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40節
丹桂指向東邊耳房。 “她千恩萬謝地去了,那東西奴婢還沒拆,說是一套水晶筆洗?!?/br> 瑟瑟聽得不是滋味,沉了沉氣,還是沒忍住。 “——說與我又如何?連阿耶都知道了,獨我不知?!?/br> 司馬銀朱知道她按捺不住此問。 挽起袖子,露出手腕上一截紅繩,掛住個細巧的金紐子,翻開給她看。 “太子哪有功夫管這些閑事,這印他在宮里得了,轉手便交給永泰郡主,郡主又給了奴婢,這兩三個月,可派了不少用場呢?!?/br> “阿耶怎么……” 瑟瑟目光一凜,長睫微顫,連武崇訓的面皮都有點發白。 拔擢六品以下官員的權力,對儲君來說不算什么,落在內廷女官手上,尤其是顏夫人母女這般敢想敢做的人,就是一柄能砍能殺的利器。 瑟瑟不愿往壞處想,又不得不往壞處想。 虧得只是六品往下,若是往后阿耶登基為帝,把五品以上官員的任職也托給旁人,甚至把所有歸屬于皇帝的權力輕易委派,就別說到底是給誰了…… 試問天下間又有誰,能扛得住如此巨大權力的誘惑? 譬如她自己,若有這枚印章在手,早就去尋陳娘子賣人情了。 難怪阿耶能說出以天下贈岳父的胡話,也難怪圣人暴怒,攆他去房州眼不見心不煩,瑟瑟斟酌半天,胸口那團熱火拱來拱去。 二姐倚重司馬銀朱,再三要求她聽之信之,甚至說過,有朝一日二姐不在身邊,司馬銀朱便是她絕處逢生之機??砂⒁畱猩⒅链?,司馬銀朱野心畢露,毫不掩飾,她掌控得住嗎? 忽地想到二哥的婚事尚無著落,更是一陣忙慌,取中張峨眉自然令她扼腕激憤,萬一竟是取中了司馬銀朱,那不就是第二個圣人么?! 武崇訓倒沒往李重潤身上想,而是另有一番憂慮。 “太子不妥,國之重器,當分而藏之,彼此制衡,若非得一人掌握,亦須是人心所向的宰輔重臣。隋朝設政事堂于門下省,太宗增補御使大夫入政事堂,高宗增設六部尚書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皆為分治手段……不不!” 他立刻推翻了,激動地站起來。 “是圣人不妥,為令天下重視儲君,攪亂選官流程,留下偌大漏洞?!?/br> 一番話擲地有聲,如大耳刮子打在顏夫人母女臉上。 瑟瑟眼都直了,磕磕巴巴道。 “可是,張峨眉已經做到這一步,女史如此,也是為我打算啊?!?/br> 武崇訓堅決說不是。 “女史如此,便是弄權,不然諸人諸事,她為何今日才說?” 這話太尖銳,直指司馬銀朱立心不良。 瑟瑟怕她難過,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卻沒想到她細長的眼睛流光閃爍,滿滿全是欣喜與贊同,不禁愣住了。 “提攜青年進鳳閣、鸞臺,令他們抄錄閉門會議的謄本,由奴婢逐日逐事建檔,皆不曾請示。至于丹桂、杏蕊,正如朝議郎與主事,位置要緊,身份微末,一旦為他人利用,后患無窮?!?/br> 司馬銀朱一派坦然,“請問郡馬,除此之外,奴婢還有何過錯?” 瑟瑟驚詫不已,抬手指了過去。 “女史到底是何用意???” 司馬銀朱并不回答,反而示意武崇訓繼續,就見他修長的手指插進鬢發,用力揉著太陽xue,滿面苦惱。 “女史架空太子與郡主,是為結黨;圣人放手權力,不再約束朋黨,是為失職;太子回避矛盾,是為庸懦……” 終于厘清了亂麻里的頭緒,抬起眼,仿佛跟虛空里的什么人說話。 “如此局面,三五年后,必出權臣?!?/br> 第132章 “出權臣?郡馬想得倒美!” 司馬銀朱幽幽冷笑。 “商之伊尹, 秦之趙高,漢之霍光、王莽,蜀之諸葛, 乃至本朝,太宗之長孫無忌,哪個不是一時豪杰, 智計與手段遠超同僚?才能壓制百官,萬人之上。而郡馬憂心忡忡,唯恐弄權攬政的……要么是外戚之女, 要么是內廷女官?!?/br> 她輕拍了下桌面,聲調帶著冰冷的嘲弄和揶揄。 “我們這些女人,爭權何用?圣人行到暮年, 還得交還給兒子, 有她前車之鑒,我們的野心煙消云散。再說,內帷花樣再多,不過是父子、兄弟、男女間的推拉。但朝堂之上,難道比這些?區區外戚女官, 螺螄殼里翻道場,略有可能;但叫中樞臣服,譬如令魏相言聽計從, 能嗎?郡馬未免太看得起我們了!” 連消帶打,說得武崇訓額上冒出冷汗,顧不得再瞧瑟瑟面色。 “眼下不能,但, 但,有朝一日……” “郡馬想說什么?” 司馬銀朱的脊背挺得鐵尺般筆直, 一股腦兒替他說下去。 “有朝一日,您輔佐郡主做了鎮國公主,開府募官,乃至鎮守一方,我們這些小女人,分了些許權力在手,不顧書生氣節,玩弄內廷手腕,結黨營私?” 武崇訓的心頭沒來由地瑟縮了下,望向司馬銀朱的眼神顫顫發抖。 說的很是??! 男人有忠有jian,女人若得機會站上舞臺,也是一樣,他單單因為面前搗鬼的是女人,就額外恐慌,實在不必。 “方才我一時激憤,出言不遜,實在不該,我受夫人教養長大,仰慕夫人的品性,對女史,更該信賴有加?!?/br> 說著整理衣袍,鄭重揖手,“聽女史一席話,如讀十年書?!?/br> 司馬銀朱比手讓他闡述,“還請郡馬細論?!?/br> 武崇訓朗朗道。 “女史不惜自污,以作比喻,是為提醒郡主與我,人心難測,連鳳閣、鸞臺都被人鉆了空子,遑論他處?要助太子順利登位,得瞧明白這些齷齪?!?/br> 司馬銀朱點頭稱善。 武崇訓重走到瑟瑟身邊,攬住她肩頭喟然道。 “二則,丹桂、杏蕊在女史麾下,豆蔻是我自幼所用,自然可信,可郡主府新添的數百奴婢,來歷卻難說,張娘子行事如此,不可不防?!?/br> 他說的是真心話。 那點擔心女官弄權的疑慮,掩蓋在彼此同坐一條船的冠冕堂皇之下,聽起來頗為動人。 瑟瑟仰頭瞧他的表情,坦坦蕩蕩,仍如君子,便含蓄地問。 “女史說表哥想的倒美,是何意思?自來權臣誤國,趙高、王莽翻覆朝堂。諸葛亮與長孫無忌雖得史家贊譽,卻令幼主如鯁在喉。國朝倘若真出權臣,自是大禍,不說黎民百姓,單我阿耶便要受他的轄制,怎么叫想得美呢?” “主弱,臣才能強,趙高、王莽篡朝擇主,故意擇了庸懦之主,諸葛亮選無可選,無奈侍奉阿斗,長孫無忌被裙帶牽絆,只能輔佐高宗,種下女主禍根?!?/br> 司馬銀朱帶著無奈地表情聳了聳肩,話鋒陡然一轉。 “這便是所謂權臣之禍,可二位不妨想想,倘若沒有他們強出頭,轄制得滿朝文武齊心侍奉庸主,國家又會淪為何等模樣?” 這一問振聾發聵,夫妻倆都接不上話。 司馬銀朱語音頓挫,猶如舞臺上敲鼓點,咚咚鏘鏘,終于到了要緊處, “若無司馬懿弄權,曹魏便是兩代而亡,只因有他徐徐圖之,才有五十年江山,五代君主?!?/br> 這番結論下得斬釘截鐵,不獨瑟瑟,連武崇訓都驚呆了。 司馬懿兩次抵擋住諸葛亮北伐,實是定鼎重臣,但亦是竊國巨盜,辜負曹家殷殷囑托。 瑟瑟更是不寒而栗。 試想,李顯如果遇上司馬懿,定然被吃的骨頭渣子都不剩,就連二哥、二姐能否抵擋,也難料定。 司馬銀朱緩步走到窗下,再轉身時,瑟瑟目光一晃,驚覺竟似顏夫人站在面前,那尖銳犀利的眼神,老兵寧死不退場的倔強,如出一轍。 她的口氣也全變了,不復宮廷女官溫和的引導,取而代之的是種篤定。 “奴婢作為郡主的師長,這是第一課,不能盡信任何人?!?/br> 這任何人中,顯然包括武崇訓。 他心底寒浸浸地,感到一股微妙的妒忌——為何她從未考慮過拜他為師? “第二課,很多人可以收買,不能收買的唯有摯愛親朋,天快黑了,奴婢去瞧瞧新廚子手藝如何?!?/br> 她拿隨身的竹杖敲了下武崇訓。 瑟瑟一愣,屈膝納福,“女史辛苦了?!?/br> 走出廊下站了一會兒,讓晚風吹拂濕漉漉鬢角。 “女史這番話,說的我汗都下來了,真是峰回路轉,一句一個埋伏?!?/br> 武崇訓遲了一刻方笑道。 “女史嫌我柔情蜜意,拖住了你,不然新婚燕爾,何必講這些敗興?” “表哥才被女史訓這么幾句,就自慚形穢啦?我被罵了大半年?!?/br> 瑟瑟回頭,樹影打在她金油鵝黃銀條紗裙子上,一重疊一重的翠綠。 武崇訓頓時失笑。 廊下聚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麻雀,上下撲騰著,偷食鸚鵡籠子里的粟米,他揮手驅趕,驚得它們四散而逃。 **************** 三月初倒春寒,李仙蕙病了十幾天,盜汗發熱總不見好,夜里更睡不安生,一咳起來,涕淚交加,連吐帶喘,她又愛潔凈,半夜出了汗老折騰洗澡,一回兩回的,越發病勢沉重了。 武延基幾番求見,都被攔在外頭,他實在擔心,扭著韋氏不放,坐下沒說幾句話,一轉頭李顯也來了。 他忙起身,“臣不敢驚動殿下,臣請殿下安?!?/br> 李顯擺擺手,前后幾個內侍,板著臉四面張羅,有打簾子的,有開道的,拂塵在半空殷勤地揮灑,不知道清掃什么。 “咱們家的規矩與外頭兩樣?!?/br> 他瞥了武延基一眼,喜氣洋洋,甚至有些玩笑在里頭。 “你瞧瑟瑟便知道,女人說了算,往后你也要這般,二娘叫你往東便往東,叫你往西便往西,切不可當著我的面兒一套,背地里擺男人架子?!?/br> 武延基有些吃驚,“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