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告垂暮者的脫節
相安無事地過了幾天,連秦沒有再表現出舉止異常,云荇數著日子,蔣年與胡登的戰局在即,她決定前去一觀。 動身前巧笑倩兮地與囹圄中的俘虜吻別,踏出山廬后,云荇回望著這片低坳,廬前柴扉正對著的,是小片相對開闊的緩丘,但她從來不走正門,而是繞過院墻,從后山嶙峋狹長的林徑出入。 她此時心緒并不平。 那日夤夜,連秦實在反常,自她剖白心跡,至少這師兄明面上一直待她溫厚,會在狎昵時忽然突兀地將她雙手反剪,而又沒有下一步動作,讓云荇不免疑神。 在他與她對峙,她含淚服軟前的片刻,他究竟在等待什么。 直到車馬穿行在寧德縣街巷,云荇仍在思索。她微垂眼眸,從車輿望向集市上的滿目琳瑯,與其只作壁上觀,或許是該添置一些新東西了。 車馬最終停在驛丞官廨前,仆從入內通稟,范希沒想到再見云荇,會是這一日,此前應承她會另探程葉音訊,結果碰上胡登攪局,一再牽連上他爹和蔣年,他只能將諸事暫擱。 蔣年與胡登的戰局約在了倚秋樓,范希托了同僚替班,正要趕去,如今云荇來晤,只好捎她一道同行。 “沒料到云姑娘會今日前來,實在令人喜出望外?!?/br> 三日前話別,云荇也知悉了蔣年與胡登的約戰,今日再逢,范希承認他當即決意捎帶云荇,除了戰局重要,還藏了隱約的寄望。云荇續他的殘局,對陣胡登反敗為勝,知道的人不多,如果她這回也能接替蔣年對弈,未必威懾不了胡登。 豈料云荇反應淡淡:“范大人喜什么,這是他們之間的賭局,我憑什么插手?!?/br> 平心而論,自然衰退是天地恒常之理,如若胡登真有能耐一舉擊敗蔣年,蔣年也要愿賭服輸,她起初幫范希,也不是真的義薄云天,皆因她,有,所,求。 范希一聽心涼半截:“可那時候我得了姑娘相助……” 云荇擺手:“范大人別誤會,那是因為你投了子認輸,對弈哪有中途插手的?!?/br> 云荇不咸不淡地捅破他的妄念,他抽不開身替人打探程葉的音訊,還屢次祈于她伸以援手,只肖細想,也是他理屈在前頭,范希自覺默然,遂不再為難她。 車馬疾馳,等他們趕到倚秋樓后,蔣年早就坐在了楸枰前,任范成和蔣晟怎么勸,都不肯離開。 棋界新秀踢館滄派老前輩還二連勝,就跟昔時連秦與犀霜對陣南郊一樣,紋枰之盛,街談巷議,引人起興觀摩,當中不乏各路棋手,幽靜的倚秋樓也喧騰不絕。 云荇隨著范希撥開人群步近,這三人中,她只跟范成與蔣晟曾淺打照面,幾人見她在此,頗感意外,但均無心過問。 他們此時仍力圖勸阻蔣年。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我輩不是臨陣脫逃之徒,你這老匹夫與其在這干費口舌,不如想想如何留得住縣學諸生?!笔Y年冷哼。 范成氣極:“縣學怎么樣輪得到你出手嗎?你兩局皆敗山雪崩,難道第三局就能逆轉乾坤了???” 蔣年:“那又如何!不能力挽狂瀾就不下了?” 說罷這話,在場中有二人神色俶爾一凝,同時望向他。 范成一噎,他其實比誰都心里門清,蔣年是想替他擋這棘手事,彩頭分輕重,小輩對勝算有十足把握,還拿尊長的去留作注,如此輕賤前輩,就算律法不究,也足夠讓他從此聲名狼藉,除非從此遠走,否則滄州棋界也容不下這豎子。 胡登的劍走偏鋒,算力頹勢的老者或許應對艱難,但他實際的棋力并未絕頂拔尖到能被京師派青睞,就算蔣年敗后自請離開滄派,胡登也難免不被驅逐,想攀附京師派?蔣年要他兩處皆不就。 而云荇獨自凝思良久,無人留意她。 這廂勸阻無果,那邊胡登姍姍來遲,一入內,周遭就人聲竊竊,他環眺眾人,在目光掃到云荇時橫眉冷眼:“你也在?!?/br> 他早就想再打一場翻身仗,范希那種小嘍啰,胡登沒有百分百盡心力,后來對陣云荇,因為楸枰上滿盤殘子,不好施展,讓她將殘局贏得詭譎,如今她隨同范希在此,這陣勢,這伙人是為蔣年助威來了。 蔣晟一看胡登就心火冒:“胡登,這局由我來下?!?/br> 再狠的話數日前已經告誡過,但這人依然枉顧他的三令五申。 胡登置若罔聞:“真是父慈子孝,你一個記譜,有什么資格替人下棋?” 范成老頭氣運不錯,在滄州混了這么久,首領威望還是有的,一個兩個都替他出頭,胡登對送上門的蔣年,原就有殺雞儆猴之意,怎么可能讓他們替來替去,同舟共濟。 范希則聽得心一緊,云荇一嘆,她暗覷范希,早知會這樣,寄望別人搭救,本就要不得。 蔣年將旁邊案幾上的茶盞重重一放,已經開始擺子:“多說無益,要下快下?!?/br> “蔣老爽快,最后哪怕三連敗,也是肝膽過人吶?!焙锹渥?,有意望向范成,兒子和好友都替了他出面,這老匹夫真是。 云荇挑眉,她還記得上回被說勇氣可嘉,這人一旦覺得對面毫無勝算,就十分熱衷夸別人悍勇。 主將即位,觀客息聲。 大戰一觸即發。 蔣年循序布陣,開局與胡登的黑棋拉鋸相持,白子在邊角固型。他前兩局失利,這回已有些摸清胡登的棋路,雖略有疲敝,但難以急攻,胡登并不慌忙,在另一側小飛締角。 白子得以喘息,依托著邊角一塊的穩地,搶占左下,以此筑成勢力圈,蔣年的本意是拱衛原有白形和實地,防止被黑子斷入后,削弱白形的外勢,但胡登并不買賬,他對蔣年留著的實空登堂入室。 觀棋的一眾神色各異。 范成在縣學向諸生授棋時,曾斥過分執著敵方實空,不是能容人的手段,胡登自非不懂,他是明著干。 蔣年對此下跳,黑又隨跳,白子被窮追苦戰,漸漸被逼向黑地頭,蔣年冷汗涔涔,此時若改序走壓,棄子以換白形重凝,尚能殘存,但黑子追得兇狠,對余勢全無懼意,只務于掏空。 白一手尖被跨斷后,再難為繼,疲于瞻前顧后,蔣年分身乏術之時,黑棋已經落成山雪崩。 白子失去方寸,無所施其技。 胡登借的就是混亂態勢,闖人實空并非他所求,至于強硬侵占實空會不會被詬病,他不在乎,世人常謂不取眼前所利,是為容人,他只問勝負,容什么人? 胡登算是摸清了,反正縣學棋教習落不到他頭上,他憑什么要讓范希父子好過,與滄派交好,他能分到幾斤幾兩的殊榮?滄州棋界?他也沒那么當一回事,頂多就日后不再出入棋會,你看他有一絲痛癢不? 胡登露出獠牙,全面進攻,如能持久拉鋸,寬限時辰以供謀算,蔣年或可勉強與之匹敵,但前兩局已經讓他身體抱恙,這時被黑棋一頓捏弄,這場山雪崩簡直要將他迎面覆埋。 胡登不理會對手的疲態,他強侵后下鎮,任白子殊死搏斗,也沖不出內拐后的重圍,白子沒有去刺,而是尖,這也是蔣年無法抵御自身算力緩慢,致命的一擊。 從角逐到布防,從抵抗到淪陷,不過小半日。 白棋已經極難獨活,但蔣年依舊拈子,填在仍能落腳的每一處,直至下無可下,避無可避,被黑棋吞得干凈利落。 眾人看得膽懸,只有云荇片刻晃神,曾幾何時,她舉著秋湖第七局的棋譜,問一件事還沒定局,值不值得為之掙扎,還是就此定斷成敗。 程葉與李詹的殘局屬于未果,那倘若終局早定,本來就勢窮力竭呢? 比如這一局,又比如她的命途。 她望向棋盤,第三戰最后毫無懸念,白棋四子落敗。 胡登所許之諾,是但凡能贏一把,就有斡旋的余地,蔣年的孤注一擲,是因范成來滄州之初,二人就已相識,這個玶都人常為瑣事與他相持不下,但蔣年十分清楚,老友致仕這些年,心中唯一念想便是縣學授棋,出此下策,也好過束手不管。只是除了真的為好友不平,他也有不甘落于小輩之后的倔強??v然最初就明白終局難改,當真的滿盤皆輸時,再是剛毅,也無法全然忽視日薄西山的無力和哀涼。 紋枰殘酷至斯,它為鮮活者所競逐,宣告著垂暮者的脫節。 他在棋盤前以袖掩面。 秋日晴空高遠,風和日麗,但范成這邊所有人,心頭都蒙了一片雨云。 “可別怪我沒提醒蔣老,愿賭服輸?!焙桥c他們格格不入,他一身輕松,不吝“善意”提醒。 “你是縣學算術教習,師德有損,你還能得意到幾時?”蔣晟上前揪起胡登衣領,差點一拳揮去。 范希本候于父親身側,見狀憂心這事再火上添油,趕緊去制止。 勸架的,爭拗的,頓作一片紛亂。 只有楸枰邊上的蔣年一動未動,他無心四下,也就沒有注意到,有人坐到了他身旁。 直到棋子被分揀掃回棋罐,噼啪作響,這老者才稍稍回神。 “蔣老下棋都下到最后一刻,現在就垂淚也為時過早了些,”云荇收拾著棋子,“您要是不下了,麻煩讓一下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