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軟花柔 第2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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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時行聞言抬眸,清明銳利的一雙眸眼色澹澹,正正與御案之后,高踞龍座上的帝王對視。 元承繹面色沉寒,劍眉之下一雙虎目炯然,令人難以逼視。 在這般目光下,裴時行心無震恐,亦不曾錯眼絲毫。 卻終于于這方只有他二人的殿內啟口出言。 六月中正是人間好時節,殿外日光大約已沉默地劃過半圈日晷。 立政殿外是瓊海池,池邊楸樹謝盡春紫繁花,此季只余禿枝遒干,鶯鳥棲枝又驚飛。 緊合的深門背后,殿內話音一直未曾斷絕。 元承繹在裴時行的話音里凝眉。 御座兩側,漆金方尊缶冰鑒沉默冰冷地矗立,金造深腹方口的獸首不斷自口中吐出絲絲涼氣。 好似要就此將殿內君臣二人之間的氣氛凍結。 又好似在以紫銅雙目,眼色幽幽地窺伺這一場密謀。 時至薄暮,一場漫長的對話方才結束。 玉面凝霜的裴御史衣袂帶風,徑自便大步出了宮門。 . 裴時行今日很不對勁。 元承晚知此人向來精力旺盛,雖日日躬親于諸多公務,卻效率奇高。 同皇兄不歇一日,卻還每至日昃方才散朝的作風十分相類。 果不愧其少年狀元之名,亦不愧為皇兄的肱骨倚重之臣。 可他今日自隅中便閉門書房,而后又入了趟宮,待再歸來時便是這么一副經霜青茄子一般蔫答答的模樣。 長公主步至中庭,只見裴時行獨坐內殿。 身后是天暮西沉,滾滾濃云頃刻化作齒爪鋒利的兇獸,通身斑斕金紫,似要撲將吞咬上來。 那男人一語不發,只默默擦拭他的佩劍。 此刻晝光黯淡,他又微低了頭,叫人難以望見面上神情。 元承晚將目光落回到那清雪寒泉一般的寶劍上。 只見劍身于細紗中來回隱現,刃如霜雪,又鋒利雪亮若江海清光,恰如其名—— 正是他少時便慣使的那柄斬霜。 殊不似其主的清絕,這劍倒是有個殺意騰然的名字。 裴時行旬休之日,抑或晚間用過哺食,往往也會在庭中舞一套劍。而后待到酣暢淋漓時,必會用細麻帕子獨坐拭劍。 男人修長指節認認真真擦拭過每一寸劍身,目色專注。 好似匠人在欣賞呵護一件難染纖塵的絕世瑰寶,又好似只是在同老友對坐談閑。 他雖身為文臣,身手卻絲毫不遜朝中武將。 平明時分霜寒未散便有劍氣呼嘯不定。彼時電光如流,颯颯擦過郎君素衣,皎然若游龍有勢。 雖舞到后頭,長公主的視線總會不由自主落在男人扎束緊實的一截勁韌細腰上。 以及再上頭,被薄汗細浸的一層單衣。 衣下塊壘分明的皙白肌rou若隱若現,隨他的呼吸愈發緊繃清晰。 可她是何許人物,自幼便在錦繡膏粱里看遍風流,而后更是上京銷金窟里的紅人???。 元承晚自然能辨出,美色背后,裴時行的身手亦是絕不容小覷。 且不同她看遍的那些,這人一招一式間不沾絲毫脂粉氣,行云流水的簡練里卻多暗藏殺招。 竟是難得的凌厲峻峭。 旁人亦好似可以自這酣然劍氣中窺見另一個裴時行。 冷漠、狂傲、兇虐,卻又驚艷到眩目。 但無論裴時行哪副模樣,長公主都未曾見他如此刻一般消沉。 劍光如雪锃锃晃在俊秀冷面上,令他整個人都沾染一絲鬼氣。 連那張堪稱裴氏子唯一優點的俊容亦黯淡不少,甚至神色間隱隱有種不羈自沉。 他畢竟是血rou之軀,莫不是近日太過勞累,染了風寒? 元承晚原本由聽云扶著,思及此當即便后退了半步。 又將香薷的緙絲繡帕輕輕掩在口鼻,而后銥錵關切出聲:“駙馬面色不佳,莫不是身子不適?” 裴時行聞言抬眸,眸色亦是沉沉死氣,話音平中泛郁: “多謝殿下關心,臣未覺不適,亦不曾染上風寒?!?/br> 他看上去實在頹廢又自棄,元承晚點點頭,復問道:“那你是怎么了呀?” 她放下掩鼻的絲帕,又遣了身后眾多女史,只一人步上前去。 而后微微傾身,湊近面前的男人,試圖觀察他的神色。 她生來瞳色淺淡,光芒下極易折現出清透的淡漠之色。 可此時此刻,里頭映出他的樣子,竟有幾分柔軟。 裴時行垂下眼去。 終究還是天真不知事的小貍奴。 極容易便對著凡世間皮相好的壞男人心生憐憫。 他終于開口,清越的嗓音亦有些沙?。?/br> “周旭的近隨昨日自戕而亡,臨死前寫下伏罪書,指認臣才是下藥一事真正的罪魁禍首?!?/br> “他在書中交代,周旭于萬壽宴前曾與臣有過會面,歸家后神色輕狂,隱有興奮之色。 “本因便在,乃是臣利用了周旭。 裴時行嗤笑一聲: “他說臣先是將那藥予了他家郎君,謊稱會助其成事。而后卻假作自己也中藥,迷失了神智,繼而玷污了殿下清白?!?/br> “可憐他家公子為人做嫁衣,白白送了命卻至死不知臣的狼子野心?!?/br> 元承晚皺著眉聽完。 裴時行所說實在是非常離奇又曲折的情節。比她昨日自聽云房里拿來翻過的劣造話本子還荒誕。 “哦?!?/br> 長公主面色不為所動:“皇兄信了?證據是什么?你又為何要幫周旭?” 裴時行頓了一頓,隨即抬眸,目光熱切又含悲地望住她。 似是溺水之人無望地抓住湍涌急流中唯一的稻草。 “殿下竟是相信臣的么?” 下一刻又恍然,苦笑一聲道: “他的說辭是,臣予他家郎君的藥乃是東夷一地的秘藥,名喚顫聲嬌。 “入水一化即無形,便是事后查驗,也與尋常房中助興之藥無異。 “唯一妙處便在,顫聲嬌專用于女子房中。 “可這藥又當真不同尋常,待女子服食數日后仍有眩暈、嗜睡之癥,卻能柔嫩肌骨,使腰軟身輕,遍身肌膚粉光若膩,故并不大能引起懷疑。 “最主要的一點在于,此藥能助孕?!?/br> 服而動,動而交,交則孕。 甚至那狀子里還有更多直白的語辭,但他不必再拿那些不堪入耳的東西來污她耳目。 “他說這藥萬金難得,故臣當時只予了周旭星點兒,恰好是一成年女子的用量。 “這周家仆子由此宣稱,臣當日與殿下所誤食的并非同種藥物,故雙方藥性起后的反應當是不同……” 長公主乃千乘貴體,自不會有人膽敢親自向她追問,細詢她彼時情動究竟是怎樣一副癡態。 但皇帝昨日便特意交代過來長公主府上請脈的醫士詳察,那近隨所述的種種反應竟逐一在元承晚身上有所體現。 其實甚至都不必自這諸多反應來印證—— 單從當日,她不過在體內存了那么一會兒便能有孕,可知是這藥在作怪。 元承晚默然。 她那幾日后的確總覺自己昏然欲睡,但也以為是裴時行太過兇悍所致。 及至后來,聽寒聽云晨間為她梳妝時也贊說殿下面若芙蓉,眉眼顧盼有神飛,竟是殊艷更勝從前。 她們幾個未知事的小丫頭還當是孕中豐滿,這才令美人添了風韻。 如今卻道是另有玄機? 長公主蹙了眉,因裴時行方才所述那些女子身體會生的諸多變化嫌惡不已。 “那你呢,你幫周旭的緣故何在?” 裴時行神色寥落,平鋪直敘道:“這便是臣的另一樁罪了。 “隴上道的鹽鐵產量及賦稅均有異樣,是臣身為御史,監察不力;而后更是私收賄賂,故作不知,為之遮掩。 這樣便說得通了。 周旭因前次受裴時行彈劾一事耿耿于懷,故此暗中窺伺,拿了他受賄的把柄來要挾。 而裴時行果真受此挾制,卻原來是只在表面上假意順從,實則為免后患,直直取他性命。 這個理由尋的極其巧妙,饒是裴時行也不由在心下暗贊。 今日他入宮恰好是為向陛下稟明隴上籍冊的數目異常,可對方竟一早就預備為他羅織下這個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