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22節
第202章 謝阿憐帶路, 繞過瑤光殿,走長橋,左右水域寬闊, 金波蕩漾,如萬千碎鉆翻涌,蓮舟三三兩兩, 宮人們嬉鬧著采荷花,相熟的遠遠瞧見,撐小舟過來, 遞給她們兩支碩大荷葉,葉心還沾著水露,好奇問道。 “這么熱的天兒, 謝典寶出來作甚么?” 謝阿憐笑指竇娘子, “府監家鄉來的人,我送送?!?/br> “喲——” 那人刮目相看,竇娘子好相貌,雖說是下人,風度翩翩的, 好意教她,“您擎在手上,當把傘用?!?/br> 竇娘子意會了, 舉高荷葉,果然蔭涼。 那人以手搭棚,舉目往水面上逡巡,全是尋常船只, 控鶴府專用的燕舟杳然無蹤,烈日曝曬, 蜻蜓都歇了,竇娘子脖子上膩膩的,不停抹。 她索性道,“我送你們過去罷,他們歇午覺呢?!?/br> 竇娘子訝然,“這會子?這才巳時?!?/br> “可不么,我們哪敢跟他們比呀?” 那人滿腹牢sao,不等謝阿憐制止,已經找補回來,“八成昨夜又沒消停,他們也是怪累的?!?/br> 她把繩圈套在闌干上,多轉幾圈繞牢實了,搭上塊木板,伸手扶竇娘子,次后謝阿憐,船上有座墩和冷茶湯,頭頂雖熱,搖到湖心上一吹風,透心涼爽。 竇娘子掏出帕子給她拭汗,“勞煩您出力?!?/br> “小事!” 她很豪爽,邊劃槳邊打量竇娘子,有些好奇,“府監幾兄弟,連堂兄弟,不都來京了么?家鄉還有人?” 這問題難不倒她,竇娘子很有深意,“富在深山有遠親吶?!?/br> 換來幾聲哈哈大笑,小舟在琉璃亭泊岸,碼頭上本該有控鶴府的人迎候,并查驗身份,可是眼前空空如也。 大家都抹汗,謝阿憐有些無奈,“您回罷,我們等等?!?/br> 那人撐船走了,謝阿憐瞧她鉆進藕花蕩,回頭指揮,“裙子挽起來?!?/br> 島上井字型交叉的九曲平橋,水池拔得干干凈凈,什么都沒種下,唯榕樹背后養著一窩黃花藺,一叢叢馬蹄似的葉子,正當花期,綴著小小的鵝黃花朵。 謝阿憐辨了辨,直接踏進水里,竇娘子呀了聲,被她一把拽低,薄薄一層水面,底下竟有路,她把裙子掖進裙腰,褲腳太窄,摟不上來,濕了也就濕了。 謝阿憐走的飛快,剝開黃花藺。 “島上原沒水,府監非叫挖了四個池子,底下都是石頭,挖就挖了一點兒,反正他不肯種正經荷花,就要這些野草棵子?!?/br> 走了一轉,累得氣喘吁吁,竇娘子問,“外頭都說控鶴府層層把守,怎么這么容易就進來了?” “外頭還說太子是天命所歸?!?/br> 謝阿憐嘿嘿笑,“你來的是時候,昨夜圣人擺酒,上下都喝多了?!?/br> 竇娘子還是不放心,“可是往后查對起來,幾句就露餡兒了?!?/br> 謝阿憐生來有些弱癥,年輕剛上值時不堪勞累,屢屢在御前犯頭暈,十來年緊著逼著,反練出來了,比竇娘子走得還穩當,回身托了她一把。 “所以你們要干什么,千萬快些!” 竇娘子聽得心驚,她問都不問她摸進琉璃亭所為何來,仿佛哪怕她一刀捅了張易之,也無妨。 終于到了,謝阿憐鉆進灌木叢,擰褲腳上的水,鞋子脫在里頭,掏出兩雙新鞋各自穿了。竇娘子抽抽鼻子,獨這處丹茜香淡些,三步大的窄院兒,門口兩個鶴慢騰騰理翅膀。 院門虛掩著,悄沒生息,湊近了聽,廊下大概是鸚鵡,啾啾地叫,謝阿憐膽子真大,撿了顆石子從門頭上往里扔。 “——嘎!嘎嘎!” 鸚鵡鬧起來,撞得鳥籠子吱吱嘎嘎響,卻沒人出來收拾。 她沖竇娘子招手,“這是后門,才換了竹簾,你動作輕些,往里有個六折屏風,畫的是墨彩蓮池游魚,你瞧畫兒上方位,按著鯉魚張嘴的方向轉,繞過博古架,再有個香爐,就是內室?!?/br> 竇娘子緊張地握拳又握拳,成敗在此一舉,李旦答應她,辦成了這個,先把竇氏的長生牌位立起來。 “阿姐保佑我……” 她心里喃喃默念,謝阿憐推她一把。 門吱呀開了,滿院竹影重重,各色繡球爭奇斗艷,一張碩大的金剛鸚鵡彩色漆畫兒當地聳立,跟她大眼瞪小眼。 “這……” 她摸不著頭腦,好端端地,畫個鸚鵡恁大作甚? 那畫兒忽然動了,兩翼振展如臂,橫起來,一招要揮打在她鼻梁上。 “嘎,來者何人?抬起頭來?!?/br> 聲音高亢刺耳,嚴厲中帶著咄咄逼人,正如顏夫人。 竇娘子跌步后退,背抵在大門銅環上,嘶嘶吸涼氣,好半天才反應過來,不是漆畫兒,是只活的大金剛鸚鵡,站在欒樹跟前,那樹干寬大,一團團灰黑色的老皮,乍看起來跟黑漆一樣。 “扁毛的畜生!” 她罵了句,悄悄往房里摸。 鸚鵡在她背后兀自嘎嘎不停,又吼又叫,來回只有這一句。竇娘子心道,狐假虎威,就會這一句,裝威風,又覺奇怪,便是上下躲懶,張峨眉貼身的人,總得有罷? 想歸想,眼前撲面而來,屏風上果然一條翹尾巴的大鯉魚,嘴巴尖尖的對著左邊,她便往左邊轉,沉沉喘息中,果然是個博古架,又果然有個香爐。竇娘子稍微松氣,掂著腳呲溜到博古架旁,七棱八角的各樣瓷器,縫隙中有個白影顛來倒去,帶著蓬蓬的黑發,似個拂塵來回刮拉。 她惴惴探頭去看,立時捂住嘴,雙眼越瞪越大。 “走罷——” 謝阿憐坐在灌木里發呆,瞧竇娘子垂著眉眼,便也不問她。 兩個伏在碼了許久,趴在水里凍得發抖,琉璃亭太小,來回盞茶功夫就逛完了,裝不下伙房,島上一日三頓從九州池送來,送飯的船另是一種,兩層船樓,尾巴上堆著西瓜和哈密瓜。 她又換了一套說辭,說快出宮了,想多要些嫁妝,求府監開口,誰知臊了一鼻子灰,沒臉等控鶴府的船回來,求人幫個忙。 那船工是尚食局管運送的,護著自家人,嘿了聲罵,“狗東西!” 指船艙里開好的西瓜,請她們坐下慢慢吃。 如此無驚無險,謝阿憐送竇娘子出了歸又門,竇娘子不舍,手著把宮墻。 “你是定的下月二十出宮?” 年年宮人出宮,都在九月二十,她問也是白問。 謝阿憐點頭,握著金鐲子安慰她,“阿姐放心,沒事的?!?/br> 只字不提她在琉璃亭看見什么。 竇娘子心里翻江倒海,宮門上不準種樹,可是與歸又門咫尺相對,就在花光院內,有一棵豪邁的凌霄花,繁盛壯麗,攀爬宮墻樹木,足百尺之高,隔墻探出翠莖花蕊,昂然可拂云。 宮人不值錢,宮人去了又來,可凌霄并非全指望攀援,也有凌云之志。 她情不自禁攀了一支橘紅在手,兩朵花對生如偶,折斷了送給謝阿憐。 “咱們宮外再見!” 一襲紅衣直裾掃過來,袍角繡滿四房連續獅紋,是相王。 竇娘子不敢多說了,和謝阿憐并肩向他福身,李旦仿佛認不得她,只向謝阿憐點了點頭,隨便道,“我從封地上得了一批珍珠,品相尋常,勝在量大,想煩請謝典寶撿撿,瞧宮里用的上么?” 是她份內職事,從前親貴借她之口祈求圣恩的也多。 謝阿憐抱著兩只手,很受用,絮絮問起產地,年份,如何保存收藏,一條條有理有據,說的幾個監門衛小奉御都湊過來,你一句我一句的問。 “你是宮里人?” 李旦淡漠的眼神投過來,竇娘子怔了下,才明白他是專門來替她打掩護。 “這是公主府的嬤嬤?!?/br> 頭先放她進宮的奉御替她答應了,又問,“誒,你家廚子還沒出來?” “是,管事的說家里冰不對,要凍得松松的粉粉的,命奴婢回去料理?!?/br> “走罷走罷?!?/br> 奉御轉過頭繼續請教謝阿憐,“我聽人說,珍珠能拿刀子驗好壞?” 一道道關卡,竇娘子單靠一雙腳走,饒是年輕時跑馬奔騰過,久不習練也生疏了,終于走到右掖門,天津橋上空空蕩蕩,夕陽似個紅蛋墜在半空,想到回家還有兩個坊城的跋涉,她深深嘆了口氣。 誰知才下星津橋,便有個長隨來接,“竇娘子您來這邊兒——” 他很殷勤,半是護送,半是推攘。 竇娘子避不開,簡直有些害怕,可車簾子一掀,李隆基的大腦袋亮出來。 “小姨!上來!” 車上擠擠挨挨,坐著好幾個男女,也有李旦,意態閑閑,一望而知走的景運門,出了內廷便坐轎子,已然等她良久,瞧她滿臉熱汗,到底當著孩子們面,看不過眼,遞了條帕子。 竇娘子接了,沒好意思擦,攥在手里。 急忙道,“王爺!張峨眉與譙王有私!早有夫妻之實!” “原來是這么回事兒!” 一個姑娘鬧起來,“二哥死了,他竟敢弒父登位?!” 其余幾個人并無驚異之色,仿佛都有些心理準備,身邊一個穿紅的郡王拍拍她手,轉頭溫聲確認。 “竇娘子識得譙王?” 雖說李旦爵位更高,但到底是半邊親戚,對著外人就不同了。 她雙手加眉,肅容拜下去。 “民女竇氏參見高陽郡王,回郡王的話,民女不識譙王,但知道君王懸佩乃是白玉雙佩,太子并諸親王懸郁玉雙佩,郡王并一品官員等懸山玄玉佩。張娘子窩藏房中之人……” 她舔了舔唇,當眾說起這些腌臜事,真叫人不自在。 “……男女衣裳鞋襪委地,瞧不出服制,不過抹胸上壓著的是山玄玉佩,色樣昭彰,民女不會弄錯,本朝親王眾多,李武兩姓皆有,但年歲在三十左右的,只有譙王一人?!?/br> 武崇訓嗯了聲,望向李旦語帶敬服,“還是相王料事精準?!?/br> 李旦點點頭,瞧竇娘子還一頭霧水,雖是人微言輕,不足與聞,但到底是她冒了老大風險探聽來的消息,瞞著她說不過去,遂抬眼與瑟瑟商量。 “郡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