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80節
“在這兒躲雨不好罷?” 說是輛車,原來闊大如同房子,也有個三尺長的屋檐伸出來,恰好避雨。 千牛衛在外圍戒嚴,羽林執槍在狄仁杰左右,車尾只有兩個提香的宮女,正擦發髻上水珠。 認出是安樂郡主,顧不得行禮,只歉意地屈了屈膝蓋,再看武延秀,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熟人,摘了鎖子甲竟有如此美貌,都愣住了。 “車駕而已,你敬它,便是御輦身份,不得輕忽……你不敬它,不過是四個輪子一個車廂,幾塊好木頭?!?/br> 武延秀滿不在乎地敲車壁,實是好木料,鏘然有聲。 “心疼了吧?” 瑟瑟遲鈍地點頭,反應過來抬眼一笑,“六叔又逗我?!?/br> 不算否認,倒像是房中私情不足為外人道。 武延秀頎長的身子動了動,鎧甲、胡祿,嘩啦啦響成一片,濕氣里帶著鐵銹的腥咸,可是眼定定的,好似受了她的傷。 瑟瑟不得已道,“絕沒下次了?!?/br> 武延秀不依不饒,冷冰冰甩出句話。 “那三哥的殷勤白獻了,吃苦受罪,無非是想你領情?!?/br> 瑟瑟心頭一陣狂跳,恰好車前鬧起來,忙擺手令他住嘴。 狄仁杰正在陳詞,到底年紀大了,雨中狼狽,中氣明顯不足,呼哧帶喘。 瑟瑟手扶著車壁,探頭仔細去聽,兩臂虛攏住,擠得身前溝壑分明,武延秀雙眸詫然劃過,直接閉上了。 耳畔依舊是噠噠的雨聲,不急不慢,伴著瑟瑟大驚小怪的評議。 他有點疲累。 貴人們事事周全了才動身,千牛衛三更天就起來了。 看后方掛出一截車轅子,他貼著坐下,腰背筆挺,兩腿馬步,硬是把窄窄寸許地方,坐出個大馬金刀的架勢,坐穩了,兩手抱臂在胸,上半身很松弛,甚至有點風流瀟灑,好比在刷刷雨聲里品茗。 濕潤的鮮氣,送來片嫩葉飄落在他唇上,纖薄翠綠,躺在溫潤纏綿的雙唇之間,借著山勢起伏,似一片葦舟滯留峽谷。 他一伸舌頭,把它卷進了口中。 瑟瑟呀了聲,“六叔!” 武延秀專心享用天地靈氣,心滿意足地邀約,“好吃的,你要不要?” 他戲弄她! 瑟瑟譴責地瞪眼,但武延秀壓根兒不避嫌疑,抬手便壓她發頂。 “嫂子,婚是圣人賜的,婚前的滋味兒你還沒嘗夠吧?” 瑟瑟慌得胡亂拿手去捂他嘴,觸之濕熱。 “噓——” 兩個宮女面面相覷。 這兩人什么毛??! 偷情偷到御輦邊上,又何至于情熱至此,一個撫頭,一個貼唇,可惜前頭眾聲喧嘩,鬧起來了,忙整衣出去。 “張說所言正是臣之心聲!” 狄仁杰哐哐的重音擲地有聲。 “臣身為群相之首,眾臣之首,本該勸諫君王,卻因重重顧慮拖延至今,實在羞愧!” 奪過張說舉在頭頂半晌,卻無人肯接的奏章,展開大聲念。 “御苑東西二十里,榛叢溪谷,池亭奇巧,削巒起觀,然而崿坂之峻,過夏涉秋,道環山險,扈從兵馬,日費巨資……” 拗斷了腸子的套話,但瑟瑟聽懂了,還認真思忖了下。 神都熱么? 其實比不上房州熱。 七八月官家士人抹不開臉面,都吹噓有冰,庶民乘涼不避男女,大竹床支在屋頂,袒胸露臂睡到半夜,偶然雷雨,稀里嘩啦往家跑。 避暑云云,實則懶散推諉,不愿理政。 就為這點借口興建行宮,尤其石淙山形險峻,百姓要抱怨也是應當的。 “張說這人有點意思,敢戳圣人的痛處?!?/br> 瑟瑟點評,回頭迎上武延秀guntang的目光,分明笑她不當其位,卻謀其政。 她訕訕轉回頭來,偷著抿唇一笑。 跟他說話真有意思,武崇訓太正經八百了,點滴私心流露,不用他側目,自家就羞愧。 那邊女皇令他們起身回話,說了幾遍,狄仁杰只當聽不見,滔滔論個沒完,說的女皇臉都綠了。 直到武三思趕來,把勞民傷財的罪過全歸到自己頭上,才消停。 “待會兒興許就地斬殺了,血濺三尺,你敢看么?” 武延秀嫌他們啰嗦,就這一刻鐘風停雨歇,偏被這老頭交代在廢話上。 “我才不怕死人,泱泱九州,哪處不死人?那年也是熱,我阿耶想在城外買個別莊,都看好了,誰知那家老人不肯賣祖產,與兒子鬧起來,打個亂七八糟,竟上吊死在正房?!?/br> 武延秀吃了一驚,“……后來呢?” “牙郎先還瞞著,是我阿娘打聽出來,便說晦氣,買不得,阿耶也說不要。我倒覺得不妨,要有陰司報應,自去尋他的不肖子孫,難道算在我們頭上?” 武延秀噯了聲,重把她打量一遍。 世間女子總是比男人心軟。 譬如蛇蟲鳥雀,偶然受傷現了行跡,落在女子手中定能逃生,男人則常因一時好奇殘忍,做些不必要的殺伐。 他想起來問,“那條蛇你原本打算怎么辦?” 瑟瑟面上帶笑,理所當然道,“真害了表哥,我剁它的頭!” 話說口,就有點心虛。 不知道武崇訓傷重幾何,緊繃繃的腹肌纏白繃帶,也算一道亮麗的風景,就是他小氣吧啦,不給看。 再品品,發現這口氣,已是把武崇訓攬在麾下,吃驚,又有點高興。 武延秀愣了一瞬,悶頭悶腦道,“哦,那你放心罷,那晚你走了,我想毒蛇留著害人,已是處置了?!?/br> 瑟瑟納悶,“表哥沒攔著你?” “他長八個眼睛么?” 兩人心意相通,彼此望著嘴角一勾。 武延秀風流宛轉,不笑尚且渾身長鉤子,暢快時更是春意融融,叫瑟瑟高興的冒泡,不禁敞開胸懷大放厥詞。 “可恨我說了不算!” 武延秀問,“你想如何?” “這樣禍害,合該令羽林拉細鐵絲網上山,一遍遍篩過去,斬草除根,一條也不放過!” 武延秀刮目相看,比出大拇指夸她,“痛快!” 耽擱得久了,轟地一道閃電,雨果然又大起來。 張易之與顏夫人商量,進城來不及,還是往回走十里路在驛館歇宿,于是一場辯論草草作罷,諸人各自上馬登車,另有人快馬進城通報準備。 羽林點燃通臂長的火把,星星點點連成線,照亮前后天地。 宋之問被遺忘許久,縮在角落跪得腿腳發麻。 韋團兒出來進去,繞著他走了幾個來回,大感礙事,見張易之并不理會他的死活,俯身在他肩上輕輕一拍。 “主簿還不下去?讓圣人看見,該想起您算命不準了?!?/br> 宋之問扶著墻站起來,訕訕問,“張說,沒事吧?” 韋團兒嗤地一笑。 “您還顧念他?方才相爺老淚縱橫,攜著他手走的,還有從前的太子通事舍人元懷景也湊在里頭,這回呀,他的官運可比您順啦?!?/br> 宋之問有點犯糊涂,“哪來的太子通事舍人?東宮不還沒募官么?就幾個小供奉,年紀輕輕的,知道什么?” 韋團兒復又一笑,眼神閃爍。 “古往今來只一位太子么?相王做皇帝的時候,也有太子啊?!?/br> 啊,相王嫡長子的東宮屬官,豈不是,相王的私人?! 宋之問腦門上一陣冷汗。 張說這東西,瞧著粗蠢,竟比他眼亮手狠! 豁出命去鬧這一出,竟搭上相王的線,老話說,祖輩房里的貓狗都靈透,要敬,果然,韋團兒便比他看得還真切,又可恨上官油鹽不進。 他含糊著拱手問,“jiejie,我這死罪,府監定是不肯搭救了……” “誰有空斬你?” 韋團兒伸小指挖耳朵,腳蹬在鎏金麒麟香爐的獸頭上。 “圣人連那個蘇安恒還要召來吃飯,早把你忘了,你就別往臉上貼金了?!?/br> “那,我這一陣避著些?” 韋團兒替他打算,“圣人跟前不妨事,要緊的還是向府監請罪?!?/br> 宋之問肚子里亂罵。 白投奔這樣主子,還替他抄家了親貴,落著什么好? 褃節兒上不肯伸手,竟不如自立門戶!罷了罷了,反正第一才子的名頭吹出去了,也算小有所得。 “今日jiejie伸手救我性命,我肝腦涂地,無以為報……” 韋團兒懶懶揮手打發,“趕緊走吧?!?/br> 宋之問手腳冰涼地去找馬,卻見曹從宦捏著兩根濕噠噠的馬韁站在樹下,淺緋紅小團花圓領袍淋濕了,像四品官的深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