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59節
賀魯心有不忍,提醒道,“你別用力,她沉的慢些?!?/br> 小寶心里已是怨恨上他了,憤憤地口不擇言。 “我告訴你,他可死不得!他是可汗的女婿!他是女皇的侄孫!他要是死在這兒,你們等著□□鐵騎來報仇罷!” “……你說,他是來和親的郡王?!” 賀魯怔怔地,有些不解。 小寶那兩句話是突厥語不錯,可是次序顛倒,含義錯亂,而且彼此矛盾,叫人不明白他哪句才是事實。 掃眼看過去,那個頭朝下倒栽蔥陷進流沙旋渦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此刻多半已經死了,兩只腳耷拉著一動不動。 他揉了揉眼睛,疑惑方才是瞎了么,怎么看成那腳趾上抹了紅蔻丹? 黑沙南庭,黑沙南庭! 這里的沙漠不是黃色而是黢黑,概因附近錯甲山上有大鐵礦,鐵石碎屑被風碾成粉末,刮來此處,混著黃沙和灰色的卵石碎礫,日積月累,越來越黑,尤其刮沙塵暴時,烏壓壓鋪天蓋地,仿佛天神降咒。 無論唐人還是吐蕃人,走到此處,便以為突厥身居末世異相,當他們是拜火教的妖人,嘴上假客氣,心里真鄙夷。 啊呸! 賀魯忽然生起氣來,誰是妖異?大男人長這樣腳,才是妖異。 小寶哭得聲嘶力竭,終于夠了,抽抽鼻子認了命。 想到武延秀冤枉死在這兒,于國寸功未立,恐怕沒人會從神都千里走來,給他收尸下葬,世上唯有他來給他個體面的收梢,便是悲從中來,解開布條,小心替他拍凈腳底干沙。 那突厥人說得對,他不使勁兒拽,好像是還沉的慢些,小寶大著膽子放開雙手,去夠邊上歪擺的黑鳥皮靴給他穿上。 “好啦,黑沙南庭的門都沒進,咱這是……” 他是傷心地糊涂了,竟冒出戲腔。 “出師未捷——身先死!” 一嗓子高音嚎得賀魯耳根痛,他白了小寶一眼,揮揮手。 幾個大兵訓練有素,動作極快,跳下馬先脫鎖子甲,靴子踹了,馬鞍上解下巴掌大的鏟子,沖到跟前推開小寶,人疊人撲上去,首尾相接,組成幾張交疊的人梯,從安全區過渡過去。 最頂端幾個,有拽腳脖子,有挖沙子,還喊號子,因著他們動作,武延秀又往下沉,瞬時只剩幾個腳趾了。 “你們敢殺人滅跡?!有本事先殺我!” 小寶嚇壞了,抱住一個大罵。 那人不耐廢話,推開他仍舊動作,小寶一個呲溜鉆到他鏟子底下,護住武延秀腳趾,拳打腳踢,四面開弓。 “滾開!呸!混賬!” 突厥語混著吐蕃語,全亂了套。 正鬧得歡,一聲銳利的呼嘯破空而來,音色高亢尖銳,極之刺耳,就連發了狂的小寶都驚得直打哆嗦,一下子收回手去捂耳朵,又馬上再去搶鏟子,幾個兵卻不為所動,只管奮力。 又一串密集的箭雨,劃拉著風聲扎進沙地,嗖嗖像一張網,把他們幾個人前后左右全罩住了。 小寶嚇壞了,迎著刺眼日光使勁張望。 連綿起伏的沙山像會走路,時近時遠,看看就叫人頭暈,一望無際的黑黃天地,兩匹赤紅大馬啾啾地嘶叫,馬上兩個紅衣人,伸臂張弓,飛馳而來。 “你別瞎攪和了!” 賀魯趁著他們還沒沖到近前,揚起馬鞭一把拽出小寶,那邊已經完事兒,七手八腳挖出個近乎□□的人,扛在肩上飛快撤出。 “嘶——” 賀魯心里亂罵,踹開歪歪倒倒沒站穩的小寶,指手下。 “給他穿上些,亂七八糟,成何體統!” 一個兵便回馬鞍上取了件突厥軍中打底的一字窄領襯衣,給他套上,因是尋常穿著,白布平花,毫無裝飾,順手在他臉上抹了兩把,散亂糾結的長發撲簌簌往下掉沙子。 賀魯也盯在他臉上,瞧那兵好端端傻笑起來,更是氣惱,馬鞭凌空抽出一記霹靂脆響,悍然喝問。 “死沒死?” “沒有沒有,就是閉了氣?!?/br> 那兵久在此地救人,見慣了閉氣假死,胸有成竹。 攬著肩膀抱起頭來,巴掌大小臉,唇無血色,淚漬斑斑,雖是閉著眼又臟污不堪,但那微微下壓的眼尾,密密匝匝小刷子似的睫毛,還是叫他不舍得撒手,又怕落在長官眼里,心一橫,索性使水潑上去。 出手便嘖了聲,因他眉骨太突出,水幕平滑垂落,壓根兒沒沾濕臉頰。 賀魯斜眼瞧過來,“醒啦?” 武延秀還愣怔怔地,小寶掙開旁人撲到他身上亂摸。 “手,手能動么?腳能動么?” 拉手拽腳,擺弄的翻來覆去。 賀魯的手下都很稀奇,圍攏個圈,把眼瞠得大大的,互相比大拇指,“好家伙,還是唐人玩兒的花?!?/br> 正在議論,馬蹄聲踏踏沖到跟前,趾高氣揚的兩個人,并肩颯爽,賀魯上前咕噥了幾句,得了令,指手下架武延秀到馬前。 都說突厥人壯碩,矮墩墩似鐵桶,兩個兵夾住他,對比果然強烈。 他高而秀拔,站直了比他們多一大截,幸虧剛剛緩過口氣,手腳酸軟,頭擱在人家肩膀,長腿軟綿綿撇在地上,拖著像蛇的游尾。 賀魯捏住他下巴向上展示。 日光刺眼,逼得武延秀睜不開,明晃晃兩個鮮紅的影子,男女高矮不知,他動了動唇想道謝,但嗓子干啞發痛,出不了聲。 馬上人看著他這副虛弱萎靡樣子,很不滿意,對賀魯的轉述半信半疑,略一思忖便道殺了吧,提韁就要走。 “公主您瞧——” 賀魯急了,大拇指用力擦掉他臉上臟污,擰出紅暈,托著腮往高處送,像個馬販子,不遺余力地推銷。 “帶回去洗洗,換身衣裳,保準跟您那尊水月觀音一個樣兒?!?/br> 第147章 公主一愣, 狐疑地看賀魯一眼。 水月觀音是哥舒英前年掃蕩河北的戰利品,通體白瓷,姿態婀娜, 身有蘭麝香氣,又披掛珠玉首飾,精致的寶貝, 令她愛不釋手。 ——拿觀音來比這玩意兒? 她不大接受。 臟得像生下來沒洗過的驢,細腕子細腳,小脖子也細, 擰擰就斷了,獨眼皮兒的深褶似折枝花,挑了個極尖銳的角度戳進眼窩, 還算中看。 “不成就賞你罷?!?/br> 公主隨隨便便吩咐同伴, 打馬揚長而去。 留下賀魯恭敬地斂眉目送,直到那道紅影縮成小點,才回過頭。 武延秀的突厥語剛起頭,聽不懂他們說什么,小寶卻盯著她背影瞪眼。 賀魯噗嗤一笑。 “知道怕了?算你命大, 沒在公主面前胡說?!?/br> 轉身抬起右手捂住心口,向哥舒英行禮。 “屬下見過葉護?!?/br> 哥舒英點一點頭,挑眉盯著武延秀看了片刻, 轉看賀魯,還是不太信。 “你說他是來和親的郡王?” 賀魯笑了。 “是,葉護您這話,和我剛看見他時, 一模一樣?!?/br> 他沒提醒他看那腳丫子,更不像。 哥舒英看幾個竊竊私語的兵, 果然都生出輕薄之心,目光帶鉤子,一道道往他身上劃拉,再轉過眼打量武延秀,唇角勾出一絲笑來。 “交給我罷?!?/br> “是!” 賀魯響亮應聲,指小寶道,“這個捆上?!?/br> 又指武延秀,“給他匹馬,韁繩著人拉著,別叫跑了?!?/br> 一個兵推推攘攘,趕鴨子上架,提著他小腿往上扥。 武延秀勉強爬上馬背,筋骨還軟著,喉嚨干的起火,坐也坐不穩當,歪歪倒倒,披散的長發叫風吹得來來回回遮住面孔,總抹不完。 哥舒英笑了聲,跳下馬撥開沙子,撿出埋了半截的金冠遞給他。 突厥人不論男女都編辮子,唐人以之為丑怪,不通教化,卻不知道在這種地方,束發戴冠根本行不通。他在并州生活過,能說漢語,知曉唐人禮儀,一見這副金燦燦的遠游三梁冠,便確信眼前人是貨真價實的李唐郡王。 “給他口水?!备缡嬗⒎愿?。 那兵摘下水囊遞給他,武延秀咕嘟咕嘟大口灌下,大概是手軟,或是嚇破了膽子,慌得壺不對嘴,大半潑在臉上,洗出一張青絲玉面。 “——喲?” 哥舒英眼前一亮,眉梢忍不住上挑。 他生性放誕,就算明知道賀魯看他久不順眼,也不肯稍加收斂,反而嬉笑個不停,恭維他道。 “還是附離手氣壯,出來就打著好貨色?!?/br> 賀魯敷衍地嗯了聲,瞧武延秀毫無反應,拍拍巴掌,催手下動起來。 兩人并排在前,哥舒英笑嘻嘻控著馬韁向賀魯搭話。 “昨夜使團進城,可汗擺宴,附離為何不來呀?難道早知道那個是假的,出來找真的?” 賀魯兩眼望天,有一搭沒一搭地回他。 “葉護說笑了,下官哪有如此遠見?巡視磧口乃是下官常日事務,若是昨夜隨眾飲酒,今早便起不來床,豈不是耽誤公事?” 哥舒英長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