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9節
武崇訓簡直煩不勝煩,沖口道。 “這下三濫的主意是你興出來,還是廬……” “糊涂東西!” 武三思一聲斷喝,伸臂推開他。 冷風夾著細雪轟然打在臉上,又冷又疼,武崇訓清醒過來,凝視宋之問。 “主簿如此作為,廬陵王知道嗎?” 宋之問欣欣然攤開雙手,輕輕一哼。 “郡王,您不會以為真是下官挑頭罷?” “除了你,還有哪個小人膽敢起哄架秧子,糟踐廬陵王家女眷的清譽?” “興許是有那么一二位小人從中挑唆,卻不是下官?!?/br> 宋之問被他正義凜然的樣子逗樂了,打著官腔道。 “總之三十九口箱籠全在這里,請郡王當面清點,不然,少了誰的花釵、手帕,叫人抱怨郡王過手抹油小事,要被人說是私相授受,就麻煩大了?!?/br> 武崇訓越聽越不對,他當然也知道區區一個宋之問不敢翻云覆雨,但要說是張易之硬要把李家女栽過來,他又有什么好處? 往常在集仙殿,礙著瓊枝夾在中間難做人,他總不好與這對兄弟硬杠,今日既然只有宋之問,事情就好辦多了。 他板著臉徐徐挽袖口,“哼,我自行得正坐得正,夜里不怕鬼敲門?!?/br> 宋之問并不陪他理論,回身看了一眼武延基,果然眼珠子咕咕亂轉,還在琢磨武崇訓去驛館干嘛。 他拉長了音調,“郡王何必眼里先把人看扁了?” “就是!” 武延基在旁幫腔。 “我聽來聽去,這主簿所言甚是在理呀,三郎,你別以為人家鄉下來的,沒見過世面,偶然見了個清俊的公子哥兒就要投懷送抱?!?/br> 武崇訓一抬眼,“那大哥何不請她們搬去魏王府呢?” “你拿話懟你大哥?” 武延基面不改色。 “平日我常教導你,身居高位,要有容人的雅量……” 開頭還算有紋有路,宋之問和武崇訓一起調轉視線等待下文,令武延基倍感壓力,咳嗽了聲。 “你想想,李家三娘、四娘未得冊封,首飾衣料定然寥寥無幾,格外看重,你別以為姑娘家的東西少了,照樣賠補就成,人家心愛的玩意兒,上哪找一模一樣的?” 有他起哄打圓場,宋之問大有今日福星高照的慶幸,肅然叉手致謝。 “往后南陽郡王有用得著下官的地方,下官定然盡心盡力,效犬馬之勞?!?/br> “好說!” 武延基痛快地一擺手,就把事情攬下來,揚聲指派梁王府仆役。 “來呀,趕緊點算,就地一口口拿彩緞扎個花兒,抬到后頭去!” 武三思見不用他出馬已經了事,笑眉笑眼,親熱地摟住宋之問肩膀。 “原來他們說的那個才子就是你,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比本王的孽子強得多了!他呀——” 他指著武崇訓揚長而去的背影恨恨抱怨。 “打打不聽,罵罵不動,教子難??!主簿家鄉何處?家眷接來了嗎?” 武三思一路關懷著,禮送宋之問出府,回來想再提點武崇訓幾句,早沒了人影,直跌足抱怨,反倒是武延基安慰他。 “二叔別生氣,三郎最識大體,明天就好了?!?/br> “沒事的時候都說他最懂事,真正有事跟他商量……嘿!” 武三思氣得跺腳,一抬眼看見武承嗣從后頭走出來。 夜風寒涼,方才鬧哄哄的場面散開,滿地鴉沒鵲靜的,顯得這梁王府的正堂有些冷清,紅紗燈籠也黯淡了,燈下幾個仆婦站著打呵欠,獨武承嗣昂首挺胸,青玉冠戴得周正。 他一鞭子抽起馬,留下話安慰武三思。 “上趕著就來了,真是要命!罷罷,既然他們盯著你,我先避避?!?/br> 第8章 翌日清早,梁王府上下嚴陣以待,數百仆役列隊在門口垂手等候。 見了面,李顯欲行郡王拜見親王之禮,被武三思大笑著捉住胳膊混過去,二人序了年齒,武三思便親切地喊他‘三表哥’,韋氏便是‘三表嫂’。 兩邊實則素未謀面,高宗駕崩,李顯登基月余,被廢出京那年,武三思兄弟尚未獲得啟用,遠在州府。不過這些都是陳年舊賬,眼下情勢早已不同,各人心照不宣,皆故作熱絡,連李真真都紅著臉講了個笑話。 瑟瑟跟著敷衍幾句,送了武琴熏兩樣針線,還沒鬧清白白胖胖的武驪珠,到底屬于武家哪一支,因見武崇訓不在,才要問,人堆里一個年輕女郎忽地含羞轉過臉來。 “四娘子找誰?” “誒——” 瑟瑟吸了口涼氣。 看那女郎,打扮不似武琴熏花團錦簇,正青春的年紀,卻穿了一身持重的煙里火齊胸短襦,配五色梅淺紅裙子,發髻低低壓住白膩后頸,與人說話耷拉著眼皮,很是文雅羞怯,難得一抬眼,又有嫵媚之姿。 “沒有,府上竹子修剪的真整齊?!?/br> 瑟瑟好奇心大起,眼錯不轉地盯著她舉動,果然處處斯文守禮,又有七竅玲瓏心,言談甚是有紋有路,卻不妨光顧看人,腳下趔趄,差點摔一跤,那女郎忍俊不禁,扭頭提醒韋氏。 “王妃注意腳下,碎石子道鋪的不好,才化了雪,還沒來得及撒木屑?!?/br> 人群烏泱泱涌進給李顯預備的院落,頓感大開眼界。 是個院中院,中堂、馬廄、耳房色色齊全,還有假山與池塘,放眼望去,累累堂屋,層層廊廡,一疊疊往后鋪排,竟是毫不局促,最妙的是,后門直接開在梁王府外墻上,不走大門也能出入。 這么塊地方,不夠郡王府的規制,安頓尋常四品官員是盡夠了。 李顯興沖沖轉了一圈,最后落腳在小亭前,匾額上題著‘枕園’,傍邊三塊玲瓏剔透的太湖石,擺放的高低錯落,單這一處小景,便見營建者胸中溝壑。 離京多年,外頭再好,總不及關中的山水風物叫他感到親切熟悉。 李顯仰頭看看湛藍的蒼穹,再看近在咫尺,遮天蔽日的明堂,縱然明知那恢弘的建筑代表著武周的權威與宗室傳承,正是女皇由來已久的獨斷專橫,所謂‘自我而作,何必師古’,而李唐已是明日黃花,被風流雨打去,也不能不涌起一絲久違的歸屬感。 他發自內心地連聲感慨,“梁王待我實如至親!至親!” “小事一樁!” 武三思挑起嘴角,心道退位的皇帝不如雞,如此這般就鎮住了。 “若非圣人已然大興土木修造廬陵王府,這座宅子全送給三表哥也不妨,我再蓋就是了。三表哥遠來是客,不知神都行市。單看圖紙呢,仿佛是道政坊、道光坊一線緊貼太初宮東城的城墻,進宮最是方便,地價應當最貴……” 他灑脫地一會兒指向東,一會兒指向西。 “但實則,圣人常日流連九州池里的瑤光殿,那處在大內之西,宮人呼為西隔城,中樞官員及近身侍奉人等,為了出入方便,都愛在靠近星津橋的尚善坊、積善坊兩處置辦產業,積年積累,如今是這兩坊地價最貴,譬如尚善坊內就有太史監、崇賢館、宗正寺等衙署,主理官員都在附近置產?!?/br> 李顯聽得連連點頭,不意武三思話頭一轉,又道,“坊內最大的宅邸,正是太平公主所有!” 李顯一愣,臉色有些不好看。 親哥哥回京,旁人不聞不問也就算了,李旦自家還在幽禁之中,也難作為,但李危月這些年恩遇卓崇,必然知道消息,卻置若罔聞,實在叫人齒冷。 武三思看他面色郁憤,口中卻顧左右而言他,便不點穿,只笑續道。 “至于府監家新宅,御賜的恒國公府,就在天街對面的積善坊,從他家快馬進宮,一盞茶功夫都不用?!?/br> 李顯離京前只來過洛陽幾次,那時太初宮尚未經過大手筆整治,城中里坊也散亂,他竭力回憶各處布局,還是不太確定。 “王爺從尚善坊進宮,要過洛水,清早入朝,那條路很阻塞吧?” 武三思緩步登上小亭臺階,心道到底還是夏歷準確,雖說已按周歷過了年,天色卻是一日深似一日,沉重頹喪,不到晌午不給丁點湛藍。 他走了幾步才回頭,拍拍赤金鑲玉的腰牌。 “旁人走星津橋,要南衙飛騎層層驗看,故而阻塞,我們武家人,嘿嘿!只要有這塊牌,飛馳而過,無需下馬!” 李家人一聽,頓時都一臉的頹喪。 武三思的意思很明白,一朝天子一朝臣,即便這天子是李顯的親媽! 李顯訕訕低頭,連韋氏也閉了嘴,幾個兒女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頭都快貼到胸口了,瑟瑟原本落在人后,這時走上前來蹲了蹲身。 “表叔,我箱子里有幾塊帕子,是給姐妹們預備的,趁著大家都在,將好拿出來呀?!?/br> 武三思看了看她,眼里滿是笑意。 “不急,昨夜三郎偶感風寒,吃了發熱的湯藥,不能起來迎接遠客,原是我們不周到,且等他到晚上,一并敘話罷?!?/br> 瑟瑟乖乖答應,武三思等便告辭而去。 韋氏命人掩了門扉,左右都是武家奴婢,大家對望一眼,盡在不言中。 李仙蕙陪韋氏進屋,指派小丫頭收檢箱籠,花紅柳綠攤開滿地,樣樣都是女孩兒閑妝,她翻了翻,見式樣時新,手工也還算精巧,便放心。 韋氏指著兩件成套的單絲羅紅地銀泥帔子,一件繡的單只鸚鵡,嘴里銜著枇杷果,一件繡的成雙鸚鵡,一藍一黃,針法皆是仔細。 因笑道,“那時帶她們姐妹學刺繡,真真么,扎兩針就罷了,虛應故事,瑟瑟倒是耐煩些,好好做了這個,姐妹倆一道用。如今有了你……” 提起成雙的那件往李仙蕙肩上比了比,搖頭道,“三只鸚鵡就怕太亂?!?/br> 李仙蕙一笑,“我是做jiejie的,哪里叫她費力氣給我做衣裳?倒是我該預備幾樣大首飾,給她們兩個?!?/br> 韋氏心疼她懂事,不愿說出來惹眼淚,只一笑帶過。 李真真搬了個繡墩,坐在廊下瞧李顯寫字。 獨瑟瑟游手好閑,蹲在門口逗了一回花貍貓,見案頭白瓷甕里供著金盞銀臺的一捧水仙,便掐了朵別在鬢邊。如此消磨半日,還是無聊,只得倚住支摘窗,閑閑問近身侍女的名字,原來一個叫流蘇,一個叫豆蔻。 “府上女郎幾個?都是大娘子生的嗎?” 寬軟的金油鵝黃銀條紗袖口松松垂下來,露出七八個細絲扭的金臂釧。 瑟瑟發髻俏皮,是個小小的螺子髻,前后簪兩朵精巧的貝母茉莉花,映著雪白膚光,天真神情,甜凈得像個瓷娃娃,幾縷秀發搭在脖頸上,好比瓷器上的冰裂紋,明明是瑕疵,反倒襯出美來。 流蘇是武家的家生子,神情頗為自豪,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 “是,我們大娘子去世早,生了兩個兒子,長子早夭,只留下高陽郡王這一根血脈,后頭一兒一女都是妾侍所出,也封了郡公、縣主。上月過年,各封地交稅賦、送敬禮來,可惜表姑娘錯過了,那陣勢,豬牛羊雞鴨,嗚嗚泱泱,鬧聲震天。扁擔箱籠堆得小山一樣高,府里整整三排后排房,愣是堆放不下。奴婢去賬房領月錢,瞧見禮單子那么厚一摞,多想開開眼界的,往后好跟人說嘴,偏又不識字,就聽相公們說,九州的物產都齊全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