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8節
狄仁杰不寒而栗,顫聲問。 “然后,圣人就以治病為由,召他回來了?” 陳思道愣怔片刻,恍然大悟地一拳砸在手心。 “前有張易之打埋伏,后有梁王板上釘釘……座主,您再想舉薦皇嗣繼位,就是一個人頂住武家和控鶴府兩頭,可真真兒難得很了!” “我們兩個真是無用……” 曹從宦喃喃感慨,終于后知后覺地劃拉明白了這里頭的道道。 看著向來剛毅的座主老淚縱橫,他實在是愧疚,再看陳思道垂著腦袋只顧嘆氣,更生出深深的悲哀。 “座主托付以天下興衰,我們卻放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br> 曹從宦重重地捶打額頭,放聲悲哭。 “廬陵王序齒靠前,又是圣人大肆宣揚,因憐惜他病體,特意逾制接回神都治病的。照天下人看來,母子的情分尚未斷絕,既然李唐復興,便該他先復位,皇嗣靠后?!?/br> 陳思道眉頭緊皺,十分不愿意承認,又不得不贊同。 “圣人當初千叮嚀,萬囑咐,令座主萬萬不可泄露消息,要等她安撫好武家上下過千人口,再宣布還政李唐,如今看來,竟是行了一招緩兵之計!眼下謠言沸沸揚揚,大街小巷都在議論,后晌我們出上東門,連鷹揚衛都在交頭接耳,說什么太子家三個女兒正當妙齡,滿城子弟的機會來了?!?/br> “機會……?” 狄仁杰猛拍軟塌,塞滿了絲麻皮毛的坐墊不承力,發出樸樸地悶聲,極慢地搖頭,目光生冷,嘴里已換了稱謂。 “我這輩子,什么風浪沒見過?當初太后改朝換代,多少人頭落地,整個天下都翻過來了,為何獨我沒死?我等著這一日做我該做的事!” “座主,您這,不能……” 狄仁杰陰沉地質問,“她不是太后么?太后憑什么繼位?” 陳思道和曹從宦驚得頓住了,同時撲上前捂狄仁杰的嘴。 圣人的底細經不起翻騰,說下去,不定還要什么狂悖之語。 武周立國八年,他倆算是看明白了,圣人最不怕的就是殺人堵嘴,尤其作為皇帝,立儲就是最后一關,她更加不可能容忍有人借機念出些別的來。 “放開我!” 狄仁杰氣得胡須亂顫,指著兩人的鼻子厲聲痛罵。 “你們兩個,連在腦子里想一想都不敢了嗎?!別忘了當初入仕做官,是誰點了你們的卷子,是誰禮賢下士,殷殷垂問,請教你們治國的韜略?高宗勤政,寬厚,仁愛,勝過太后多少?” 他動了真氣,二人愕著眼,誰都不敢反駁。 狄仁杰的地位高超卓越,遠不止鳳閣內史能夠囊括。 不然,三省六部的主官、副職十幾號人,若得加賜,皆可稱宰相,為何獨獨狄仁杰能得舉國上下尊稱一句‘相爺’? 陳思道打了個寒戰,軍中盡是狄仁杰的門生故舊,內中多有心向李唐,但畢竟圣人就在百里之外,大風一刮,原話就能傳進她耳朵里。這昏慘慘的初春里埋伏著平地驚雷,宮闕馴服的脊獸已經起身,亮出雪亮獠牙。 “座主,您為李唐性命可拋,我們兩個也是一樣的,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詛咒叫罵也是于事無補。眼下還是以繞過張易之,向圣人再再進言為重,不然詔書真發下來,想更改就難了?!?/br> ——繞過張易之? 整個集仙殿被控鶴府把持的鐵桶一般,連武三思、武承嗣覲見,都要看他的眼色,外臣如何潑得進一滴水? 原本確立了李旦的儲位,再把他五個兒子放出來,好好查考,從中挑一個立為太孫,那帝國未來五十年的平穩運行就有了保障??墒峭蝗婚g冒出個李顯,不光他是個窩囊廢,就連他那個嫡子都不知何等樣人。 狄仁杰的隱退夢泡湯了,他恍恍惚惚覺得,到他死,都不可能放心而去。 歷數中樞,鸞臺侍郎韋安石耿直持重,當著圣人面兒還折辱過張易之,絕對不肯與他聯手做些臺底文章,秋官侍郎張柬之最滑頭,值此攸關時刻,定然要作壁上觀,鳳閣舍人崔玄暐倒是個好的,可是分量不夠,余者,或是武家人,或是武家走狗,亦不可圖。 至于他青睞有加,寄予厚望的青年一代,姚崇尚丁憂在家,敬暉出為泰州刺史,恒彥范做著監察御史,按例巡視郡縣,如今正在嶺南五府糾正邢獄,回報錯案累累,年末才得回來。 “唯有魏元忠!” 他抓住陳思道頓足大吼,“明天一早,你就陪我去找魏元忠!” 陳思道和曹從宦面面相覷,盡皆無語。 “這……” 曹從宦猶豫了。 “魏侍郎身在鳳閣,本應為座主驅使,卻向來與座主不對付,而且他出身寒微,性情古怪,高宗在時裝得忠勇無二,得了顧命之托,拉著他的手苦苦交代,就死在他懷里!可是圣人稱制第一年,他便公然諂媚,從未對二張加以約束,跟咱們根本不是一路人!如今出了這么大的事兒,他定然不肯表態罷?” 陳思道也直搖頭。 “他是從討伐徐敬業上得的功勛,怎么可能反對武周?那不是連他自個兒也反了么?座主,朝堂上但凡高階的官員,皆從武周立國得了益處。咱們去招攬,就是與虎謀皮呀!尤其是魏元忠,嘴上不應就罷了,萬一翻臉告您一狀……沒了您,咱們就是沒頭的蒼蠅,更不知道該往哪兒飛了?!?/br> “怕什么?我昨日死了,今日就是他兼任鳳閣、鸞臺,所以咱們無論如何都要與他分說分說?!?/br> 狄仁杰語氣平淡,但態度斬釘截鐵,轉頭吩咐曹從宦。 “你騎馬快,明日你先進城,務必上朝前攔住他,報個病休,在家等我?!?/br> 第29章 沿天街往北徐行, 遠遠聞見昨夜硝煙嗆人的氣味,朝會已經散了。 女皇未曾露面的消息不脛而走,街市里傳得沸沸揚揚, 連龍馭賓天的話都有人敢說,雖然十幾天前的正月初一,女皇才召見過外國使節, 并無任何不妥,但望八十的人也難論定。 想到洛陽令的要緊位置還握在張易之手里,李武兩家又正蓄勢待發, 六部主官惴惴不安,好幾個人打發親信給狄仁杰遞話,請他盡快進城主持局面。 馬車停在魏元忠府邸跟前, 陳思道扶他下馬。 站定一瞧, 路上來往街坊雖多,卻都掩面避讓,不敢靠近,皆因大門外站了十來個官員,抱手埋頭打轉, 分明是散朝出來便直奔此處。李唐公服向來以顏色區分品級,武周后諸事從新,文官袍上繡飛禽, 武官袍上繡走獸,這幾個員外、錄事肩膀處繡著彩雀,正是肅政臺的標記。 曹從宦原在臺階上徘徊,見座主終于趕到, 忙上來迎接。 狄仁杰朝門上看了眼,只有魏府兩個長隨如喪考妣, 連連嘆氣。 “沒讓你進去?” 曹從宦頹然搖頭,“一報左肅政臺的名號,就叫關大門了?!?/br> 狄仁杰不悅,“閉門謝客,他躲得開嗎?” 一面說,一面當先上前。 陳思道忙趕在前面沖長隨道,“相爺在此,要與你家郎主一晤?!?/br> 兩人大驚失色,對看一眼,一個鉆邊上小門跑進內宅通報,另一個顫聲后退著解釋,“相爺,郎主不知是您啊?!?/br> “開門便是?!?/br> 狄仁杰頭發花白,但中氣十足,聲音洪亮,一開口便叫人從心底里敬畏,他走到跟前,兩臂平舉當胸一推,那門轟地應聲而開,原來并未搭上門栓。 他笑著邁進門檻,腳未站穩,便見呼啦啦一眾男女跪倒在地。 低頭看,魏元忠跪在最前面,素衣肅容,未著冠冕,后頭人等著白袍白裙,儼然發喪。 狄仁杰一愣,對這番布置很是驚訝。 地下的魏元忠已沉聲開口,“下官不知犯了何罪,累得半個左肅政臺傾巢而出,捉拿下官一人?!?/br> 停了一歇,加重語氣,仿佛在朝堂上朗朗與人爭辯。 “左肅政臺有臺院六員,掌監察彈劾百官;殿院六員,掌殿庭朝會巡幸;察院九員,掌六部供奉儀節……攏共二十一人不多,卻是職責沉重,庶務論萬萬不止,不知為何,今日竟放下公務,全聚在下官家的大門口?沒個明白話交代,卻不讓下官上朝?!” 他只管滔滔發泄怒氣,狄仁杰靜靜聽他說完才接口。 “魏侍郎多慮了,眾所周知,曹從宦是我的門生,偶然替我跑腿而已,可恨他自家腿腳也不利落,因又吩咐手下,如此一人托一人,小事倒鬧出大動靜。此事是我考慮不周,不該讓他們身穿公服站在門口,徒然驚擾四鄰?!?/br> “門生?相爺真是舉重若輕!” 魏元忠挺了挺胸,視線上挑,毫不畏懼地直視這位號稱百官之首的相爺。 “今日相爺一己之私,便能調動整個左肅政臺放下公務為您奔走,明日又可隨意干預冬官,長此以往,下官做的究竟是武周的鳳閣侍郎,還是你狄仁杰的鳳閣侍郎?!” 正義凜然的質問對狄仁杰完全不起作用。 如果害怕被人評說議論,他根本走不到今天,但今時今日,時局污濁不堪,朝中還有人肯劈頭蓋臉問候權臣,他是很欣慰的。 狄仁杰不計較魏元忠的態度,目光掃過烏壓壓人群。 院中布置分外雅致,與狄仁杰慣常所見的親貴豪奢之風截然不同,兩道烏漆長廊環繞碩大的太湖石蜿蜒而走,遙遙匯聚到堂屋,前有亭臺池塘,后有月洞地屏,低垂的竹簾背后透出線香隱隱的清味,處處都是詩禮人家的講究。 狄仁杰走過去,親自扶起最年長的老婦,招手叫侍女搬把椅子來安頓,再提起圈椅擱在大太陽底下,從容坐穩,坦然撫了撫袖口繁復的繡紋。 “天下倘若太平,我拉幫結派自要悄悄摸摸,深恐為人所知。但如今時勢,你怕我指揮左肅政臺栽贓陷害你,一見他們來,便脫冠待罪,與我理論,咱們直接切入正題,不是很省事兒嗎?” 魏元忠聞言一震。 “你什么意思?武周何處不太平了?” 邊說邊冷冷審視狄仁杰。 兩人同朝為官多年,又在鳳閣做上下級,雖然話不投機,畢竟日日相見,彼此還是有幾分因公事而來的欣賞默契。 但仔細瞧來,他進賢冠底下壓著的兩鬢仿佛是又白了些,想到他歷年征戰契丹、突厥,屢屢不戰而屈人之兵,威望赫赫,在朝又有門生聲援應和,加之圣人昨晚剛剛無故失朝,他將好就放下大軍無詔入城。 難道——意在趁亂掘利? 魏元忠越想越后怕,戰戰兢兢地質問。 “倘若邊境軍情確有變化,你,你去河北兩個月,竟敢隱瞞至今嗎?” 他自以為喝問到點子上,曹從宦和陳思道卻恨不得動手打他一頓。 座主為匡扶李唐不顧個人安危,他就算不肯迎奉舊主,也不應當質疑座主藏有私心,那可是把他當做什么人啦? 狄仁杰的神情卻沒什么變化,語氣還是很客氣。 “魏侍郎歷經兩朝,秉政多年,上馬能平揚州之亂,入朝能掌監察重職,成就并不在我之下,如今屈居副職,不過是資歷上還有些欠缺,再者,我等老朽占據要職,沒給您空出位置來。昨夜我便與他們兩個交代了——” 狄仁杰隨意指了指身后橫眉冷對的曹從宦和陳思道。 “倘若這回突厥人暗放冷箭,令我拋尸異鄉,圣人提拔新人,必定是您。我也不怕在您面前表功勞,我年紀大了,每回出門都要安排后事。這回去河北道之前,我留給圣人的叮囑也是,如有不測,請用魏元忠?!?/br> 曹從宦和陳思道聞言,齊齊瞪視狄仁杰的后腦勺,眼中包含悲痛,滿臉皆是難以置信的驚惶。 來之前,滿以為是圣人有意重用魏元忠,所以狄仁杰不得不屈身求助,萬萬沒想到實情竟是反過來。 曹從宦脫口道,“座主,他疑您心懷鬼胎,您怎能推舉他呢?” 魏元忠怒氣沖沖的面孔也變得煞白,很想追問個究竟,可是狄仁杰擺手制止了他,和聲解釋。 “魏侍郎,武周的禍根在神都,至于突厥、契丹,都不是你我的對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