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81節
一見是他找來,曹從宦嗤了聲,“我當張說跟誰要好,原來是宋大仙兒?!?/br> 宋之問訕訕接過馬韁捋了捋。 曹從宦反應過來,瞠目質問,“難道是為救你,張說才挑這日子死諫?他可真是個大傻子!” 宋之問的怒火直沖上頭。 大家政見不合,但他上回,也算是在小小職權范圍內給狄仁杰行了便利,為什么這些人還是看不上他呢? 身上冷,心更冷。 干凈衣裳包在油布里,就掛在鞍后,可是御輦的車輪子一滾,所有人都得跟上,竟沒功夫脫換,只能緊緊揪著衣領,不讓寒風竄進去。 “人都有走窄的時候,郎官瞧我一無是處,所幸還有張說知道我的為人?!?/br> 他跳上馬,激昂地高喊了聲。 “后會有期!” 第83章 瑟瑟守著聽了半天, 沒見血光,倒被雨水澆個透頂,風一吹渾身發冷。 她等武延秀給她張羅, 不想他抱著胳膊八風不動,還滿臉詫異地問。 “怎么的?郡主愛淋雨?” 瑟瑟愣怔。 “你給我拿件油衣,不然斗篷也行??!” 武延秀一眼瞥過來, 不用開口,只把唇輕輕一撇,便是明明白白說這人沒眼色, 瑟瑟碰了老大個釘子才發現,他是她輕易指派不動的野物。 武延秀也不看她,反翹首回望她那邊車駕。 武崇訓端坐在馬上一動不動, 雨里頂件毛扎扎蓑衣, 像戳在田里防備鳥獸的稻草人。 可他知道他是個虛架子,經不起他明著偷暗里拿。 “行宮綱紀廢弛,才得時時相見,待回了京,想見一見嫂子就難了?!?/br> 瑟瑟不假思索。 “六叔想來郡主府, 誰能攔嗎?” 雨越發大了,窄檐躲不了兩個人,她縮了縮, 武延秀竟起身一步讓出去。 “誒——你回來!” 瓢潑大雨嘩地上臉,全被他眉骨擋住。 瑟瑟看得呆了。 真是奇景,那水沒順著臉頰流淌,卻直往下掛。 因他眉骨太高太突兀, 雨水像張冰綃絲的帕子,冰冷, 又光亮華潤,洗的他面色特別的白,又特別的亮,燙傷淡化成紅痕,像有些品種的蓮花,柔白花瓣上帶絲絲紅線,更襯出五官清艷。 因所求難遂,他神情激烈又決絕,梗著脖子,無聲罵她裝相。 瑟瑟從鏡中照見自己太多,漠然點評,美則美矣,進京來萬事如意,煞性子痛快,便太淺白。 武延秀不同,人果然還是欲壑難填時最迷人。 “嫂子只肯在郡主府見我?” 他分明惱了,橫刀抱在懷里,暗綠魚皮的刀柄趕上他臉半個大,拿嫣紅絲線打了絡子,纏的圈圈繞繞,防止滑溜脫手。 冷冷翻白眼,“試了三哥嫌不稱手,對我起了邪念,又要全他臉面?” 瑟瑟猝不及防,“你,你……” 武延秀冷笑一聲。 “我來教嫂子,兩條路,一近一遠。近則為武家生出嫡長子,圣駕面前討下爵位尊號,自是想如何便如何,學太平公主招攬門客,也沒人管束?!?/br> 看她面孔發青,毫無羞赧之意,只驚詫他直白,越發氣得心頭火竄。 “或是郡主耐得長遠,驅遣三哥部里行走,坐實輔政重臣的身份,世人皆知他是郡主手中屠刀,更敬畏郡主?!?/br> 紅衣下的手指攥緊,瑟瑟咬牙不語。 這主意她盤算良久,只因武崇訓生性淡漠,逼上朝堂也難有成就,后來又珍惜他正直敦厚難得,此節連司馬銀朱都沒察覺,竟被他揭破了。 “到那時迫我做個玩意兒,如府監那般寵愛,也得看我樂不樂意!” 武延秀轉臉看她。 明明水洗無妝,眉眼卻似細細描畫過,上眼瞼挑高,深深眼皮直插入眉,形成個人字形的褶兒,簡直絕妙。 上回撞正春光,瑟瑟不如何,他先氣個倒仰。 如今回想,卻是心旌蕩漾。 期待她把孟浪行徑施展在自家身上,那副做都做了,卻軟綿綿不敢回看的樣兒,含羞帶怯,直如貼身掛的香墜。 ——誰要男寵了?! 瑟瑟氣得發抖,這人仗著自己好看,便以為天下女人趨之若鶩。 “明明是你糾纏于我!” 雨水順著面頰鼻梁匯聚到下頜,交領白衣的領口腋下通通浸濕,但他目光平靜的沒有一絲漣漪,仿佛說的全是天公地道的事實。 瑟瑟氣得炸毛。 “我——我不過瞧在表哥面上,不跟你計較!” 武延秀嗤地發笑,白她一眼,“是么?” 他可不屑于糾纏女人,更不屑于被女人糾纏,至于武崇訓那樣百般體貼,哄來個笑臉,可恥又無用。 他要干柴烈火,一碰即著。 好比他初見瑟瑟,便知她為求聯姻人盡可夫。 再見,就能往深里探究。 他懂她向往鷹之凌空,他指給她看,傲然如鷹,也能被空弦嚇跑。 權勢地位猶如花花轎子人抬人,誰上誰下全看時運,尤其兩姓內廷爭斗,誰也別把誰看扁了。 御前一哄而散,各有忙亂,武延秀拿樹葉吹小調兒,就是不理她。 瑟瑟冒雨登登往回走,半路杏蕊和豆蔻迎了來,張開傘把她籠住。 瑟瑟惱怒。 “你們又干什么來?就這么兩步,就走死我了?” 搶過傘舉在頭頂,雨點子打在傘上又悶又重,人像坐在鼓里,眼看豆蔻的嘴張張合合,聽不見說了什么。 杏蕊頓了下,“方才奴婢說來,郡馬叫等等,果然嘛生氣了?!?/br> 偏是這句鉆進瑟瑟耳朵里。 她猛然駐足轉身,傘面子一旋,甩了兩個丫頭滿臉水。 “你們兩個,到底是我的丫頭,還是武家的丫頭?!” 杏蕊滑頭,忙不迭討饒。 看豆蔻還在猶豫,瑟瑟一腳踢飛擋道的石子兒,“尤其是你!” 想必還是吃了六爺的排頭,豆蔻在驛館向武崇訓回話。 武延秀打小是個硬杠頭,誰的火都敢拱,得罪瑟瑟也不奇怪。 那時武延基和武延壽看他不順眼,背地里上眼藥,撮哄著武承嗣疏遠了墊窩的幼子,也是常有的事,越是家大業大,人才濟濟,掌事的不中用了,底下越要各顯神通,魏王府當初能打成一鍋粥,武周的最后幾年,眼看也將如此。 武崇訓立在窗下琢磨,片刻打定主意來尋瑟瑟,冷不防花樹后有人喚他。 “三郎——” 武崇訓兩手一抬,便是擺出了抗拒的姿態。 “你我父子何至于此?” 武三思站出來,“郡主是你真心想娶的,阿耶助你一臂之力,難道錯了?” 武崇訓與他對峙,傲然一聲冷笑。 “上回在正院,阿耶說話還坦白些,要我借郡主之力入仕,起手便得是夏官的五品,因我堅決不肯,才作罷了,今日又來懷柔一計?” 這說的便是瑟瑟辦及笄禮那日。 武三思眉梢一縱,苦口婆心道。 “那回原是話趕話說岔了,你便百般回避阿耶?可是就算你不曾尚主,照你從小的志向,照圣人對你的期望,你這會子也該入部辦差了呀!怎么,為那一點子誤會,你就要割舍了二十幾年的親情?” 武崇訓沉默片刻,搖頭道,“我只是不想再被阿耶擺布?!?/br> 武三思放出一串冷笑。 “這么說,你是心甘情愿被郡主擺布?” 武崇訓緊緊皺眉,握在袖子里的拳頭,用力得有些顫抖。 “阿耶,我既尚主,前途便有限。爵位,您百年之后,我不能承襲嗣梁王頭銜,職務,國朝成例,駙馬只授十六衛中郎將。太平公主何等臉面?她的兩位駙馬雖有大將軍銜,其實是平日加恩,真正領兵討逆,又替換他人?!?/br> “那又如何?”武三思冷冷道。 “規矩是人定的,駙馬加大將軍銜,高宗手里沒有,太宗手里更沒有,到圣人便成定例,薛紹要掛大將軍,武攸暨又要掛大將軍?!?/br> 看著這傻兒子,一步步邁近跟前。 “我兒是讀書人,領兵打仗未免艱難,臟了你的手,但平日加恩,進出府邸親衛披甲吆喝,不威風么?” “阿耶,您雖年過五十,身姿頭腦一如年輕,便是再栽培……” 武崇訓骨節分明的手,將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卻沒有后退,反而昂起面孔直言勸諫,就聽啪地一個耳光,劃這花木叢中的寂靜。 “——不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