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甘小栗害怕地想,如果我死了,小桃會落得怎樣的下場?這樣年紀的女孩子,生在這樣的時代,又是在窮人家,如果沒有父母兄弟照應……眼前出現小桃的樣子,齊眉劉海兒,細細的眼睛笑起來藏著星星,一顆尖下巴頜兒,幾乎一擰就斷的手腕,多么的令人心痛。甘小栗這張和meimei有幾分相似的臉皺了起來,撲簌簌地掉了幾滴淚。 病房里大概放了十四到十六張床位,尚有一部分空位。甘小栗急促地呼吸著,微微支起上半身,想看看病房都有些什么人。但他只看得見包在被子中一具具顫抖中的軀體,他們不停發出“吱呀”或者“沙沙”的聲音。 于是甘小栗又重新躺了下去,望著空洞的天花板發了會兒呆。 到了晚上,有病人家屬來送飯。甘小栗從早上到現在滴米未沾,看見別人吃飯,有感于自己無人問津,于是厚著臉皮伸手討了一口飯菜,卻口干舌燥的咽不下去。見床頭木桌上有個白鐵口杯看上去有水的樣子,便顫巍巍端起來喝了一口,一不小心把手里的食物掉了下去,沿著被子滾到地板上。他不舍得,便放下杯子去撿,整個人倒從病床上翻了下去。 “怎么回事?”被驚動的護士趕來問到。 “沒,沒什么大事?!备市±跖吭诘厣洗瓪?,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起來,內臟好似有團火在灼燒。 護士把他扶回床上,問到:“都跟你說了,不要亂動?!?/br> “護,護士,我這是什么???” 隔著大口罩都能感受到來自護士重重的一聲嘆息,她小聲說:“聽說不是瘧疾就是鼠疫,院長已經去開明街了,回來就能確定?!?/br> 鼠疫?這個詞不太懂,但是甘小栗又想起在院子里看過的老鼠,心中打了個冷戰。 等到護士所說的院長從疫區回來,給病房里帶來了五個病患,床位頓時變得緊張,醫院又在床與床之間架起一張臨時的小床。新來的五個病患里,有三個是甘小栗的熟人。 “師父……大師兄……二……二……” 大師兄悲涼的應了一聲,二師兄卻無法說話,他脖子兩邊腫得又黑又紫,四肢癱軟無力。 至于他們的師父,一臉平靜的看著天花板,對周圍發生的一切都毫不在意。但是幾個小時候之后,胡老板開始喘得像只打鳴的公雞。 晚上護士過來給所有人打了一針,大家的病情沒有任何好轉。 甘小栗時冷時熱,脖子、腋下和腹股溝一陣一陣的劇痛。他翻身滾下床,趴在地上,企圖用冰涼的地板給自己緩解疼痛,可這招并不管用,疼痛的巨浪還是一浪高過一浪。 后半夜,病房里有人說起了胡話,有人不斷嘔吐,整個病房臭氣熏天沒有人來處理。甘小栗感覺身上的疼痛稍微減輕了一點,起身端著白鐵口杯——杯子里還有一小口水——來到胡老板床前。胡老板仍是一只打鳴的公雞,只是啼鳴已經變得沙啞。甘小栗費力托著師父的頭,想喂水給他。 “不……不用……”沒想到胡老板睜開了一只眼,看清來者,動了動嘴唇,“……給……密斯特詹……” 甘小栗見他師父有話要交代,趕緊把耳朵湊過去,師父的嘴動了幾下,什么聲音也沒有發出,幾聲機械的嘶鳴之后,一口血沫嘔了出來。甘小栗顧不得許多,拉著師父的手想讓他平靜。這時胡老板脖子后仰、雙目圓睜,用全部的力氣把手從甘小栗手里掙開,用右手指著左手的袖子。 這是胡老板一生最后的舉動。他死了,和他老婆的死相距不過二十四小時。 甘小栗在胡老板左邊袖子的暗袋里,找到一個硬挺的牛皮紙信封,封口處蓋了一個鮮紅色的蠟封戳。 莫非是讓我把信給密斯特詹?密斯特詹不是第一次來我們店里的客人嗎? 他把信封揣在身上,爬回自己的病床,揉著自己干澀的眼睛,半宿沒睡。 天亮以后來了一群人,人人身穿白衣,腳上穿著黑膠鞋踩得地面發出酷似老鼠的叫聲。這群人沒有處理病房里的嘔吐物,也沒管夜里死去的病人,而是將活著的病人召集起來,不管他們是坐是站,哪怕是睡在地上。 “根據大家的情況,現在送大家去不同的病院,分開治療,尤其病情比較嚴重的,我們也需要用到一些厲害的藥物和治療方法?!逼渲幸粋€穿黑膠鞋的人解釋說。 病人們沒有辦法,他們不相信自己能治好,但也害怕死亡,一部分人搖搖晃晃岔開著雙腿,避免觸碰到腹股溝的膿腫,勉強走了出去。另一部分人動彈不得或者神志不清,只能聽憑別人把自己抬出去。 大師兄屬于前一部分人,二師兄則是被抬走的那部分人。甘小栗回頭看了看胡老板的尸體,摸了摸身上那封信,強打精神跟著大師兄他們朝外走。 一個“裹白布的”攔住他?!白蛱焐衔缱∵M來的嗎?” “是……” “過來醫生給你檢查一下?!?/br> 甘小栗被單獨帶到一個診斷室,又一個“黑膠鞋”過來給他檢查,查看了他的腋下和腰腹,還讓他脫了褲子露出腹股溝。除了淋巴結腫大之外,甘小栗的腹部兩側都出現了黑色的斑塊。 這人沖旁邊搖搖頭,甘小栗就被帶走了,他還不知道自己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自從昨夜開明街被封鎖之后,這兒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蕭條,商店關門,小學停課,歌舞升平的大戲院也緊閉大門,門口貼著“奉諭預防疫癥,暫行停演”的告示。而封鎖區的外圍,先是被木樁繩索圍繞,后來更是修筑隔離墻,日夜有警察值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