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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郁金堂在線閱讀 - 郁金堂 第77節

郁金堂 第77節

    絲絲金光落在張易之的頭上,和滿山黑壓壓的公卿不同,他既沒戴冠,也沒穿袞服,一襲青白交織的圓領袍寒素到近似奴婢,只烏發用玉簪松松挽住,俄而風起,發絲便沾上飄飛的樹葉。

    衣袖翩然,吹得這美男子飄飄欲仙,他歉意地揖手,“是我學識淺薄,發問倉促,并無意挑釁,請寺卿先行?!?/br>
    光祿卿被他高高提起卻又輕輕放過,顧不得詫異,忙拱手告辭。

    這頭打扮同樣簡薄的張昌宗牽馬過來招呼他,“五哥,走罷?!?/br>
    張易之搓了搓手,上馬揚蹄而去。

    ***********

    張峨眉回到宮室,指派金縷帶人收拾回程包袱,自在廊下置了張軟榻,蜷身倚在上頭,捧著蓮花瓣印小金碗發怔。

    金縷走來喚了一回,“娘子進來罷,外頭熱?!?/br>
    她只搖頭。

    耳邊流水潺潺,是女皇院子里那架兩三丈高的山形人造瀑布,水流下來,經過小小的木作磨盤抽回山上,小雖小,纖毫畢現,且聲響極大,連她這頭都聽得見,枕音而眠,好像真的住在瀑布邊上。

    借著這水聲,她心里清凈,半合上眼昏昏欲睡,突然有絲料清涼的觸感蒙在胳膊上,她翻了個身,眼角掃到一截青白袍衫,惶然坐起來。

    “李家兒孫通通要出閣了?!?/br>
    張易之開門見山。

    “李顯家四個,李旦家五個,李賢家只剩一個,哼,攏共十個,比武家兩府多出一倍,往后這神都,還真是熱鬧?!?/br>
    張峨眉低著頭抹兩只胳膊,放下袖子。

    她穿散花綾小衫,衣裳短,可是袖子又窄又長,過了手背還多一截,細密的花紋透出rou色,愈顯身段修長優雅,素金手鐲別出心裁地戴在袖子外頭,叮叮當當掛著許多金珠、珍珠、碧璽圓珠。

    “韋氏在,李顯家幾個庶子成不了氣候,還是看李重潤罷?!?/br>
    “……這是第四個了?!?/br>
    張峨眉猶豫,“五叔,興許我就不是聯姻的材料呢?”

    這話重了。

    張易之不能有子嗣,唯她一個傳人,倘若她出息不了,便是他沒了指望。

    她背心出汗,向上覷了覷,誠懇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五叔,我是真有些拿不準了?!?/br>
    “這不像你的口氣,你應當想,是他們不夠分量,襯不起你?!?/br>
    張易之哼笑了聲,低下頭,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子,“瞧韋氏聯姻梁王府的勁頭,恐怕不用你使勁兒?!?/br>
    張峨眉擔憂地問,“他——沒什么毛病罷?”

    “方才你沒去,李旦家五個也是圈養大的,很出挑,我想李重潤差不了?!?/br>
    張峨眉放心了些,兩臂往后撐住軟榻,飽滿的肩頭成夾角拱衛頭臉。

    “兄弟們在一處就好,受了憋屈有人排解?!?/br>
    張易之愣了愣,抬眸認真看她。

    這個侄女五官大致都不像他,只眉色淺淡隨了他,早上起來若不畫眉,便是個任人揉搓的面團,膚色又蒼白,因而慣用玫紅口脂壓陣,今日卻涂了正紅,先聲奪人,連眉眼也硬朗起來。

    他知道她的心事,為她好才一早敲醒,“武延基,你就別想了?!?/br>
    張峨眉別過臉,未置可否。

    張易之待旁人再沒有這樣耐心,“來投奔我時,是你自己說有女帝之才,圣人做的事,你全能做,只虧在出身不及她,又女主臨朝,英雄無用武之地?!?/br>
    張峨眉乍然聽見當初狂妄之語,羞澀地側了側頭,但語意還是很尖銳。

    “那年我還不到十六歲,且是我阿耶那樣蠢笨的人物教養。我說什么,五叔便信么?真有女帝之才,五叔敢讓我嫁武家李家?再來一回天翻地覆,那些忠臣良將,第一個就要殺你罷?!?/br>
    張易之聽她口無遮攔,蹙眉道,“天子身側,謹慎些?!?/br>
    “今日真該帶你上去見見世面?!?/br>
    提起山上見聞,張易之滿臉憤懣,手指隔壁。

    御輦剛進門,瑟瑟等都跟著女皇一道下來了,歡聲笑語翻墻而來,是尋常人家祖孫共享天倫之樂的樣子。

    “他們往日在我面前,卑躬屈膝,一口一個府監,何等敬服,可今日呢?武也好,李也罷,都扮上了,黑頭黑面,莊重沉靜?!?/br>
    想起方才光祿卿慌里忙張扶住神案的囧態,生怕被太平掀了桌,仿佛武周的繁榮穩定真由幾個酒爵注定,口氣便愈加譏刺。

    “后人憑借只言片語遙想盛世,繪制他們的畫像,追憶他們的威風,牽強附會,給他們臉上貼金,至于你我——卻如桃花浮水,一去不返?!?/br>
    第80章

    女皇的寢殿別有令名, 叫做靈和殿,仿南朝齊武帝舊制,殿前遍植楊柳, 春日斜金絲絡,盛夏就全蔫兒了,只有重重簾幕盡力擋住室外酷暑。

    李仙蕙服侍女皇吃了穌酪, 絮絮說了幾句閑話。

    間中府監來,請武崇訓去幫瞧一眼畫院的《曲水流觴圖》。

    隨駕畫本當展現女皇攜眾大宴石淙的氣派場面,可是幾個夫子爭執不下, 畫面一角的畫師該不該長胡子,及女皇昏昏睡去,大家才散了。

    李仙蕙挽著瑟瑟出來, 兩個才總角的小丫頭打著瞌睡躬身, 殿門洞開,穿堂風卷起金柳掃到臉上,揮手一拂,抓了滿手碎葉。

    武延基在御前露了臉兒,本是好事, 出來卻匆匆離去,未與姐倆告辭。

    瑟瑟望了眼他尚顯蹣跚的背影,向李仙蕙道。

    “我以為二姐順道拉扯大表哥罷了, 沒想到竟是推他在前。當初你說咱們當善待旁人,我聽進去了呀,可施人恩果的事,何必拱手讓人?”

    李仙蕙正笑的開懷, 替司馬銀朱高興。

    因她巧舌穿插,更兼意外驚喜, 連相王也鄭重插口進來,回顧少年時,高宗偶然興動,攜圣人并兒女駕臨崇文館,指點士子文章的往事。

    那時高宗不過勉勵士子發奮讀書,又夸太平年幼聰慧,比兄長們不差。

    圣人卻侃侃而談,對顏之推、顏師古推崇備至,且未流于表面,而是詳解他們生平際遇,說讀書人貴在知行合一,嘴上宣揚一套,做人另行,便是虛偽,單虛偽也不可怕,就怕自家左右沖突,內心拉扯,便是行路躑躅,難有成就。

    相王的語氣分外寧和溫柔,把這一點對顏家遭遇的痛心,巧妙地藏在他年過四十之后,對暮年母親復雜而日趨平靜的孺慕之情里,追思往事而不分辨是非,給天家其實不能認真回顧的過去,蒙上了一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很能打動人。

    以至于在場,除了太平公主愕然無語之外,同樣記得當年的女皇和李顯,不約而同提起袖子,拭了拭眼角淚痕,實在他們也有過其樂融融的一家七口,只從高宗崩逝后,再無團聚。

    情到濃時,女皇唏噓半晌,竟攬著僅剩的三個兒女長長嘆氣,痛訴了一番對高宗的追念,及至重新凈面梳洗,端起養神湯,就主動松口,赦免了柳家、顏家兩家代代罪責,允許他們考學入仕。

    金口玉言一句話,是數千人畢生的指望。

    瑟瑟道,“大表哥哪能慮到這上頭?你說他感念夫人,自己病了,還惦記幫人家乞恩,說的他滿腔赤誠情懷,知恩圖報,又無辜受害,三言兩語,連他瘸了都聽進圣人耳朵里,打發太醫去瞧?!?/br>
    李仙蕙橫她一眼,道,“是啊,我就是這樣善待武家的,如何?”

    “不如何,反正他恨死我了?!?/br>
    瑟瑟手搭在下巴上,學光祿卿捋不存在的胡子。

    “可是他傻,被我這條美人蛇咬一口,竟肯送來給你再咬一口——”

    她笑的特別坦蕩,仿佛美人蛇是種自夸,李仙蕙橫了眼不理她。

    “可是四叔反應也真快,你是盤算好了行事,他事前一無所知,竟也能滔滔不絕說出那些來?!?/br>
    瑟瑟瞟著李仙蕙,見她只顧高興,竟沒察覺,便貼到她耳畔道。

    “二姐,你說四叔會不會同你一樣?早早受了顏夫人囑托,卻讓你抻頭,他只跟上,有好兒呢,也分一杯羹,萬一你壞了事,他便半途止住?!?/br>
    李仙蕙怔然,霎時領悟果然就是這么回事,駐足吩咐晴柳。

    “你去打聽,相王在長安住的哪個宮房,嬤嬤內侍是誰,可是臨沂人士?”

    瑯琊臨沂便是顏家祖宅所在,亦是顏夫人老家,太初宮中臨沂人士甚多,皆是她一手安排來京。

    晴柳領命匆匆去了。

    李仙蕙看瑟瑟,嘴角微勾,雙目熠熠,好似冰山初晴的光彩,正在得意,雖然早與司馬銀朱商量好,要調理她的性子,務必寵辱不驚,養得內斂端方些,還是忍不住夸她。

    “算你仔細?!?/br>
    瑟瑟折了枝柳條在指尖盤弄。

    “阿娘??洫勊氖迦似?,說他正直剛烈,雖是幼子,卻從不低頭……”

    她慢慢搖頭。

    “可你瞧顏家起復這件事兒,他可真雞賊?!?/br>
    又想起石淙山上,姑姑一徑為他說項,卻遭顏夫人屢次打擊,難堪丟臉全落在圣人眼里。

    “姑姑凡事沖在前頭,這回見了他這般表現,不知可會寒心?”

    李仙蕙也有同樣感慨,但相王與公主無足輕重,細想前后,反是武崇訓的判斷最準,尤其高明在毫無猶疑,譬如相王所為,便可知根本全無把握,不然搶在李仙蕙前頭開口,豈不是得益更多?

    又想武崇訓畢竟是顏夫人籌劃深遠,照輔政大臣的路子培養的,預備了要替武承嗣、武延基那樣糊涂皇帝抵擋刀槍劍雨,也預備了承受功高蓋主的猜忌,性子磨煉得比旁人都穩重,事情看在眼里,輕飄飄提點了瑟瑟,事后恍然無跡。

    可是如今武家折損,這搭好了班子的重臣,又該往何處安放呢?

    她便覷著瑟瑟問,“郡馬去哪兒了?”

    “才府監叫表哥去看畫兒,真是怪了,那些人都是老手,表哥雖畫得幾筆,到底不是選出來的供奉,又年輕,如何服眾呢?”

    李仙蕙眉心舒展開,笑看她道。

    “這就要問你了,郡馬站在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連府監在廊下伺候,隔著窗子都瞧出來,是為你解圍才叫他走了。不然平時他自矜身份,怎么人家一叫,立時就去了呢?”

    瑟瑟瞠目站定了,有點迷茫,“我,我沒干什么呀?!?/br>
    “人家中毒,祀壇上臉都白了,還替你撐場面,你不該干點什么?”

    瑟瑟心道,他面皮那么薄,提前圓房罷了,雖不光彩,也沒什么,偏被人抓個正著,要說羞,她也羞,但又不是私情勾搭,光明正大的夫婦,何至于?

    她再關懷兩句,怕不急得毒血從嘴里噴出來?

    悶頭想了一路,到底怕他在武延秀手上吃虧,便撇下李仙蕙直去尋他,卻被朝辭攔出來。

    熱天午后寂靜難當,兩人大眼瞪小眼,不自覺都放輕了聲。

    “大毒日頭底下,郡主何必杵在這里?”

    漸漸耳畔多了一種曠緲的輕音,屏息細聽,音符細微而清亮,從屋宇深處流淌出來,锃锃琮琮的,說是首曲子罷,又太斷續,更像一個人長吁短嘆。

    她訝然,“表哥——在彈琴么?”

    原來這就是古琴的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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