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廳里放著一張八仙桌，簡家的三個人各踞一方彼此隔著老遠，傭人給伺候著洗了一遍手，上了茶，這才開始上菜。一共五樣，有魚有rou有蝦，佐以時令素菜，包含了閩南和海派西式菜譜，還有一道所謂“傳女不傳男”的娘惹甜品，也不知道身為男人的廚子老馬如何學得。

    簡行嚴看到把一道土筍凍放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廚子本人，心中起了疑惑，正想尋求解答時，只聽簡旌說到：

    “這樣吃法實在有些浪費，老馬，以后飲食從簡，不可生出奢靡風氣?！?/br>
    廚子老馬唯唯諾諾地下去了，飯桌上氣氛有些尷尬，簡行嚴覺得當著父親的面他連提筷子的力氣都沒有。

    “阿嚴，吃點菜?！焙喎蛉苏f，她一時記不得兒子到底喜歡吃什么菜，只得籠統地招呼了一下。

    簡旌吃了幾口，開始說正題：“你這次休學回來，想過之后作何打算沒有？”

    哎，該來的總會來。簡行嚴回答：“在家花點時間補補功課吧?！?/br>
    “你在學校都學不好，回來檳榔嶼跟著你的狐朋狗友整天在一塊兒還能學好？白日做夢?！焙嗢河柕?。

    簡夫人一言不發，撥弄著碗里的菜。

    簡行嚴說：“也比待在那邊好，在英國開銷也大，終日還要叫人看不起?！?/br>
    簡旌拿眼角看著兒子，繼續譏諷著：“那也是因為你自己技不如人，叫我看，你用在女人身上的一半功夫用在學業上也不至于是今天的樣子。我聽說你在圣約翰島上跟檢疫站長的女兒打得火熱，這方面你倒是戰功赫赫?！?/br>
    簡行嚴見母親在場，不愿多談這種事，連忙否認到：“沒有，我跟她們都是正當交往，現在講的是——不論性別都可以做朋友?！?/br>
    “正當交往？她們？到底有幾個？你也就會在脂粉釵裙中鬼混吧。學學你二哥行懿，跟你一樣出去留學，畢業之后現在在上海中央商場交易所有自己的生意，沒向我要過一分錢?！?/br>
    聽到父親說起二哥，簡行嚴的一對眼珠不由自主往左上四十五度飛去，渾然天成的一個白眼，二哥那是何許人也？活脫脫是簡旌的翻版，兩個人的長相簡直一模一樣，無非是其中一個老了點。簡行嚴對二哥沒有一絲好感，只覺得那人在娘胎里就熟讀《厚黑學》，出生之后又將全部的機智才情典當給了神靈，換成通身的古板和沉穩。

    簡旌捕捉到兒子的逆反情緒，強忍住脾氣繼續說：“過了春節我要回一趟上海，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正好跟言嘉和行懿一起住一段時間。

    “咣”一聲，桌子底下簡行嚴的腳撞到了桌子腳，差點震翻了桌上的菜盤?！拔也蝗?，我只想在家里好好學習?！?/br>
    “只怕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也不在家?！焙嗢赫劜簧险嬲私鈨鹤?，但做了二十年父子，對方有個什么樣的做事風格還是摸得很清楚。他放下碗筷，看看一側的夫人，身旁這位簡夫人比他小十歲，眼下還四十不到，身為“娘惹”的她既有中國女人的端麗又帶著一股南洋的嬌憨。兩人的婚姻是“利益結合”，所以也沒有什么感情，頂多簡旌貪圖對方年輕貌美，不過結婚二十來年只生育了簡行嚴這一個孩子，算不上“枝繁葉茂”。

    簡夫人知道丈夫正在看自己，更加“眼觀鼻、鼻觀心”。

    簡旌搖搖頭，心中嘆了一句：廢物母子。

    再想他留在上海的原配妻子，那一位是多么的知書達理——只稍稍有一點枯燥無聊，教出來言嘉和行懿姐弟倆又是多么有出息，言嘉和行懿從念私塾到洋學堂再一路往上，哪一段不是優等生，現在言嘉已擇佳偶配之，行懿初涉商場，不像一般富家子一樣妄自尊大，倒是行事十分小心穩健，事事盡量考慮周全。

    簡旌忽生一計：“去不去上海這事我說了算，不過比起春節之后的計劃，我看抓緊時間給你請個家庭教師更重要?！?/br>
    “家庭教師？”簡行嚴張大嘴重復到。

    “你搞清楚，你現在吃我的用我的，沒有資格跟我挑三揀四?！焙嗢赫?，然后又陳述家規一二三條，另給簡行嚴布置了每日功課，他見兒子垂下頭，以為自己在父子曠世之戰中又一次取得了勝利。

    這個時候一個聽差過來打斷了他們：“老爺，林秘書來了?！?/br>
    簡旌拿毛巾擦了嘴，立刻站起身來說到：“把他帶到樓上書房，我立刻上樓?！?/br>
    過了一會兒，簡行嚴在飯廳門外里看到一個從沒見過的男人一晃而過，那個男人長得相貌堂堂，目不斜視對自己的視線渾然不覺。他問飯桌的母親：“那是誰？”

    母親答到：“你父親新請的秘書，叫林育政，年紀很輕但是很靠得住的樣子，里里外外幫了你父親不少忙?！?/br>
    “怎么趕在吃飯的時間來？”

    “聽說你父親通過會館協調，剛買下一個酒廠，啊，就是死去周老板那個酒廠。眼下他跟林秘書忙著接手酒廠的生意?！闭f到這里，簡夫人嘆了一口氣。

    噢，對了，簡行嚴想起來自己那天在報社被學生堵截，起因就是因為開酒廠的周老板被人殺死了。他倒是對周老板其人沒什么印象，看母親表情陰沉的嘆了一口氣，覺得母親大概是跟死者家里有什么交情，故而為之嘆息。

    想到自己這一次回家，家里氣氛還是跟兩年前一樣令人吃不消，只是這幅司空見慣的氣氛里好像發生了一點細微的變化……簡行嚴揣摩了一會兒，突然問母親：“誒，這次回來怎么不見榮叔？去英國之前，我一直聽他說想退休回老家，難不成已經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