他們招出誰是主使了嗎?” “沒有,還是往間??ね跎砩贤?。大人不在,沒有能拿主意動重刑的人,只給刺客們上了兩套鞭子,都不肯說?!?/br> “敢動刺殺皇后和長公主的念頭,是該骨頭硬些?!?/br> 賀鳳影把系在腰間的荷包解下,仔細收進里衣,然后慢條斯理地戴上手套:“到處亂竄耽誤我赴約,且仔細敲敲他們的硬骨頭,聽聽能有多響?!?/br> * 天光大亮時,賀鳳影的審訊告一段落,前往長公主府拜訪李昭華。 正月初一,長公主府上原有其他官員喝茶做客,試圖親近這位掌握實權的公主殿下。 見李昭華聽稟報后就準備安排迎人進內室相談,不免都好奇來人的身份,沒有主動告辭。 李昭華瞧出他們的心思,也不提送客,笑盈盈地等待著。 腳步聲漸近,人還未至,血腥味先傳到迎客廳。 她面露無奈,卻沒多意外,吩咐身邊侍女去內室,往博山爐里多加兩勺香料。 戴著夜梟面具的三人進入視野里,靜等的幾位官員頓時坐不住了,紛紛站起身,賠笑著拜別長公主:“殿下同梟羽衛定是要商討隱秘要事,我們就不打擾了?!?/br> 做官久了,誰手底都有幾樁禁不住查的事兒,唯恐被直屬于皇室的梟羽衛記住,夜半被他們尋上門,落進再不能見天日的詔獄。 因此李昭華一點頭,他們都盡可能弱化自身存在感,戰戰兢兢地縮起身子,與梟羽衛錯身而過。 李昭華目送他們倉惶離去的背影消失,站起身行入內室,令侍候在屋里的下人都離開。 賀鳳影也讓隨從的兩個梟羽衛在外等候,閉上門。 兩人獨處,對方知他身份,他不必再遮擋面容,摘下了面具。 李昭華懶懶支著下頜,想,若是忽視他面頰不慎沾上的血跡和濃重到連熏香都壓不住的血腥味,姿容清絕的公子合該入畫題詩。 偏是他十二歲佩刀入梟羽衛,憑皇權特許,斬殺叛逆亂黨無數,刑訊審問同樣游刃有余,很得她父皇母后青睞,未及弱冠之年便被提前擢升成為指揮使。 雖然這個位置遲早該他子承父業得去,但他能在四年時間里令梟羽衛眾人心服于他,卻全賴他自己的本事和努力。 瞧著他落座的紫檀椅把手上多出一道深紅血痕,她淺笑著將茶盞推向他:“賀小侯爺,我聽說你見我皇妹,事先都會沐浴焚香,是不是往后來我這兒,至少換掉染血的衣物,讓我府中下人好收拾些?!?/br> 賀鳳影清楚她根本不注重這些小禮節,會說這話純粹是習慣了掌握談話節奏。 他并不同她繞話術,脫去皮革手套,長指扣在盞蓋上,開門見山道:“殿下,我沒有閑聊的時間,直說吧,我希望借用一次你長公主的身份?!?/br> 第3章 正月初一,用過簡單的午膳后,李桐枝依照往年的習慣,同枕琴一起用紅紙裁剪出重明鳥的圖樣,貼在窗上求吉祥。 她殿中沒有長輩,除去這個她自發籌備的小活動外,照理說就別無其他熱鬧了。 誰料六張畫雞才貼到第三張,偏僻冷清的宮室忽然有人來訪。 來的是位陌生的宮人。 他們慣常不把她當一回事兒,連門都沒有敲,徑直推門進來了。 嗖嗖冷風竄入室內,不講道理地自李桐枝的領口、袖口鉆進衣內,如蛇般游走全身,瞬息掠走不多的暖意,激得她的身體輕輕顫抖。 “九殿下,你這是在干什么?”宮人看清室內情形,目中鄙夷的之色愈重:“請穿好鞋,下來說話?!?/br> 由于沒想到會有人來,李桐枝僅穿著羅襪踩在榻上貼畫雞,宮人鄙夷她沒有公主的體面倒也合情合理。 她的怡然心情仿佛被戳破的泡泡,迅速湮滅。 咬住下唇,李桐枝把剩下三張畫雞收進袖子里,規矩地挪坐到榻沿,輕輕喚了一聲枕琴。 枕琴心厭宮人的做派,可不知他的來意,她身為侍女不好貿然多言。 蹙眉行來榻邊,準備幫李桐枝換上日常在殿內穿的軟底繡鞋。 然而剛拾起鞋子,就被制止說:“直接換出行的冬靴吧——長公主進宮來了,囑咐我領九公主去霄云閣相見,九殿下這就隨我走吧?!?/br> “大皇姐?”李桐枝面露茫然。 她的大皇姐李昭華是唯一由中宮皇后嫡出的皇嗣。 雖是位公主,但享受的待遇比其他任何庶出的皇子都要好,八歲時就獲準辟府,離宮時自己都尚未出生。 之后寥寥幾次相見,都是如除夕宮宴一般的大場合。 她們幾乎沒有交集,更沒有交情,她怎么會邀請自己前去呢? 宮人瞧出她的疑惑,道:“受邀的不止九殿下。長公主言說想念三位皇妹,邀你們共同聚一聚,六殿下和八殿下的居所距離霄云閣近,大約只有九殿下你會去遲,還請快一些?!?/br> 原來是邀所有公主一道,所以沒把自己漏下。 李桐枝發現自己沒有可拒絕的借口,只好緩緩吸了一口氣,穿戴好出門的裝束。 她踏入霄云閣時,六公主李霜白和八公主李玉蟾果然都在了,反而是主持這場見面的長公主還沒到。 李霜白手執書卷靜靜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