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113節
那她想活下來,不就是錯的了嗎? 虞禾還沒有犧牲的決心,她沒想好自己是這樣一個死法。 她再死一次,還能回到家去嗎? 為什么總是她? 為什么這些荒誕的事,總是要一次次落在她的頭上? 四周圍了一圈又一圈嚴陣以待的修士,他們手持法器,目光堅定地盯著虞禾,卻不再是以一個看待活人的目光,而是在看著一個能阻止浩劫的法器。 虞禾站在原地,既沒有勇氣向前,也無法軟弱到后退。 經歷了那樣多的事,她發現此時此刻,原來也沒有那么害怕,更多的是委屈。 “別怕?!?/br> 謝衡之牽著她的手,掌上風雷劈開層層符陣,掀起一陣狂亂的颶風,仙門弟子也立刻出招迎上,頃刻間風云色變。 “謝衡之”,她現在腦子一團亂麻,做不出什么抉擇,也不想被逼著回仙府,身邊能抓緊的,除了手中的劍,便只剩下一個謝衡之。 虞禾看向霽寒聲,頭一次生不出一點欣喜。 “我還沒想好?!彼恢雷约哼€不想死?!拔也辉敢??!?/br> 第101章 霽寒聲帶來的人并不算多, 虞禾猜想,或許他也想留點時間,讓她自己緩過來。如果他下定了決心, 今日來的便不止是一些門人,而是眾仙門的仙尊,至少連鶴道望也該在場。 而就在她開口說不愿意的瞬間, 謝衡之掌心的白焰轟然而出,化為重重劍影, 帶著灼人的熱度刺向四周的修士。 “走?!?/br> 虞禾不知所措間, 謝衡之已經替她做好了決定。 “虞禾!” 霽寒聲的呼喊從密集的風聲與法器鳴響中傳過來,她心中一緊, 卻也同時召出斷流, 催動劍招劈開層層圍堵。 虞禾感覺到自己的修為似乎精進了不少,霽寒聲迎上她的劍陣之時,明顯有片刻的驚訝。 謝衡之并沒有出全力, 也依照約定不再濫傷無辜,虞禾出手之時,他甚至有意收手, 在一旁指點她的劍招。 虞禾心亂如麻, 一邊打傷堵上來的修士,一邊給說“對不住”, 手上的劍招卻是不曾停過。 然而有謝衡之在,要脫困并不是難事。 甩掉步步緊逼的仙門后,虞禾也不知該去哪兒, 只是跟著謝衡之。直到被他帶到了一個院落, 她才漸漸回過神,環顧了一圈, 一種熟悉感浮上心頭。 “這里是……荊城?!彼吹皆鹤永镉幸豢酶叽蟮氖駱?,恍惚了一會兒,想起來這原來是她跟謝衡之在荊城的故居。 畢竟是很久以前的院子,看著似乎也被修葺過,不過還是保留了原貌。 “我重新買下了此處”,謝衡之說。 他從魔域出來后,尋到了當年同虞禾居住的宅院,又重新買了回來。 有時候他會住在婆羅山,有時候是這里,偶爾又是其他地方。眼看婆羅曇花開花謝,石榴也成熟了一遍又一遍,落在地上腐爛了許多次,來年再結果,周而復始。 直到現在,虞禾也回來了。 “只要拖過最后十幾日,他們便不會再逼殺你?!?/br> 身前的人低下頭,連眉眼也低垂著看她。仿佛九境與他無關,霽寒聲的話也絲毫沒有撼動他一絲一毫。 “不必再管,無論發生什么,都不是你的責任,好好活著,一切與你無關?!?/br> 他說得很認真,語氣卻又不算冷硬,更像是懇切地勸說。 虞禾是他的失而復得,從沒有任何人,任何物,讓他想要緊握在手。 這渾渾噩噩的漫長光陰里,他殺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想要殺他。正道也好魔道也罷,他都走到了極致,可到頭來,他不想做棲云仙府的掌門,也不想做什么魔王,他只愿意回到婆羅山,像從前一般,做她的謝筠。 “虞禾,你看看我?!?/br> 他仍在溫聲細語地安撫,勸慰。 其實早在之前,他便想過,將她好好地藏起來,無論她是什么選擇,只要讓她睡過去,一直睡到天火滅世之后,到那時候誰也不能逼她,她自己也不能了。 謝衡之很想這么做,但他也很清楚,虞禾不愿意,她會傷心難過。 虞禾與謝衡之四目相對,原本混亂的心緒已經變得平靜,只剩眼尾還有一抹紅。 他牽起虞禾的手,垂下腦袋讓她的手掌貼在頰邊,清晰地感知著她的溫度。 溫暖的血液在皮下流過,她的脈搏一下又一下地顫動。 他好不容易才將她留住。 “讓我一直留在你身邊,你想去哪兒都好?!?/br> 虞禾一直沒有說話,直到此刻,才出聲問:“你早就知道這些嗎?” 她的語氣里沒有責怪的意思,到了眼下這個時候,責怪也無濟于事。即便謝衡之早些將事實告訴她,除了增添她的痛苦以外,根本是無濟于事。 正如謝衡之與霽寒聲所說的那樣,以他的行事作風,倘若能夠有更好的辦法,他不會眼看她陷入這般境地,必然是連他也尋不到一個兩全之法。 “是?!?/br> 已知的答案,在聽到的那一刻,還是令她啞然。 如今想來,一切都顯得諷刺。 從前的謝衡之不在乎情意,只衡量利弊,永遠能做出最理智的選擇。當初他會為了保全師清靈殺她,如今又要保全她,冷眼看九境的浩劫發生。 他似乎永遠都不會違背自己的心意,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不管了?!?/br> 虞禾想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倒霉過往,不禁別開臉,話里帶著哭腔,咬牙道:“我不愿意,為什么不如意的人總是我,我沒有付音這樣心善,也從來都不想做什么救世主,我只想要身邊的人都平安無事,想要過安生的日子,護住我喜歡的一切,為什么這種事落在我身上!” 虞禾覺得自己似乎應該埋怨謝衡之,偏偏站在他昔日的立場來看,他每一次的選擇已是衡量過的最優解?;蛘哒f她應該埋怨陸萍香的利用,埋怨付須臾將她當作算計謝衡之的工具。 他們所有人都與她無冤無仇,沒人有非害她不可的理由,可就是她這么個不起眼的人物,卻在最后成了這場陰謀中最關鍵的一環。 她本是這個故事的旁觀者,被迫牽扯進來,隨著他們的糾葛而沉浮,經歷許許多多的身不由己,最后故事的收尾又陰差陽錯交給了她,要由她決定這場牽扯整個九境的劫難。 她只想無愧于自己,現如今倒好,無愧自己,就要愧對九境,這算是什么事? 謝衡之緩聲道:“待日后離開此處,所謂的浩劫,只是一場夢境?!?/br> 虞禾像是忽然被戳中了什么,原本浮動的不安的心緒,忽然間就平靜了下來。 這些人和事,本來就只是故事而已,還有另一個世界等著她回去。 她垂下眼,怔愣著喃喃道:“就只是……一場夢而已?!?/br> 就像第一次離開一樣,這個世界,就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夢境,只要她離開這里,就什么都不算數了。 —— 縱使浩劫即將來臨,普通人卻還是要日復一日,專心過好眼下的日子,他們相信正如千百年前一樣,修士們會再次站出來,保衛凡間的安定,蕩平魔亂阻止天火滅世,再次救九境于水火。 如果不出意外,虞禾覺得,自己也會像這些凡人一樣,好似天塌下來,也不是她該cao心的事,什么犧牲什么拯救天下,原本就是與她毫無干系的字眼。 在舊宅歇息了一夜,虞禾臥枕難眠。 冷白的月輝穿過枝葉的縫隙,映照出一地斑駁樹影,虞禾不由地想到在悔過峰修煉的日子。 悔過峰的雜活很多,她經常是天不亮出門,乘著月輝回房。她在竹林中練劍,透過變幻的月影,能看到夜幕下御風而過的修士。 她那個時候會想,謝衡之會不會也在這片月光下修煉。往后她也要好好修行,等她拜入姑射山,或許很久很久才能揚名,那個時候她的名號傳進謝衡之的耳中,他會不會也在心底暗暗驚訝,他們那些吉光片羽般的過往,是否會再次浮現他心頭。 “唉……”想到過去的自己,虞禾忍不住長嘆口氣。 “想到什么了?”謝衡之出聲問她。 “一些舊事?!庇莺滩缓靡馑颊f,在她的想象中,此時的謝衡之還是棲云仙府的掌門,而她也該是好好修煉,或許偶爾能再聽聞到對方的名姓,但不會有更多交集。一個是劍道頂峰,一個是姑射山修士,同道殊途。 當時想著還令她一陣悵然,現在看來,那樣的結局已經是求之不得。 謝衡之似是能看穿她的心思,輕飄飄地說:“無法改變之事,惋惜無用?!?/br> 虞禾努力想要轉移注意,索性問他:“說一說你在魔域的事吧?!?/br> 謝衡之煮了茶,清清淡淡的茶香彌漫在屋子里,因為虞禾好奇,他便坐在燭光中,一邊翻過書頁,一邊說起他在魔域廝殺的過去,語氣輕描淡寫,內容卻是驚心動魄。 虞禾聽著聽著,忍不住想到陷入魔禍中的九境,轉而又想到很快天火滅世,魔族也好凡人也好,都將不復存在,越想心情越沮喪,悠悠嘆著氣,也不知何時伏在謝衡之懷里睡去。 翌日晌午后,虞禾隨著謝衡之出門,他忽然停下腳步,虞禾扭頭看,才發現是一家糖水鋪子。 兩人隨意找了位子坐下,略顯局促的桌椅,顯得他身形更加高大,只是他姿態閑適,倒也不顯得滑稽。 虞禾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瓷碗落在桌面一聲輕響,她才回過神看著眼前的赤豆釀元子。 謝衡之慢條斯理地擦凈瓷勺,轉而遞給她,說:“傳了四代,味道也變了些,你嘗嘗可還合胃口?!?/br> “什么呀……”她不明所以地嘀咕了一句,嘗了幾口,緊接著才明白謝衡之的意思。 抬頭打量了幾眼小鋪子,她才有些遲疑地問:“是從前……我常去的那家?” “你還記得?!敝x衡之在答話的時候,原本略顯淡漠的眉眼被平靜與溫和填滿,似乎有什么情緒,正在他眸底靜靜地流淌著。 虞禾若有所思,看向正在小鋪子里忙活的一對夫妻,心底忽然泛起無限的感慨。 于她而言,只是離開了幾個月而已,再回來就過了五十年。修士們的壽數不同于凡人,景致也沒什么變化,所以留在自在飛花和棲云仙府的時候,她的感觸其實并不深刻,直到回到凡世中,面對早已翻覆幾個來回的尋常人間,才會有一種突然被敲了一棒子的驚愕。 這家鋪子原先的主人,在她無知無覺中,已經生老病死走過,而后這個鋪子,又迎來他的子孫后代。小小的天地,是幾代人的悲歡與生死,他們都曾真實地活在這個世上,也有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 虞禾心上那個被她努力壓下去的念頭,忽然間又像是被喚醒的樹芽,想要抵開沉甸甸的硬殼,在她心上抽枝發芽。 她沉默地含了一口甜滋滋的釀元子,緩了一會兒,說:“謝衡之,我給你講講我小時候的事吧?!?/br> 除了想要讓謝衡之放松警惕,而對他虛與委蛇的時候,她其實很少跟他說過自己小時候的事。 “你去過我的幻境,應該也知道,我的世界跟這里很不一樣……”她說了很多,從自己的出身,到她的朋友,甚至還有她上學時的經歷,好與不好,都悉數說給他聽。 縱然大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謝衡之也聽得很認真,直到他眉頭微皺,問:“你在學堂中,可曾有過心儀之人?” 虞禾愣了一下,她原本刻意略過了這一點,沒想到謝衡之會主動問起。不過這也不是什么不能說的秘密,反正也只是年少時的一點心動,早就過去了,她連對方的名姓何樣貌都記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