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74節
張峨眉聽了悵然一笑。 “天下人都一個口味就麻煩了,郡主不愛吃甜的,將好蜂蜜讓給我?!?/br> 李仙蕙直慶幸她肯把話說開,不然被這么個精明厲害的人戳在眼前,難受也難受死了。 “那日你替我教導meimei,說人跟人處久了總有真心……” 感慨,“有這句話在,咱們來往的日子還長?!?/br> 第77章 主仆兩個返回宮室, 就見丹桂和杏蕊圍著衣架嘖嘖稱奇,見她來了道。 “府監命人送冕服來,怕尺寸不合適, 郡主試試,哪里不成馬上改?!?/br> 李仙蕙上前托起衣袖細看,果然玄衣黃裳, 莊重非常。 “真按《周禮》上來,只有皇帝、太子、親王、郡王有袞冕,上回封禪, 命婦便是穿常服,如今借圣人的光,連我們也穿一回中單、玄衣了?!?/br> 幾個人團團圍著, 伺候她脫了短孺長裙, 先穿素紗中單,黃蔽膝,再套上玄色上衣。 李仙蕙端起兩手,袖口上有織火、華蟲,確是秦漢傳下來的老紋樣。 “天子十二章, 郡王只五章……圣人手面兒真松快,給我們與郡王同等,明日駕前侍候, 竟分不出男女?!?/br> 丹桂等顧不得聽她感慨,忙著蹲在腳下整理。 杏蕊捋了幾下蔽膝,總不順當,翻過來一看就皺眉, “這針線誰做的?抽抽成一團了,倒不用他們返工, 待會兒我拆開順順就成?!?/br> “照我說,竟不必費事?!?/br> 蓮實從屏風后轉出來,手里捧著一頂冠冕給她看。 “就穿一回,明兒脫下來就得交回去?!?/br> 丹桂道,“天子冠冕用玉簪導,垂白珠十二旒,太子用犀牛角的,垂白珠九旒。您看給您這頂,依次降檔,垂白珠三旒,還算合禮節,偏簪導用銀鎏金,不倫不類,不知是誰的主意?!?/br> “不是顏夫人便是府監罷,圣人行這些天外之事,一切規矩通通砸爛,獨他們兩個,最多算上魏侍郎肯奉承,相爺和上官從來不摻和的?!?/br> 李仙蕙見怪不怪,左右比照著看看。 這黑壓壓的大衣裳,籠的鏡中人烏云罩頂,再添上冠冕,活脫脫是宗廟里的祖宗像,難看極了。 她私心里原想穿自家衣裳上去,才是女子登臨的風采。 晴柳顧慮的深,憂心忡忡道。 “三娘不去不妨事,四娘的衣裳只有咱們帶,就不知到時上哪兒脫換??ゑR也是,天天陪她胡鬧?!?/br> 打發小宮人。 “你去向梁王說一聲,就說郡馬漏夜上山,恐怕寒涼,請他帶兩件?!?/br> 李仙蕙聽見笑起來。 “你這傳話法兒,得虧是梁王,要是魏王,可聽不懂?!?/br> 滿屋都是她打小陪到大的宮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都知道她要講什么。 晴柳指青紗幔帳,里頭還睡了個李真真。 丹桂便提裙轉到閣子里查看,只見滿屋香煙繚繞,仿佛廟宇,乃是方才為避雨把窗子扣實了。 李真真睡在拔步床上,翻身朝內,腳脖子還露在外頭。 茶壺掂掂有熱水,支摘窗推開細縫子拿小棍卡好,再扣熄香爐,便出來。 李仙蕙換了寢衣,拆了頭發,幾個人挪到側間洗漱,晴柳拿緞子綁著她長發順到后腰去。 “嗣魏王落到如此地步,真叫人看不過去?!?/br> 遂絮絮說方才見聞。 丹桂嘆氣,“一朝天子一朝臣,有什么法兒?” 看李仙蕙瞪著眼望窗外,推她,“郡主心疼了?” 李仙蕙坦蕩說沒有。 “就是忽地一轉,變成他們倒霉,有些轉不過彎?!?/br> 丹桂頷首,想起方才忘了收撿假發團,重又掌燈走到外間,打開包袱點算了一遍,再回來,見她們橫七豎八圍在長榻上。 大家都躺得老老實實,獨晴柳一雙腳翹著,正在大放厥詞。 “……府監待她看來是不誠心,不然二十歲大姑娘,著急什么嫁人?” 晴柳向來和女史一樣聲口,最厭女子嫁人,倒也不是決不能嫁,不過總要等到走出家門,見見世面,見天地見眾生之后,再考慮才對。 蓮實和杏蕊還想議論兩句,被丹桂打斷了。 “快睡吧,都子時了?!?/br> 夜里刮過一陣妖風,打著旋兒的在院里肆虐,恍惚間,聽見樹枝啪啪折斷的動靜,又有野貓尖銳凄厲的嚎叫,李仙蕙迷迷糊糊想睜眼,一只溫柔的手掌撫上來制止了她。 “還能睡會兒?!?/br> 再被搖醒時滿室燭火通明,幾雙手伸過來扶她坐直,各管梳頭、換鞋。 李仙蕙揉著眼皮,“……宮里哪來的貓?” 丹桂才驗看了馬匹進來,聞言詫異道。 “郡主聽錯了吧?圣人最討厭貓了?!?/br> 晴柳已是換了獵裝,窄袖小衣,神采奕奕,頭發全綁在頂上,連聲催促。 “郡主快些,咱們不能落在太平公主后頭呀,她那張嘴,忒難聽了?!?/br> 李仙蕙笑起來,得虧沒把晴柳給瑟瑟,柴禾遇上火星子,一碰就著。 蓮實進閣子查看一遍,出來道無事,李仙蕙便整裝出發,兩套袞冕都是晴柳扛著,丹桂牽馬到門口,才扶她上去,忽聽身后有人喚了聲。 “二娘!” 回首望,司馬銀朱從影壁背后走出來。 深更半夜,山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唯室內漏出的些許燈火,打亮一角小小的青磚地。 她胡服挎刀,威風凜凜,腰上緊扎著銀亮亮的蹀躞帶,大拇指扣在黑獸皮刀把上,顯出兩指寬的翠玉扳指,滿身朗朗風儀,真叫人賞心悅目。 丹桂等折身回避,司馬銀朱走近,牽著轡頭低聲叮囑。 “——我阿娘的話,你別勉強?!?/br> 李仙蕙燦然一笑,握住她手坦誠相告。 “為顏家昭雪,是我與嗣魏王多年夙愿,即便夫人不提,也掛在心上?!?/br> 司馬銀朱聽她這樣提起武延基,很是意外,再想多說,被她含笑制止,“你放心罷,出不了岔子的?!?/br> 主仆兩個揚鞭而走,今夜月光黯淡,全靠路邊三五步一盞燈婢照明,那火光其實很微弱,且只有半人高,可是騎在馬上飛馳而過,恍眼看著,惟妙惟肖,仿佛真有許多小丫頭站在草里。 李仙蕙和晴柳前追后趕,一忽兒超過千金公主家兒孫,一忽兒又被武攸寧、武攸宜等領先,呼呼喝喝,十分熱鬧,直到接近峻極峰頂時速度才慢下來。 梁王的幼子武崇烈馬術尚可,身前坐著武琴熏,因怕她跌下去,特特用紅綬帶綁在腰上,遠遠瞧著赤紅的帶尾飛揚,鮮亮無比。 李仙蕙追上來問,“誒,只有你么?驪珠呢?” 山頂上風大,沿路羽林的令旗呼呼作響,武琴熏兩手拽著蒙臉的紅紗,吃力回答。 “她太小了,阿耶說不帶她來?!?/br> 李仙蕙笑道,“那你怕不怕?” 武琴熏昂著頭驕傲回應,“表姐不怕,我為何要怕?” 李仙蕙大笑,沖武延壽說了句,“你當心她?!北銑A馬先去了。 祭壇設在山峰最高處,往前一步便是萬丈深淵。 燈樹高低環繞,早到的太常卿、太史令、光祿卿等已各就各位,其中太常卿便是太平公主的駙馬,定王武攸暨。 旁邊大樂令率領數十音聲人還在調校樂器,黃楊木架子推上來的,黃鐘也有,大呂也有,又有太簇、應鐘等等,真難為人運送,再有監祭禮、郊祀令及諸執事官、齋郎等圍繞在祭壇旁邊。 御輦停在側面一處平緩的草坡上,碩大如房子,繞著這中心,羽林臨時搭建了草棚和涼亭,山坳濃郁的水汽蒸騰上來,縈繞出蒙蒙的雨霧。 親貴公卿都到得早,換了袞冕坐在其中歇息,數百宮人內侍跑來跑去,忙著料理瑣事。監門衛在道路和御輦間設了屏障遮擋,千牛衛來回巡防,不時傳來刮刮擦擦的金屬碰撞聲。 李仙蕙遙遙辨認,武家人坐一堆,武攸寧、武攸宜都來了,攜兒帶女,與武三思閑話,獨武延基挨邊兒,拄著拐杖靠住柱子,正閉目養神,也不知他腿腳不利落,是怎么上來的,不過肯來就好。旁邊李顯也有七八個人高高低低圍住。 見她來了,韋團兒迎上來笑道。 “郡主好快的腳程!” 李仙蕙搖手,“我才起頭兒,就見太平公主一支箭樣射了出去?!?/br> “公主最愛騎馬,尋常命婦誰比得過?” 韋團兒壓低聲,“半夜是安樂郡主頭一個上來,叫奴婢在這兒等您?!?/br> 李仙蕙恍然失笑,瑟瑟進宮時日雖短,結交宮人的手腕倒比她靈活,這樣莊嚴肅穆的場合,竟也能掏摸出個地方私用,遂跟她轉到一座草亭后頭。 這亭子扎是我牢實,四面簾子掛兩層,還用石頭綁了繩子壓住。 韋團兒蹲身道,“郡主快進去罷?!?/br> 李仙蕙掀簾而入,光影陡然打在瑟瑟臉上,她一轉身,裙子濕噠噠滴水。 “你都鬧成這樣,郡馬怕是全完了吧?” 瑟瑟委屈巴巴。 “半夜下雨,原說等等,結果越下越大,只能硬爬?!?/br> 李仙蕙滿臉懷疑,“全是你自家爬的?郡馬沒背你?” 瑟瑟堅決否認,慢慢軟化了,瞄瞄這里那里,聲音低的像蚊子哼哼。 “背嘛就背了一會兒……” 看要挨罵的架勢,忙伸出手臂挽起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