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10節
“圣人敬重相爺,多年不許他行跪拜之禮,尋常小事,亦不準我等拿去他面前啰嗦,就連上回去三陽宮,還特特叮囑,要我在行宮旁邊,單為相爺建一座別苑,以便往后朝夕相顧?!?/br> 天使亦是滿面哀痛,深感昔日熟人漸漸凋零。 “奴婢上半夜耽擱在王府,沒瞧見,聽說圣人得了消息,捶床大哭,說朝堂上空空如也,又問老天為何這么早就奪走相爺,令她老人家飲恨?!?/br> 眾皆垂淚,李顯與韋氏也跟著嘆息了兩句,禮送天使出去,回來與武三思拱手道別,也無心坐轎子了,默默相扶走回枕園。 李仙蕙等皆身披大氅站在門內,迎上來問,“是誰?” 韋氏道,“相爺過世了?!?/br> “啊——” 李仙蕙垂眸凝思,這卻是一石激起千層浪。 李顯拍拍她的肩頭,一語不發拉韋氏去睡回籠覺。 李真真打起呵欠。 “雖是喪事,相爺高壽,也算喜喪,只圣人心里不好過?!?/br> 瑟瑟問。 “二姐要跟二哥商量么?我雖不中用,陪著說兩句話總成的?!?/br> 李仙蕙失笑,細細解釋給她聽。 “沒有什么,我是在想,上回監國,重潤與魏侍郎已有交情,此番交接,有利。只魏侍郎人望尚淺,難以借他集聚人心,早知如此,前日聽說相爺病了,便該去他榻前拜師?!?/br> 這可是剛死了人吶…… 瑟瑟愣怔,難道二姐不尊仰相爺么? 況且白天才見過狄夫人,從她臉上哪看得出相爺病重至此,他們圍著圣人說笑時,她正在憂心如焚。 李仙蕙探頭往角門望了望,沒看見司馬銀朱熟悉的身影,心底便浮起一絲疑慮,轉頭看瑟瑟張口結舌,便叮囑她。 “相爺的喪儀要大辦,梁王和顏夫人得忙兩三個月,我的婚事等等再說,你還是要在笠園辦?” 瑟瑟臉上繃得緊緊的,強壓下為狄夫人生的一絲凄涼。 “總之不能讓張峨眉如愿,不然我們家成什么了!” 李仙蕙搖了搖頭,正色糾正她。 “你這話說得重了,我再再教你,世人并無高低貴賤,只在時勢,眉娘出身不高,但心性堅韌,處事果決,往后必有成就?!?/br> 瑟瑟不懂為什么二姐總是維護張峨眉,皺眉反駁,卻被李真真拽住衣袖。 “其實根基淺薄,非要在富貴窩里搏成就,未必是件好事?!?/br> 李真真臉上帶著溫吞地笑,雙手攏了攏衣領,風真是涼了。 “重潤瞧不瞧得上她還在兩說,而且太孫的婚事,誰都要摻一腳,我瞧你也不必太把她放在心上。不過枕園擠死了,你搬走,我地盤兒還大點?!?/br> 瑟瑟看看她們兩個,忽聽一連串噠噠的馬蹄聲。 正是旭日高升的時候,萬丈霞光齊放,司馬銀朱窄袖小衣,肩扛白披風,一陣風似卷下來,縱馬踏上青石臺階上。 “你們都知道了罷?” 她放松韁繩,俯身撫摸白馬脖頸,不許它嘶嘶鳴叫。 “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近來頗不安分,屢次攻擊契丹、奚、黠戛斯諸部,拓土已至咸海以東。他的使節常駐神都,方才突然求見,提起當年,突厥為國朝平定營州,有功而未論賞,請求將女兒獻給宗室?!?/br> 李仙蕙大吃一驚,果然今夜不止相爺這一樁事。 “他有功勞是六年以前,怎么這會子討賞?況且當初并非不賞,我記得封了他做歸國公并左衛大將軍,雖是虛銜,他也不曾來京駐防,但一應祿米土地、俸料,例同實職,遠超其他部落,就是那個使節在京料理?!?/br> 司馬銀朱哼笑了聲。 “生番野人,哪有信譽?別說厚著臉皮討賞,去歲他還放任手下南下侵擾,劫掠河北道數十萬牛羊,數萬人口呢!朝廷下旨責問,默啜睜眼說胡話,只說是他認的義子私自行為,與他全不相干?!?/br> 李仙蕙平了平氣息。 “原來去歲河北道sao亂,也是他在背后攛掇。哼!那回便是相爺出馬料理,今日相爺死了,他們便來吆喝,真真可恨!以為國朝無人么?” “不對!” 瑟瑟霍地轉身,東面長窗上已是浮起一層蟹殼青的亮光。 “相爺的死訊,連我們也剛剛得知,那個什么默啜,遠在千里之外,如何能遙控指揮?可見是早早吩咐了話埋在這兒,只要相爺生變,使節便可自決?!?/br> 司馬銀朱輕輕一瞥。 瑟瑟這番見解,正與顏夫人一模一樣,就連府丞郭元振也做同樣判斷,她教了她這么久,實是看中她的敏銳,那么剩下的話也不用婉轉告知了。 她俯下身,目光在瑟瑟臉上巡視。 “默啜招搖淺薄,動輒擾邊,卻無力取勝,根本不足為慮,況且相爺驟然去了,六部的堂官還要理一理,所以方才圣人已經決定,不與之糾纏?!?/br> 青梅酸甜,有人回味可口生津,有人回味苦澀難言。 司馬銀朱輕巧甚至有點殘忍的笑容映在瑟瑟眼中,讓她心慌失措—— “已是點了淮陽郡公武延秀前去和親,才加了恩典,升做郡王?!?/br> 第109章 “不說要宗室……” 瑟瑟陡然被悶雷擊中, 胸口銳痛不已,怔怔擠出笑臉。 神都的秋日說來就來,仿佛一夜之間, 天街飛沙走石。 她眼里迷了塵,酸溜溜掉眼淚,糊里糊涂想, 得虧相爺死了,輟朝三日,不然今日朝會上就該擬旨, 并籌備和親動用的物件兒了。 “圣人還在呢!” 司馬銀朱跳下馬,把韁繩拋給丹桂,負著手輕吁了口氣。 “郡主莫不是忘了, 是您在御前承諾, 武家的尊榮永世不變,所以淮陽郡王如何算不得宗室?” 李真真見她臉色發白,古井死水一般,日光照進眼底泛不起半點流光,實是怕她漏餡兒, 栽在女史手里挨打。 大聲咕噥道,“什么好事兒?合該他們姓武的去?!?/br> 推著瑟瑟往屋里走。 “郡馬這一招揚湯止沸,來的正是時候?!?/br> 司馬銀朱在背后向李仙蕙瞪了眼, 候著姐妹倆走遠了才道。 李仙蕙無奈地嘖了聲,感嘆世事真是難料。 “沒他比著,何嘗不是一對郎才女貌,偏多出他來, 頭先就該打發了!” 司馬銀朱搖頭,“不是冤家不聚頭?!?/br> 世間男女冤孽糾纏, 在她看來都是自尋煩惱。 “譬如您和嗣魏王,我倒是也想攔,就攔不??!” 李仙蕙訕訕吸了吸鼻子。 前后宮人、黃門盡多,私情小意不能盡數。 好在兩人長久的默契,不用言語,也能盡知彼此心意。 挽著她的胳膊轉到花廳上,李仙蕙眼皮子往下一劃拉,晴柳忙上前蹲身。 “不知女史在宮里用過早膳了沒有?要沒有,將好同郡主將就兩口?!?/br> 司馬銀朱揮手,“用雖用了,你做的甜湯,多吃幾口無妨?!?/br> 晴柳笑道。 “就是往常那兩樣,前日泡赤豆時郡主還說呢,可惜女史這一向忙,吃不上這口可心的,往宮里送就怕涼了,這回可巧兒,正趕上了?!?/br> 其實司馬銀朱的差事全交在枕園,宮里除非偶然顏夫人要求,哪還有別人勞動她?這一向借口事多不來,無非是生氣李仙蕙不與她商量,便把婚事稟報到女皇跟前。 所以晴柳從中耐心彌縫,一時送點心,一時拿幅字去請她鑒賞,水磨工夫下了大半個月,果然再見面時口氣便軟了。 這么說來,二娘還是惦記她,不像那些沒出息的小娘子,得個夫君如同得了條活龍,怎么奉承還不夠,把家人朋友拋在腦后,從此仰人鼻息,還當幸福。 司馬銀朱笑了笑,芥蒂消除大半,剩下丁點兒,將好光明正大地拈酸。 “你的好手藝,過幾個月就便宜旁人了,那時我想吃,還得沾人的光?!?/br> 晴柳忙笑著退下。 “那奴婢先去預備著?!?/br> 司馬銀朱解開披風領扣,李仙蕙順手接過來抱在懷里,俯首嗅了嗅。 “合和香又用完了?這是什么貨色,一股子怪味兒?!?/br> 司馬銀朱牢sao滿腹,白了她一眼。 “晴柳留給我使,我不放心,讓你帶走,我里里外外就沒人管了?!?/br> 李仙蕙哦了聲。 “那簡單啊,請女史大駕光臨,去我永泰郡主府做長史,不就得了?咱們倆秤不離砣,有我一盞香,就有你半盞?!?/br> 司馬銀朱意會了,瀟灑地抱拳謝她。 “你已是獨當一面,四娘么,還嫩些,我得陪著她?!?/br> “到底是誰見異思遷?” 李仙蕙嗔怪她。 “原是怕丹桂幾個管不住她,才拿你去大材小用,如今你良禽擇木而棲,反把我撇下了?!?/br> 嘰嘰咕咕算半日舊賬,到晴柳來時,已是和好如初,并肩站在窗前。 “郡馬趕著褃節兒上下手,四娘便是個瞎子,也明白了?!?/br> 司馬銀朱取了甜湯細品,輕浮細軟,還是熟悉味道,遂愜意地嘆了聲。 “可這事兒就看她怎么想,有的女人骨頭酥軟,就愛被人強取豪奪,問也不問她一聲,先把戰場打掃干凈,于是選無可選,只這一個可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