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11節
李仙蕙頷首。 “倘若武延基如此對我,什么摯愛深情都沒用,我只當他是個瘋子,有多遠躲多遠?!?/br> 兩人相對默然,都拿不準瑟瑟到底是個什么性子。 剛來時,一門心思復仇揚名,又想提拔寒門心腹,羅織黨羽,插手朝局,到在石淙親眼見識了那些齷齪,打消念頭,又與武崇訓弄假成真…… 樁樁件件,仿佛見事明白,又有一分赤誠,仿佛要權柄,又還有所顧慮。 “夾生飯最難吃,只有等煮熟了再看?!?/br> 司馬銀朱回顧太宗養子的手段。 不打不罵,卻能逼出男兒滿腔血性,要義就在于順勢而為,反正瑟瑟才十六歲,傷掉的筋骨總能長好。 這點李仙蕙完全同意,便放下武延秀和親不提,只問女皇情形,果然雖是傷懷,畢竟相爺壽數擱著,倒也并不意外,只低聲自語道,原想退下來,著他與朕享幾年清福,竟也不能。 李仙蕙喟然長嘆。 “圣人的退意愈加堅決了?!?/br> “人之將死,還有什么看不明白?硬霸住位置,反叫后來人怨恨?!?/br> 司馬銀朱瞧一眼李仙蕙,低聲道。 “越性說句不知死活的話,太子但凡得用些,到這個地步,圣人主動退位做太上皇,也不是不可能,偏他支棱不起來?!?/br> “我阿耶不成,難道李家沒有能干的?” 李仙蕙駐足側頭。 司馬銀朱一時恍然,但那話不能戳破,至少眼下不能,遂握著她手道。 “你們日常陪伴圣人,旁的不用多說,就講郡主府修建的細務,連工部司的狀都千萬別告,只夸他們辦事勤勉?!?/br> “有行樂就好了,可是畫院說,行宮的行樂最難畫出神韻,譬如上回宋主簿在石淙那一出好戲,落在紙上……” ——誒! 兩人異口同聲,司馬銀朱直道可行。 “禮部司郎中手里有祥瑞、鋪設,工部司郎中手里有城池之工程役使,文書都是現成的,就缺個人起圖樣子,反正行樂這玩意兒,不求畫功,只求紙上鋪陳奢靡,凡百的金貴物件兒,添兩筆便有,何等便宜?” 李仙蕙也覺得這主意甚好。 “煩別人,滴滴答答許多解釋,尋宋主簿來,嘿嘿,只怕他求之不得!” 這時婆子走來道太孫又來了,請過安就過來這邊。 李仙蕙說知道了,召晴柳來,如此這般一番吩咐,她便去打點備禮。 司馬銀朱蹙眉暢想女皇退位后的情形。 李顯是百事不問,韋氏么,比他強的也有限,朝綱政令,具體決斷還得是兒女,就憑這四個兄弟姐妹的性子,要推行女官上朝的制度,并不難。 她悠悠地感慨。 “若宋之問的生花妙筆能引圣人翹首以盼退位生涯,一切便順理成章?!?/br> “就憑這大功,許個侍郎也可?!?/br> 李仙蕙遙遙許愿,完了自覺有些輕佻,重又含蓄道。 “他到侍郎就算頂頭,反是夫人,掌內相權柄多年,也是時候做外相了?!?/br> ********** 那頭南仙林橋巷子里,裘虎轟然拍桌,把僅有的幾件瓷器砸個稀爛。 “你那是兄弟還是仇敵?成心送你去死路!突厥人豈是好糊弄的?” 一頭說,解下橫刀扔上長榻,把明黃的圣旨軸兒撞得滾落了地。 因不信宮里貴主兒辦事這么隨心所欲,直覺武延秀是受了人陷害擺弄,裘虎氣得七竅生煙,也是替他不值,邊罵邊吼。 “年初河北道上說是劫掠,那是朝廷遮掩,難道好人家兒女白送給他們?都是從爺娘手里硬搶!單搶走便是一萬八千,你算算,擋在前頭跟他們拼命,橫死的又有多少?殺人不眨眼的貨,你去糊弄他們,人家一個不高興,殺了你都是輕的,騸了你怎么辦?你這漂亮殼子……” 武延秀皺眉聽到這里,輕蔑地哼了聲。 “還提什么殼子,我瓤子芯兒什么樣兒,三哥不知道?當我是黃花的閨女兒怕出遠門么?” 幾個相熟的千牛備身一頭撞進來,張口便道。 “府丞這會子沒空,晚上下了值再來?!?/br> 武延秀眼神一黯,沒說什么,他們已去勸裘虎。 “三哥少說兩句,圣旨明明白白下了,還能怎么?謝主隆恩就完了?!?/br> 他們沒拆行頭,走一步路,身上細鱗甲咔咔擦擦,隔著兜鍪著急說話,甕聲甕氣的,像好幾口啞鑼。 裘虎發作半晌,也是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仰頭看武延秀窩在圈椅里,兩腳蹬住榻沿往后仰倒,騎馬似的揚起椅子兩只前足,前前后后搖晃,委屈憤恨,又要強地咯咯咬牙。 他是真不明白,李家姑娘沾不得,武延秀為什么非要伸爪子? 頭先他不知道那姑娘身份時,還贊嘆。 一對金童玉女,年畫娃娃似般配,真真兒好看,等這座小房子買好,武延秀喜滋滋地裝潢,前庭栽花后院植柳,門頭緊挨著梁王府的高墻,人家的檐角排雨水,就往這邊兒天井里頭灌,他才鬧清楚前后原委,頓時驚出一身冷汗。 想梁王、魏王兄弟倆,赫赫揚揚,滿神都橫著走,轟然一聲魏王系沒了,梁王反扶搖直上…… 這里頭要沒點兒貓膩,他那些戲詞兒、大鼓書,便白聽了! 龍子鳳孫,沒一個好東西。 離寶座近的,還端著,自詡賢良,但凡旁支遠系,哪個不是掐尖兒賣好,只顧往碗里扒拉? 就譬如這個安樂郡主,早早訂下婚約,做準了嫂嫂與小叔子,卻幾次三番勾攬,絕沒安好心! “好也好,歹也罷!” 結拜的幾兄弟生怕他去闖金鑾殿,圍成圈苦苦地勸慰。 “郡公、郡王,咱們瞧著星星月亮一般分明,到圣人嘴里,不就一句話的事兒?反正實惠給了,跑一趟再說唄!不定圣人知道突厥人兇悍,想來想去,只有小六這張臉能糊弄的過去?!?/br> 邊說邊想到后路,仗義地一挺胸。 “要我說,趁圣旨熱乎,將軍跟前有一分臉面,索性要個高價碼兒?!?/br> “郡王就頂天了,還能要什么?!” 裘虎朝他瞪眼。 行七的猴兒最精,越想越覺得自家主意周全,招手叫哥幾個湊近些。 “我有個主意,哥哥們商量?” 他賊兮兮地捂住嘴低聲道。 “與其老六一人蹚渾水,不如咱們大伙兒跟他去!” “——呀?!” 幾兄弟茅塞頓開。 “去!瞧瞧突厥公主什么樣兒,八個爪子么,兩個腦袋么?” 便有人笑,“那可不一定,鬧不好,比郡主還漂亮!” 小七得了鼓舞,跳起來指著梁王府的院墻,越罵越難聽。 武延秀給他吵得頭疼,只盯著裘虎。 三哥的脾氣他知道,睚眥必報,絕不讓人騎在他頭上,私心里說,這幾個外頭認的兄弟,比姓武的一家子待他誠心。 雙手攤開,掌心里空無一物,他卻篤定地笑了。 “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有我一畝地,就有你們三百斤糧食!” 這才是聚義的根本! 七兄弟胸中倏地燃起熊熊烈火。 人投生在寒微里,要說有什么好處,就只有這一樁,趁亂撿起跌落凡塵的星辰,送他上青云,再跟著飛升二里地。 裘虎舔了舔唇,兩眼里冒火光。 “要怎么干你說!咱們都是滿腔子熱血?!?/br> 又是一陣沉默。 開弓沒有回頭箭,真跟了使團去,生死榮辱全看命。 突厥人野蠻,餓了就搶,武周雖強盛,女皇強弩之末,單在決心上便差了一大截子。腰里沒錢心里慌,想到在前頭與人拼命,背后的倚仗,是這么個避暑就能一避三個月的宮廷,大家都感到后脖頸子吹陰風。 這事兒嘛,還是有三分險。 “天子腳下,殺雞不能放血?!?/br> 武延秀不緊不慢地抱起拳,向右上方虛虛一抬。 “喊打喊殺作甚么?且等春官劃出道道兒,幾時走,帶什么陪嫁,再說?!?/br> 第110章 他把得住舵, 兄弟幾個砰砰亂跳的心揣回肚子里,互相提醒下午上值,抓起橫刀, 戴上兜鍪,全走了。 裘虎想到岳家大舅子、小舅子許多口,嗷嗷待哺, 都指望他在京里蹚出一條通天路,有點興奮,又有點慌亂. 七上八下地琢磨了一遍, 簡直心力交瘁,瞧武延秀還出神,湊近問。 “他們沒腦子, 你定然已有了主意罷, 漏給我聽聽?” 武延秀懶洋洋歪在榻上,頭倚軟枕,腳架方桌,整幅腰身曲里拐彎兒,盤的像條長蛇。 日光從巴掌大的窗格子漏進來, 雖然是小門矮戶,比不得笠園那丈把高,通天落地的大窗戶, 但太陽面前人人平等,他曬肚子,一樣發軟發燙。 遙想一墻之隔,瑟瑟可會片刻失神?又盤算驪珠心思少, 嘴里興許漏出‘南仙林橋’四個字? 別說拐了罷,南市背后有條‘仙林橋’, 就差十萬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