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兒玉 第1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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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堂堂正正去見她,她會不會嬌嬌怯怯,躲閃羞赧? 想著那般畫面,應當也很有意思。 李檣喉頭輕滾,催馬跑得更快。 疾馳來到勝玉門前,李檣面對的卻是一把生銹門鎖。 這門鎖對李檣而言實在是不堪一擊,但此時卻又是一句強硬得不能更分明的拒絕。 他下馬來環繞一圈確定屋中無人,不由瞠目,胸中鼓噪的興奮被澆熄了大半。 甚至懷疑勝玉是不是故意的。 就像他故意冷著勝玉一般,勝玉今日叫他興致勃勃撲個空門,是不是故意拿捏他? 但這般猜測實在無理,勝玉從哪里得知他今日要來尋她。 因此李檣兀自氣了一會兒,咬咬后槽牙,還是不愿意就這樣回去。 李檣沒去壞那門鎖,只伸手一攀,翻進石頭圍墻里,干脆坐在院子里等勝玉。 勝玉的小破屋雖然地處偏僻,但偶爾也會有人拾柴經過。 且都是附近的熟人,見到勝玉門前有一匹漂亮大馬,都好奇地探頭來看,結果就看見院中支著長腿坐在凳子上、翹起三只凳腳打搖搖的陌生男人。 男人一身華服,通身貴氣,眉目如畫好似天神降世,這等貴人,他們這小山旮沓里聽也沒聽說過。 發現有人窺視,李檣便眉頭一皺,抄起馬鞭甩過去。 馬鞭啪的一聲響在籬笆上,沒打到人,卻能將人嚇得屁滾尿流,趕得遠遠的。 若不是顧忌著勝玉就住在此處,這些人或許可能是勝玉的左鄰右舍,李檣的馬鞭絕不會這樣留情。 只是時不時總有人來,來人必要看他,李檣終究煩了,撿過院中火灶邊的蒲扇蓋在自己臉上,悶悶仰頸打盹。 這些人惹起的惱火統統被李檣算在了勝玉賬上,想著等勝玉回了,必要她好好償還。 遠在集市上的勝玉并不知道有人等她,她交了貨,又在書市的角落里站了好半天,盯著每個進來的人瞧,看能不能接到一兩個代寫書信的活。 她出行習慣蒙著面巾,本就纖瘦,這下更不起眼,直到晌午勝玉也還是一單也沒接到。 忽然,勝玉的目光定在人群中經過的一個人身上。 那人穿戴低調,但只有懂行的人才看得出十分富貴,坐在牛車上和同行之人闊談,言笑晏晏,年紀大約在四十歲左右,下半張臉蓄著胡須,身形偏瘦小。 勝玉死死盯著他,越是看他,渾身越是如篩糠一般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像是看了很久,但其實也沒有過多久。 牛車穿過兩三個鋪子的時間,勝玉便已經確定,這人她認得。 雖然只打過短暫的交道,但她絕不會忘。 勝玉沒發覺自己已經屏息得快要斷氣,直到不受控地重重倒吸一口氣,才換過氣來,拔腿朝那人坐的牛車猛追。 她只在一個晚上和這人說過話。 天寶五十九年,夏二十四的深夜。 勝玉死了也不會忘的日子。 這人是個行商,早年便與外邦做生意,常常入京城販貨。當初勝玉有一個堂哥,在傅家借住,堂哥從這人手上買到一件奇珍異寶,喜歡至極,又加之與這行商很談得來,沒過多久便與他稱兄道弟,進而邀他進府同住。 傅勝玉只知家中多了這么一個人,別的不知,某天晚上睡得好好的,忽然被抱起來,睜眼一看卻是家中暫住的行商。 她揉著睡眼找嬤嬤,還沒找到便被抱上肩膀,托著她出門去。 傅勝玉有些害怕,府中太靜了,靜得離奇,她下意識想哭但壓住了,故作勇敢地睜大眼睛,看著經過的每一條路,一邊問那人,要做什么去。 那人卻什么也不說,只呼哧急喘,捂著她的嘴一路狂奔。 跑到城郊一處宅院里,這人端來羊乳果干,滿臉堆笑地哄她吃。 傅勝玉終于壓抑不住哭聲了,一邊撲打他一邊喊著要爹娘,門外一直有吵鬧聲,這人也像是很不安的模樣,時不時盯著門外,任她捶打著。直到天蒙蒙亮,城中喧嘩驚叫起來,行商忍不住打開門,傅勝玉趁機偷跑出去。 她踩著小小的繡花鞋,順著驚呼大叫的人群一路走,滿臉都是茫然,走到菜市時,在人群的縫隙里看到一地血污,和數十具無頭尸身,傅勝玉很慢很慢地眨眼,又順著眼熟的路往傅府走,在飄得越來越近的黑灰之中,傅勝玉看見原來是自己家的位置,已成一片火海。 周圍有人不斷地喊叫,說話。 她才終于明白過來,她的家沒了。 菜市口上那一地血是她親人的血,那數十尸身是她的爹娘,兄姐,她所有的血脈親人。 整個傅家,只有她活了下來。 勝玉一邊拼命推開人群追逐,一邊忍不住地作嘔。 不只是因為跑得太急,還是因為那焦黑的惡臭的記憶。 在傅家遭難之前,一切都風平浪靜。 若是有任何一點征兆音信,爹爹都一定會為全家性命籌謀,定不會讓全家上下就這樣慘死。 唯獨她被這行商從府中偷偷抱出來,不曾卷入那場禍事。 可為何偏偏就在傅家出事的前夕,仿佛早有預料一般? 后來兵荒馬亂,傅勝玉再也找不到這行商的蹤跡,他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似的,直到今日在這集市上偶遇。 他定然是知道什么內情。傅家的所謂謀逆,貪贓,勝玉從沒信過—— 這行商手上,或許就有能證明傅家清白的證據,有傅家當年慘遭橫禍的線索。 勝玉嗓子干痛,自己也聽不見自己是否已經喊出聲來,只覺一陣陣血腥氣上涌。 她拼命地推開眼前出現的所有人,目光死死盯在那牛車上。但穿過了擁擠人群到了寬闊土路上后,牛車立即跑得快起來,好不容易拉近些的距離輕松甩開,很快便消失了蹤影。 勝玉又往前茫然地跑了幾步,狼狽跪倒在地上,竭力喘息。 額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滾下來,潤濕了她的眼睫,使她嘴角苦咸難當,砸在滿是灰塵的泥土上。 又不知過了多久。 勝玉回到小草屋時,日頭已經沉得只剩余燼。 她手指無力,試了好幾次,才打開門鎖。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門內的李檣已擺好架勢瞧著她,容色中跳躍著生動的埋怨和驕矜。 門外的勝玉目光木然,滿臉灰塵,盡是沉沉死氣。 第11章 ◎更想將這塊美玉攥進手中◎ 勝玉的神色慘白枯槁,仿佛一個活人轉瞬間變成了一具枯骨。 李檣不由得嚇了一跳,訝然收了吊兒郎當的坐姿,甚至直接站起來,仔仔細細打量她。 “勝玉,怎么了?是病了?”李檣語調關切,悄悄掩飾住其間的一絲心虛。 他疑心勝玉是不是在花月宴上被嚇壞了,所以生了病。 那個老太婆朝勝玉發難險些傷了勝玉,其實也有李檣的刻意縱容。 否則李檣身邊隨時帶著四五個暗衛,但凡任何一個人插手,勝玉都不可能被驚動一絲毫發。 李檣有些后悔,不應當為了換取勝玉的一份感激,就那樣冒險,讓她受了驚嚇。 不然勝玉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病成這樣。 勝玉目光茫茫然地看著前面,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反應過來,她院中有一個人。 瞳仁中的光芒勉強重panpan新匯聚幾分,勝玉眸光轉動,提振起一絲精神。 “……李檣?” 怎么又像是初重逢時,不大認得他了似的。 李檣眉心不滿地微蹙,走過去用手背探了探她的額頭。 倒是沒有發熱,反而一片冰涼,或許是路上撞到了樹尖的雨露。 “是我。你先坐著休息一會兒?!?/br> 言罷,李檣十分自覺地轉身合上院子門,又把屋門拉開,輕輕推著勝玉的肩膀讓她進去坐在椅子上,還拿著他先前遮臉的蒲扇給她輕輕潑風,叫她好受些。 倒是反客為主了。 身邊有人,勝玉好似被打散的鬼魂,勉強收起自己零落的七魄,又把自己捏成一個活人。 她喉嚨滾了幾番調整氣息,神智歸位,不再如僵硬的傀儡。 面色也生動了幾分,眉眼沉靜,好像一個將死之人被吹進一□□氣,又仿佛剛才門口看到的那一幕只是錯覺。 勝玉瞅了瞅李檣,這時候才問:“你怎么在這兒?!?/br> 李檣撇了撇嘴,從腰間拿出那個玉牌。 “我殷勤來送東西,你可叫我好等。你去了哪兒?” 勝玉接過他手中的墜繩,掛在眼前看。 她認出郡守府的徽章,自然也就知道此物是什么。 勝玉一雙琉璃眼映著那玉牌,眸光微微流轉。 在遇到李檣之前,她一直隱姓埋名,就這樣麻木地活著,幾乎連自己都快要忘了自己曾經姓傅。 可是她看見了李檣,往事一點點被喚醒,她才知道,自己其實一絲一毫也從未忘記。 今日見到那個行商,勝玉便更明白,自己心頭一直血淋淋地插著一把刀,為了活命,她假裝那刀不存在,或者扎的并不是自己的心臟。 可一旦有風吹草動,那刀刃便更進幾寸,流出來的仍然是她赤亮的鮮血。 想要真正療愈,便只有追根溯源。 這把刀從何而來,傷她的,傷傅家的,究竟是誰。 她對那個行商知之甚少,只識得樣貌,至于姓名,籍貫,來歷,則是聽也沒聽過,一旦他回到茫茫人海,自是如大海撈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