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39節
瑟瑟熱血上頭,掙開武崇訓的手,攥著個胭脂盒子聽得認真。 “唯有遠在房州的太子,賢愚不明,好就好在疏于往來,十幾年不曾挨過圣人雷霆遷怒,還留了一線親近。又好在,自來皇子爭權,倚仗母族、妻族,太子兩樣皆無,提攜上來,唯有感武家、張家的恩不可?!?/br> 武崇訓眉心動了一動,指著冊子,“女史是說,張娘子也有這個?” 司馬銀朱理所當然地一點頭。 “朝議郎從六品下,聽的是天子文章,拿的是布匹爛紗,自然好收買?!?/br> 瑟瑟賭氣。 “宵小貪吃不要性命,女史給他加倍就是!怎能許他賣兩家!” 司馬銀朱失笑,撇下她,獨問武崇訓。 “上官才人與公主一體兩面,而公主寵信崔湜,當面忤逆公主,次后還能近身服侍,他的消息定然比東宮靈通,說不定還轉手賣出來給人?!?/br> 武崇訓嘶了聲,有些難以置信。 冬日暖陽只得薄薄一層,到這時已快散了,司馬銀朱挺刮的胡服窄袖投影在白壁上,兩只肩膀勁瘦得筋骨分明。他向來當她是良師益友,品性相投,今日卻有些陌生了。 照他看來,世人皆光明正大,唯有他阿耶蠅營狗茍,沒想到顏夫人,太平公主,甚至張峨眉,都有一樣肝膽,反顯得是他太清高自矜。 他微蹙著眉,眼梢輕挑,腦子里亂成一團。 司馬銀朱審視他片刻,揚聲道。 “不提旁人,就說高宗朝,屢次三番地,殿上通議何事,不等退朝,圣人已然知曉,郡馬以為是誰泄露消息?除開大朝會,褚遂良、上官儀等重臣聚集,偶然請高宗參與,皆是有意避諱圣人,可是各人說了什么,圣人了如指掌?!?/br> 武崇訓驚得毛發倒豎。 他進京晚,來時圣人已經雄踞九重天上,威嚴尊貴,擁有天然的正確和理所當然,他從來不曾質疑她權力的來源,或者偶然質疑,也只是考慮妻承夫權的合法性,而不包括這當中若隱若現的陰謀詭計。 圣人曾經使用過這樣的手段么? 用沒用過,有損于她圣君的評價么? 司馬銀朱語氣幽微,緩緩再下一針。 “再譬如,太子頭先做皇帝時,是誰把那句話送到圣人耳邊去的?” 瑟瑟心頭大震,嘴唇翕動,說不出一句話來。 司馬銀朱的態度表明,她完完全全知道內情。 甚至,那可能就是顏夫人的杰作! 一句話而已,斷送了韋家三代,連襁褓里的嬰孩也不能幸免,連阿姐區區風寒便斷送性命…… 甚至斷送了李唐,到如今未龍歸正位,答案就在低微如朝議郎的鼠目寸光,就在大膽如顏夫人的巧手撥弄。 真是可氣,又可悲! 昔日阿耶在明處,被小人打得落花流水,今日重來,又仰仗他們幫扶,但情勢就是如此,顏夫人當初能抓住把柄廢黜君王,如今也能為新君立功。 權力,塑好了金身曬在太陽底下,自是寶光萬丈不能直視,陰角溝槽里你來我往地交換,又是多么齷齪,比市井小販更斤斤計較。 第131章 瑟瑟生來遲鈍, 越是愛恨情仇,越比人慢半拍,非得經過司馬銀朱這樣當面明示, 才恍然有所頓悟。 再去打量廊下、院中一班仆婢,端茶倒水,裝聾作啞, 貴人當是根門柱,是件擺設,他們卻張著耳朵等待時機, 直到她虎落平陽。 幸虧…… 幸虧司馬銀朱是二姐可托性命的摯友。 二姐又再再叮囑,人各為其主,是分內之事, 不可遷怒, 不可怨怪,上得臺來便要愿賭服輸,賭咒嫉恨,只會輸的更慘。 瑟瑟深深吸氣,把手搭在她肩上問。 “張峨眉抄沒抄殿議, 女史從何得知?” 司馬銀朱不喜被人攀攀搭搭,順手抹了她胳膊下來。 “不單是殿議,奴婢懷疑鳳閣、鸞臺, 都已被她打通了?!?/br> “這不可能?!” 武崇訓拍案而起,雙手抑制不住的顫抖,負氣,又帶幾分質問。 “我只問女史一句話, 鳳閣在相爺手里自是穩妥,如今魏元忠統領全局, 崔玄暐本該主持日常,偏圣人提攜太子,讓崔玄暐兼任右庶子。如此一來,若他在鳳閣再提一級,徒然令太子尷尬,索性調去做了天官侍郎?!?/br> 司馬銀朱笑道,“是啊,正因中樞缺人,才有魏元忠身兼鳳閣、鸞臺兩頭侍郎,集大權于一身,較之相爺在時,更加風頭無兩?!?/br> 武崇訓憤然脫口,“魏相謹慎,怎會容人在鳳閣安插耳目?” 司馬銀朱很不以為然,隨意道,“呵,那鸞臺便是個鐵桶么?” 武崇訓瞳孔緊縮,嘶啞道,“——你?!” 茲事體大,她為何玩笑一般? 瑟瑟見武崇訓動怒,心頭也砰砰亂跳。 司馬銀朱向來推崇武崇訓,因她陰陽怪氣傷了他的心,還教訓她,今日卻仿佛故意找他的不痛快。 內室閑處,武崇訓沒掛玉帶,系了根寶藍汗巾子,瑟瑟輕扯了把。 “要非說鳳閣有漏洞,在石淙時我冷眼瞧著,因才人常為圣人代筆,手底也有十來個執筆墨的小女官,這批人背景各異,興許有些漏洞,但才人與府監并非一線,難道會把機密透露給他么?” 司馬銀朱對掖著兩手,一副隔岸觀火的姿態。 “都是猜測罷了,若非雨水太重,就連這點蛛絲馬跡都瞧不出?!?/br> 瑟瑟繞著她轉了兩圈,實在鬧不明白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南方受災,太孫監國,魏元忠主持賑災,事情已了,連嘉獎的文書都發了,又關張峨眉什么事? “封地糧食,有來京碾磨,亦有就地碾磨再運,今年江南諸州雨水太大,運河尚難以維持,漫說碾場,所以糧食十月到京,全在碼頭上卸不得貨,碾場獅子大開口,磨一石米面,竟要二十文錢,終于招來御史上表?!?/br> 武崇訓一愣,不知道怎么扯到這里。 “是聽說千金公主家行四的小縣主與碾場打起來,數百豪奴一通打砸,兩邊管家都叫金吾衛拘了去,這跟張娘子什么相干?” 瑟瑟也聽糊涂了,她的封地在漁陽郡,向來李真真料理,瑣事根本沒問。 “我記得御史上表后,地官便令南北市商討,逐月公布碾磨公價,超出的狠狠做筏子,不單要描補賠償,還要見官,過后果然罰了一家,罰了——” 她撐著腦袋回想,“六千余兩白銀!” 武崇訓有意周濟佃戶,年年糧食在封地上折價發賣,不曾碾磨,更不曾運送進京,所以壓根兒沒跟碾場打過交道,但聽司馬銀朱前后一串,便已明了。 他撫了撫瑟瑟裙腰上深重的刺花,淡淡道。 “哦,難怪?!?/br> 瑟瑟還在莫名其妙。 “難怪什么?你們怕是沒見過碾場,房州河網密布,又是魚米之鄉,秋收時我便瞧過,借水力磨米磨面,又快又好?!?/br> 司馬銀朱點頭。 “奴婢確是不曾見過,不過圣人送了一座碾場給張娘子?!?/br> “——??!” 瑟瑟恍然大悟,胸中狂風震蕩。 “女史是說,張娘子趕在鳳閣下敕書前,便規避了么?” 司馬銀朱悠然點頭。 “十一月五日大朝會上,御史初提此案,圣人叫再查訪,次后兩回大朝,左右肅政臺各有建言,提出申斥商戶、禁止漲價,沒收碾場等法子。那時起,她的碾場便暫停經營,而城外四座碾場,城內新中橋上那座,皆趁機漲價。二十五日閉門開會,魏相特召六部尚書列席,獨春官尚書……” 看了眼武崇訓,“……因事未到,斷不是他透露的?!?/br> 武崇訓聽她連武三思都加以甄別,又生氣又說不出口。 “那日定下罰款規則,但未頒布,次日張峨眉率先降價,其余幾家卻不曾行動,直到二十八日,地官正正逮住新中橋那家,罰了六千余兩?!?/br> 這一通飛流直下,說的兩夫妻嘆為觀止。 瑟瑟由衷敬佩,“還是她快!” 武崇訓素知張峨眉果決,已經信了三分,嘴上強道,“興許地官有人吹風,未必是是鳳閣、鸞臺泄露?!?/br> 司馬銀朱抬了抬眼皮,笑他單純。 “鳳閣九品的主事七八個,不入流的令史、書令史、亭長又有三四十個,有心人篩網通拉一遍,總能找個漏子?!?/br> 武崇訓直犯惡心,打從心眼兒里不愿相信朝臣盡皆短視貪婪之輩,竟單為依附張家,或是為銀錢,便出賣朝廷機密。 尤其主事、令書、亭長等職,職級雖低,卻很考驗文史功底,眼界見識,常由太學出身者充任,或是科舉選拔上來的寒門子,學識見解勝過羽林良多,實是千古名臣之預備,孰料竟至于此! 這里頭又有讀書人的互相比拼、暗暗欣賞,他們嘲笑他靠出身,靠婚姻,他非但不生氣,反而更想憑才學掙出一番天地,尤其是掙得他們的尊重。 若是連他們也…… 那可真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廊下靜悄悄的,只有兩只鸚哥兒斗嘴。 水晶簾濾出明暗的光浪,忽地被人攪動了,一個長腰身的丫鬟款款走來,是丹桂。 她照例在檻兒前脫了鞋,赤足進來上茶點。 “郡主忘了,宮里遇見那位陳娘子,嫁的就是曹中丞的小兒子曹少連?!?/br> “你怎么知道?” 瑟瑟疑惑,那次去陶光園并未攜帶宮人,回來也不曾提起。 丹桂笑而不答,只道。 “上回郡主問過陳娘子,顏夫人便上表,請求奪情起復陳侍郎,不日鸞臺批出來,陳娘子送禮來賀郡主新婚,恰您往山寺看桂花去了?!?/br> 瑟瑟更加意外了,“是么?” 陳娘子來訪,當先下拜帖,或是令相公登門告知,兩件她都風雨不聞,以為還懸著。誰知顏夫人動作這般利落,女史口風又緊,竟全辦完了。照陳家以為,便是顏夫人一黨全從她手中調用,實則她是個提線的木偶。 “女史陪陳娘子閑話,講起曹少連在郊社署做齋郎,女史說鳳閣亭長還有缺額,照常制是要考試,但有太子小印,倘若他能過天官那關,便保他進鳳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