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8節
“……承嗣?” 瑟瑟沉吟著回想。 “我記得那日在集仙殿,府監提起武家的小郎君,有一個仿佛叫‘延基’?承襲宗嗣,延續基業……這二位就是武家的長子嫡孫吧?” “不錯。圣人追封阿耶為周太/祖無上孝明高皇帝,太/祖兄弟四人,他自家行四,另外還有三個房頭。太/祖原配相里氏有二子,二人各再有一子,即魏王武承嗣與梁王武三思。相里氏死后,太/祖續弦楊氏,又有二女,長女武順與圣人一母同胞,本來血脈最近,高宗時已經得封韓國夫人,且一雙兒女皆是出挑人物,在宮廷中一時俊秀,風光無限,可惜母子三人盡皆早逝?!?/br> 瑟瑟聽得頻頻點頭,記在心里,略一思量,便總結道,“哦,所以圣人的近親,就只剩下魏王、梁王兩府了?” 宋之問欣賞她能提綱挈領,進一步道。 “再有,便是太/祖那三個哥哥的子孫,吃朝廷供養者足百來口,獨幾個入仕做官,多是武將,遠一層,還有楊氏娘家親眷,算來是圣人的表兄弟?!?/br> 宋之問頓了頓。 “世族子弟胡鬧的也多,南陽郡王再不成器,欺辱不到四娘頭上,若以家翁論長短,魏王瀟灑不管事,梁王慈和多cao心,兩府同氣連枝,都是好人家?!?/br> 談到這個程度,宋之問已是懇切地提醒她。 “魏王嫡妻早早仙逝,未再續弦,府中亦沒有身份高的妾侍,聞說每日雞飛狗跳,亂作一團。梁王命途也硬,不過進京后續娶了如今這位王妃,比案齊眉,但王妃不曾生育過,照管幾個年紀老大的兒子,想來亦甚吃力?!?/br> 瑟瑟聽了微笑,“這兩府倒真是有趣兒?!?/br> “五位小郎君都封了郡王、郡公,婚嫁大事未必肯聽長輩做主,譬如永泰郡主養在宮里,圣人便曾撮合她與南陽郡王,無奈兩人見面便吵,竟無寧日?!?/br> 他頗有深意地望了望瑟瑟,“李武和睦,是圣人的心頭大石??!” “原來如此……” 瑟瑟緊繃的后背舒展開,出神地望向城外遠山。 細雨迷蒙,午后不歇,漸有成雪之勢,神都的銅墻鐵壁,自兩府內帷之中已經裂開縫隙?!羧パ┤缁?,今來花似雪’,當年她揣在韋氏肚子里出京,也是這樣一個雨雪紛紛的季節。 第7章 “早晨聽驛館的舍監說,往年各國使節都是上元節前后來京上貢,偏今年大食國換了君主,新君著急,繼位就打發人來,駝隊順風順水,竟已到了?!?/br> 瑟瑟已有了主意,臉上露出得意的表情。 “主簿見過獅子嗎?” 宋之問搖頭,“典籍上記載過,說是上上大吉之獸,唯大食國有?!?/br> “我帶主簿去瞧瞧?!?/br> 瑟瑟提裙起身,站在門邊等他慢慢整理蹀躞帶,穿上鞋同行,見他欲言又止顧慮重重的樣子,便很有把握地說。 “主簿放心,君子欺之以方,我有辦法?!?/br> 宋之問眼前轉過幾個武家兒郎的面孔,粗略推算,哪個都不是她的對手。 他哈哈一笑,別有深意道。 “四娘的法子定是直鉤釣魚,誰上鉤了,誰便是真君子?!?/br> “不止,肯讓我欺負的才是真君子?!?/br> 瑟瑟頭一昂,神氣活現地笑起來。 ************* 武崇訓溜溜達達,背著手在道政坊轉了一下午,回到尚善坊梁王府時天色已晚,半空紛紛揚揚下起雪沫子,輕盈飄忽,盡在眼前飛舞。 他渾身熱汗,走進中堂便脫了外袍,命人端冷炊來。 武延基披頭散發,圍著暖爐跪在毛氈上,陪十一歲的武琴熏和五歲的武驪珠賭五色雨花石,輸了的要在臉上抹油彩,三人之中,唯有武延基面頰上紅一道黃一道,可見輸的徹底。幾支毛筆撇在地上,把鉤紋團花的波斯氈毯都染花了。 武承嗣屈左腿盤在軟榻上觀戰,手端高腳杯,邊飲邊叫好,豐沛的大胡子上酒汁淋漓,歌姬捧壺立在他身后,面頰叫爐火烤得guntang,胭脂都省了。 滿室馨香快活,獨武三思握著條陳若有所思。 聽到腳步聲來,兩個小姑娘一起回頭。 武崇訓難得穿了件顏色衣裳,寶藍忍冬聯珠龜背紋的綢綿袍浮光閃爍,白花羅袴軟塌塌的,腰帶摘了繞在手腕上,隨著他走動,玉佩和小銀刀子叮叮當當撞擊聲響,倒愈見精神矍鑠。 琴熏才贏了,正在興頭上,望了眼便大笑,“三哥好英??!” “別胡說?!?/br> 武三思輕斥了聲,琴熏吐了吐舌頭。 梁王府規矩嚴,幾個孩子都教養的懂事安靜,琴熏起身牽驪珠回避,武延基急于翻盤,一把撈起石子全籠進袖子,連叫,“meimei別走,再來兩把!”,跟著就出去了。 武三思揮退侍女,叫人關了門,轉身卻砰地推開長窗。 入夜風極大,吹得人腦筋清醒,檐下鮮紅大燈籠左右狂擺,拖拽得生了銹的鐵柄吱吱呀呀。 武崇訓轉到武三思對面坐下,抬手摘了錯金銀虎噬熊的領扣。 “道政坊的工程停了,頭先拆出來的居民沒地方住,都叫縣蔚搬去修義坊空地,著急忙慌蓋了兩個大雜院,連帶驛館的客商也搬過去了?!?/br> “停了?” 武承嗣陡然一驚,“誰叫停的?” 武崇訓搖搖頭,表示不知內里詳情,又講起另一樁坊間趣聞。 “廬陵王未蒙召見,很不安樂,行囊都叫別打開,提起來就能走人?!?/br> “經官動土的鬧騰,兩坊都為他掀翻了,還肯走?” 武承嗣簡直不信。 武三思也捋著胡子道李顯定然不是真的想走,不過放出風聲給圣人知道,邊說邊看武崇訓烏濃的眉眼,火光杳杳映在他瞳仁里,一竄一竄的跳。 “廬陵王夫婦上午去了修義坊,王妃當街大哭,摘了王爺的金冠玉蟬,塞給沒房子住的老人家,說圣人牽掛親子,一時失察,洛陽令都是為了他家才擾民,還說等王府蓋好,鰥寡孤獨接去奉養,說的好動情,在場幾百人痛哭流涕?!?/br> “什么?他倒是演的一出好戲呀!” 武承嗣一口酒差點噴出來。 “這是給皇嗣復位敲邊鼓,招搖他們李家仁義道德嗎?無恥!” 武三思想了一轉,嗤笑,“李顯還有這腦子?倒是我從前小瞧了他?!?/br> 武承嗣也起了疑心,“真是??!貶到外頭十幾年沒本事回來,這一入京,好大的動靜??!” 問著武崇訓,“賢侄你說,他身邊難道有個師爺?” 武崇訓未置可否。 武承嗣罵罵咧咧飲盡壺中酒,遲遲未得響應,便放下壺,懷疑地望向武三思——集仙殿那日后,武三思便有些焦躁、煩悶,甚至怒氣沖沖,不用問就知道,定然是武崇訓不肯娶李顯的女兒。 “二弟呀?!?/br> 武承嗣叫了聲,沒有回音,再轉臉訓誡晚輩。 “賢侄吶!” 他嚷嚷的中氣十足。 “人家都披掛上陣了,咱們還能往哪里退?九十九步走了,就差這最后一骨碌,努過去,我做太子,你大哥做太孫,就憑你和他的交情,往后這武周,還不都是你說了算!大不了,大伯封你做文昌左相,你想改革,行新政,甚至拓展安西四鎮,剿滅突厥、吐蕃,都隨你!” 豪言壯語如泥牛入海,武崇訓干巴巴婉拒,“侄兒何德何能?” “你——” 武承嗣面露不悅,想說你別給臉不要臉。 武三思拍拍兒子的臂膀,歉意道,“難得大哥青睞,可惜他年紀輕輕,尚未定性,再過幾年就好啦?!?/br> “阿耶,二叔?!蔽溲踊矚庋笱蟮耐崎T進來。 “下旨賜婚了?”武三思跳起來,滿臉緊張。 “嗯,差不多吧?!?/br> 武延基擠眉弄眼,滿臉喜氣壓都壓不住,推武三思往外走。 梁王府一路中門大開,燈籠蠟燭照的滿地猶如白日,一個面生的青袍文士遠遠向武三思叉手行禮。 “梁王這一向安好?” 武三思滿面堆笑,正要說話,就被武崇訓插在前頭冷冷打斷了。 “宋主簿,怎么是你呀?” 他瞥了眼宋之問身后幾十個抬箱籠的力工。 “這是誰的家當,主簿走錯地方了?驛館可不在這兒?!?/br> “誒誒,郡王請留步?!?/br> 宋之問連忙攔在他跟前。 “圣人口諭說清空驛館,讓廬陵王一家單住,下官照辦了,可是呢……” 他面帶難色地嘖了聲,附在武崇訓耳邊輕語。 “大食國使節今早進城,帶了兩頭獅子,霍!好家伙,一日要吃十來斤雞兔活rou!這等兇物,我朝御苑未曾馴養,沒人敢接手,偏那使節病了,挪動不得,獅子一時沒有地方安置,現下正在驛館嗷嗷大吼,噴出來的唾沫子都帶血腥,院中幾株垂楊柳也叫它撞折了,嚇得小娘子花容失……” “你竟敢!” 控鶴府行事鬼祟,武崇訓對宋之問本來就沒有什么好感,聽到這故作為難明晃晃下套的話更討厭了,皺著眉頭質問。 “你當梁王府是什么地方?由著你翻云覆雨?” “下官哪敢攪和王府??!” 宋之問叫起撞天屈。 “實在是無法可想,正在一籌莫展時,聽底下人說——” 他掐著嗓子,好叫近在跟前的武三思和武延基都能聽見。 “說郡王分外關懷驛館,日日在周遭轉悠,下官這才想,圣人有意撮合,廬陵王幾個女兒又美貌賢淑,興許郡王早就對……” “誒,老三,你去驛館干什么?” 武延基一聽武崇訓還干了這事兒,調門都起高了。 武崇訓萬沒想到時隔大半個月,他還能記得當初集仙殿前那出好戲,再看宋之問臉色平常,耳朵卻豎得老高,分明要聽這兄弟齟齬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