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112節
隨著虞禾往城隍廟深處走,香火的氣息也越來越濃,甚至濃得有些刺鼻。 她看到來來往往的人跪坐在蒲團上跪拜磕頭,他們緊閉雙眼,虔誠的向石像祈愿,簽筒在他們的手中被搖得嘩啦作響。 世道大亂,神佛前反而愈發香火旺盛。 虞禾望著這一幕,心中似有所感,也緊隨人后,取了三支香點燃,在神像前拜了又拜。 等她要起身離去的時候,謝衡之卻忽地說:“不求支簽嗎?” “也是,來都來了?!彼貞艘宦?,心中想著與這次的劫難,取過簽筒晃得嘩啦響。 然而要抽簽的時候,她又將簽筒遞到謝衡之面前,說:“天道最眷顧你了,你來抽吧?!?/br> 聽到這句,謝衡之無聲地笑了笑,順從她的意思抽了支簽出來,只是快速地瞥了一眼,很快便移開眼要將簽丟回去。 虞禾抓住他的手,湊近了才看到簽上寫著:卦中之象如推磨,順當為福反為禍。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大寫的“兇”字。 虞禾收回目光,靈簽落入簽筒,她也立刻拽著謝衡之往外走,邊走邊說:“修道之人怎么能信這些,肯定不準的?!?/br> 謝衡之這一次卻沒有附和她的話,只是沉默著跟隨她一同離開。 兩人走了一段路,虞禾聽見一旁的茶鋪有人說:“肯定沒事,想這些做什么,除魔衛道是仙門的責任,他們還能放著不管嗎?” 他的同伴嘆息道:“我每回一抬頭,看到那道大口子就心慌,不是說要把那道口子補起來,就得死好多修士嗎?他們要是不愿意怎么辦?” “不愿意?他們捅出來的簍子,要我們這些尋常凡人遭殃!死多少都是該的!” “話也不能這么說,誰知道這誅魔陣法是騙人的……” 虞禾面色詫異地停下腳步,而后湊到謝衡之身邊,小聲道:“什么意思,民間已經知道這些事了嗎?怎么會傳得這么快?” 不僅傳得快,甚至已經有人說出,只要死更多修士,就能夠阻止這場浩劫。如同最開始要開啟天火誅魔的時候,也是許多人附和,要求修士們為了誅魔大業而獻祭。 謝衡之拉著虞禾的手繼續往前,語氣依舊淡漠?!叭搜钥晌?,顯然是有人想借此挑動民心,逼仙門做出抉擇?!?/br> “是曲流霞?”虞禾第一個想到他,隨后她又搖搖頭,說:“但他也不像是知曉如何破解陣法的人,難道是姚娉婷告訴他的?” 她想著又覺得不太對,姚娉婷雖然是陽關道的人,但她除了瞧不起凡人以外,一心要除魔以外,似乎真的不知道天火誅魔是個滅人誅魔的騙局,付須臾必定不會將破解的方法教給她。 “是付須臾?!敝x衡之冷不丁出聲。 “是他?” 虞禾愣了一瞬,剛想發問,忽然想到什么,隨即便沉默了下去。 或許是因為,付音就是獻祭了自己,連血rou都被分食,他才越發對人性感到失望。陽關道的創立,不正是由于一部分修士厭倦了無私地保護凡人嗎?總說天道無私,修道卻很難以撇棄私情,有私情便少不了這樣的爭端。 付須臾的意圖,正是要讓眾仙門都看看凡人的自私自利,從而感到不值,放棄為這蕓蕓昧昧的眾生而犧牲。 謝衡之:“你想到了?!?/br> 虞禾點頭。 謝衡之微涼的嗓音中,能聽出些微的嘲諷?!盀榱诉@些凡人去死,他們只會認為是理所當然,救他們的人,連名字都不會被記住?!?/br> 虞禾也沒有反駁,她因為這段話,也被勾起了一段回憶。還記得她當初在瑤山,假扮秦嬌玲參加三秋競魁,和幾個不同仙門的弟子夜談,其中一位修士便提過一件舊事。 那個修士告訴她,自己有一位同門,不是死于邪魔之手,也不是死于修行時出的岔子,而是被凡人煮成了rou羹。 他們的轄地由于有魔修作祟,禍亂百姓引起了疫病,他們想盡辦法救人,但到底是小仙門,沒什么出色的醫修,只能先向派人先去其他仙門求助。其他修士則先控制疫病不再擴散。他的同修在小村落中救人,百姓們拖著腐爛的身體惶惶度日,不知是什么人傳出一個謠言,說修士相當于半仙,有著百毒不侵,長生不老的身軀,吃了他們的rou什么病都能好起來。 那些百姓不識字,無法辨明真假,越是愚昧便越是恐懼,強大的求生意愿讓他們心生歹念,最后聯手騙了一個善心幫助他們的修士,將那初出茅廬的小修士活活打死,而后煮成rou羹一同分食。 虞禾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心中大為震撼,只覺得毛骨悚然。而后那名修士說,這件事傳回了仙門,他們固然悲痛,師長們卻不許他們去尋仇。那些村落中的百姓,他們連見死不救都做不到。后來雖然百姓們痛哭流涕,又是磕頭又是扇自己巴掌的,對于他死去的同修來說也是無濟于事。 好心救人,反被恩將仇報,一個修士淪落到成為凡人腹中餐的地步,聽者無不唏噓嘆惋。 如今又遇上凡人遭難,虞禾忍不住就想到這件事。那個時候她雖然也是心中震撼,卻遠不及如今親眼見證付音之死后的百感交集。 她心中復雜,良久都沒說出話,直到她摸到斷流的劍柄,心頭似乎被什么觸動了一下。而后說:“但我想,除魔衛道,原也不是為了被記住,或是被人感恩?!?/br> 虞禾想到了霽寒聲,他是與謝衡之截然不同的人。這些事必定早已傳到了棲云仙府,此時此刻,他又是如何看待? 說到底修士也是人,也會道心不穩濁念纏身,即便是曾經人人稱贊道心堅定的謝衡之,也仍是為了一己之私墮入魔道。 其實說到底,不過是修士比凡人要強大,若論心智又豈分高低貴賤? 柳汐音修煉的初衷是為了報仇雪恨,可現如今樓疏雨已死,她大仇得報,仍是在為了除魔衛道而奔走?;蛟S付音也如此,她只是在走自己的道,證道之人從來都是自己,而不是這蕓蕓昧昧的眾生。旁人如何言語,其實并不重要。 “所以你以為,為凡人而死,也算值得?” 虞禾搖搖頭:“值不值得,不由旁人評判?!?/br> “換做是你呢?”謝衡之的嗓音忽然有些喑啞,望向她的眼中仿佛凝結了一團陰云。 “我?” 虞禾愣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然而就在她沉默的當下,忽然感受到一股劍氣從上而下,朝著她的方向直直落了下來。 斷流迎招而上,震蕩的靈氣如同潮水一般鋪天蓋地的彌漫開。幾支長劍以二人為中心,在他們周圍層層落下,狂烈的劍風瞬間拂動了兩人的衣發。 劍影宛如牢籠一般將他們困在其中,瞬間在街市上化出了一個結界,街市的行人也被隔絕在外。 虞禾握緊斷流,皺眉道:“你不是用了障眼法,能隱匿行蹤嗎?” “我也說過,有一個人能找你?!?/br> 說完這句,謝衡之雙眸微瞇,冰冷道:“他來了?!?/br> 眾多修士齊齊落在陣前,虞禾看到為首的那人,原本要出口的疑問也咽了回去,她欲言又止地看向謝衡之,卻發現他也在打量著自己。 “虞禾”,霽寒聲眼神復雜地了她一眼,而后目光移到謝衡之身上,面色立刻一冷?!爸x衡之,你倒是安然?!?/br> 虞禾見到霽寒聲,才漸漸反應過來,他的身上還有她的命劍護體,以霽寒聲的本領,想要借此知曉她的蹤跡不是難事。無論謝衡之隱匿行蹤咒術多么高超,仍是無法斬斷命劍之間的感應。 但眼看九境浩劫將至,仙門也不該將矛頭對向暫時安分謝衡之,又何必帶這樣多的弟子前來圍殺他。 霽寒聲語中帶刺,謝衡之仍一派從容。 “有她相伴,我自是安然?!?/br> 云淡風輕的神色與語氣,說是挑釁也不為過。 虞禾上前一步,試圖勸說兩方不要再起沖突?!拔也粫屩x衡之再禍亂仙門,眼下九境劫難將至,何必要將精力浪費在他身上?” 她說完這句話,霽寒聲神色古怪,也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與她視線相對,片刻后又移開,似是心虛,更似不忍。 “不敢說嗎?”謝衡之沒有移動腳步,只是手掌一動,圍繞著他們的劍陣轉眼間被白焰吞噬。 霽寒聲望向他,眼底好似有一團怒火在焚燒,連緊握星流的手也不可抑制地顫抖。 “你還敢提……這都是因為你,從頭到尾,你都只會害了她,倘若不是你……” 虞禾茫然地看向謝衡之,又看了看霽寒聲?!拔矣衷趺戳??” 謝衡之安撫似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后對著霽寒聲,說了一句讓她云里霧里的話。 “她并非只有一種選擇,但你既然找過來,顯然是已經為她選好了,不是嗎?” 他輕飄飄的話里,帶了些微妙的輕蔑,就像一根毒刺猛地扎在了霽寒聲心上,輕而易舉點燃了他積壓的所有不滿。 “你以為,虞禾是同你一般自私的人!她有今日,還不是拜你所賜!” “哦?”謝衡之冷笑一聲?!澳慵热粚λ敲从邪盐?,為何遲遲不敢與她說明?” “霽寒聲,我知道你不會騙我的?!?/br> 虞禾聽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也能聽出自己是又有什么麻煩了,顯然還是件極為棘手的手?;蛟S是經歷了太多事,虞禾此刻并沒有慌亂無措,反而格外顯得冷靜。 謝衡之聽到她這番話,鼻間發出一聲冷哼,似是有所不滿,但也自知沒什么資格開口,便也沉默著不說話。 霽寒聲醞釀了片刻,終于下定決心似地直視著虞禾,說:“天火陣法并非誅魔,而是滅世,各大仙門已經查出了這陣法的蹊蹺,就在前幾日,付須臾……他將最后的解法,公諸于世了……” 那股不好的預感越來越強烈,讓虞禾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繃了起來。 “要阻止這場浩劫,必須如兩千年前一般,獻祭幾位大能鎮壓地氣,斬斷九境的地脈,還有……”霽寒聲說道此處,終于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無奈道:“最后一件圣骨法器,融合了天墟碎片,是修補天隙的關鍵?!?/br> 虞禾的眼眸微微睜大,呼吸也跟著停滯了一刻,瞬間大腦一片空白,身體似乎也僵住了。 霽寒聲無可奈何,只能說:“虞禾,跟我回棲云仙府吧,諸位仙尊都會想辦法保全你,即便取出了法器,也未必不能護你性命?!?/br> 謝衡之冷冷道:“如果有更好的法子,豈能輪到他們?” 霽寒聲似乎也被這句話噎到了,沒能立刻說出反駁的話來。即便他不愿意承認,可心里卻很清楚。謝衡之雖然行事極端,但他必然會想盡一切法子護住虞禾。倘若真有這樣的方法,他早就動身去做了。 然而情勢險峻,他只能在心中留有一線希望?!澳阋蝗酥?,豈能與九境各大仙門相比?” “你以為,眼下這種時候,他們會想盡辦法救她?”謝衡之語氣挖苦,字字帶毒?!爱斦媸蔷镁酉缮?,不染凡塵濁念的仙尊,佩服?!?/br> “謝衡之!”霽寒聲忍無可忍,額角青筋隱約可見?!澳悄阋胰绾?!倘若不是你,何至于今日!我別無選擇!” “你有?!敝x衡之的語氣歸于平靜?!爸皇悄悴贿x?!?/br> 以謝衡之的手段,想要隱匿虞禾的行蹤,一直撐過天火滅世,不是一件難事??蛇@世上,還有一個霽寒聲能找到她,而這個人,他既不能殺,也無法讓他重傷。 霽寒聲不來找虞禾,那就沒人能逼迫她犧牲。 虞禾也想通了這一點,她一直不說話,就是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什么。 好像所有事都在冥冥之中牽好了線,一環扣一環的因果相循,到今日這苦果想不咽下都難。 她不是說好要盡自己所能去阻止這場浩劫,如今到了該她盡力的時候,她真的做好了獻盡全力乃至性命的覺悟嗎? 仙門中有那么多人為了九境的天下蒼生而甘愿殉道,輪到她又怎能自私地說不想犧牲? 虞禾知道霽寒聲說那些話,只是為了安撫她,同時也安撫他自己。 謝衡之用了五十年的辦法,加上這樣的傳世法器,才讓她的魂識附在rou身上聚而不散。只要這法器被取出來,她的魂識將會瞬間消散。 仙門中大多人本就認為她與謝衡之同罪,死而復生違逆天道,她的復生已經造就惡業,取她體內法器用來挽救蒼生,也算是死得其所,殺她的人甚至不用背負一絲一毫的罪孽感。 他們還有很多事要做,九境的蒼生需要護佑,他們根本不會將精力浪費在救她這件不可能的事上。 “虞禾……”霽寒聲再一次喚她,小心翼翼的語氣,能聽出他的愧疚和無奈。 虞禾想開口說不怪他,但話到嘴邊,嗓子就像被石子堵住了,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眼眶也迅速地泛紅。 她想說不怪他,不用對她感到抱歉,仙門有自己的責任,霽寒聲堅守正道守護蒼生,沒什么好羞愧的,他沒有做錯什么。 但她還是不敢點頭說好,不敢朝著他走過去。 他們都沒有做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