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74節
微涼的空氣里含著泥土被打濕的腥氣,還有山間各種花花草草的氣味兒。 虞禾踩過那些花花草草,鞋底都沾著泥土, 謝衡之拉著她,以防她再摔倒。 她并不想深究謝衡之對她究竟是不是喜歡,就算有師無墨插手, 導致后來的陰差陽錯, 如今的這一切歸根結底卻錯在他自己。 “我們曾來過疆黎,這里有一個開滿紅花的山谷?!敝x衡之若有所思道。 虞禾很快也回想起來, 她記得這些。 那個時候她筑基不久,謝衡之就在那片山谷里教她御劍,奈何她悟性實在不高, 又總是三分鐘熱度, 沒一會兒就不練了。 謝衡之抱著她御風而行,穿過大片山谷, 呼嘯的山風將他們的衣袍吹得高高揚起,發絲也都糾纏著分不清彼此。 山風在她耳邊呼呼地響,她摟著謝衡之的脖頸笑出聲,連笑聲都被風吹得很遠。 天高地闊,無憂無慮。 如今重返疆黎,又是截然不同的心情。 她改換了身軀重新活過,謝衡之從一呼百應的仙門魁首成為魔頭,同樣都是面目全非。 “殺了那么多人,你都不會后悔的嗎?至少該感到愧疚吧……”虞禾深吸一口氣,問他。 她只在棲云仙府待了幾年,就忍不住惋惜那些死去的同門,仿佛謝衡之的殺孽她也要承擔一半。再想到回棲云仙府,心中都會忍不住感到羞愧。 謝衡之卻是他們最崇敬仰慕的前輩,是最有望帶領仙府更上一層樓的人,最后卻親手擊碎了仙府的輝煌,徹底將他們拉入深淵。 “在意的人和事才需要愧疚,我不想騙你?!敝x衡之的語氣沒什么起伏,他當然知道虞禾在想什么。但他的確不是這種人,他也不想給自己戴上枷鎖,露出懺悔的虛偽姿態。 “后悔和愧疚,我已經體驗過了?!?/br> 很多個深夜,他想到虞禾,那些悔意就鋪天蓋地,像連綿的大雨,又濕又冷。 但想見她的念頭,又成了燒在心頭的火,就連那些愧疚的陰雨也無法熄滅,反而愈燒愈烈,五十年都不曾止息,五臟六腑似乎都成了焦炭, 謝衡之走過山川河流的時候在想虞禾,在熙攘的人間看到花燈如海,還是會想她,后來在魔域,或許就是這一小團火,成了他撐下來的一口氣,讓他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 就在見到她的那一刻,這火才徹底熄滅,留下殘冷的灰燼。 —— 疆黎之外,樓疏雨和謝衡之被重創的消息傳出去,各大門派又開始行動,想要一舉殲滅幾個邪魔之首。 奈何疆黎地勢不同尋常,異族排斥外人,輕易行事打草驚蛇,最后還是幾個仙首按捺不住,先一步去尋人。 大多數人都是奔著除魔而去,唯獨霽寒聲急著要找到虞禾的蹤跡。柳汐音已經知曉了虞禾的身份,久久不能平靜,還以為霽寒聲也是糊涂了。 畢竟在她的認知中,起死回生根本是無稽之談,她從不認為謝衡之能夠做到。 她有些不敢置信,跟在霽寒聲身邊,緩了好久,仍是不由地問:“是否又是有人別有居心,假冒師娘欺瞞師父?” “這次的確不是?!?/br> 從前有些不怕死的,自以為聰明絕頂,假扮師清靈接近謝衡之,不是要利用便是要相殺,還有的想與他雙修來增進修為,無一不是死相凄慘。 陽關道中或有知情之人,也曾假扮過虞禾去欺瞞謝衡之,霽寒聲便親眼見識過,也曾有一瞬的晃神,當真以為是虞禾死而復生。 不等他前去鑒別真偽,謝衡之便將人打出原形,再活生生給撕開,手段之殘暴狠厲,半點不像正道出身。 霽寒聲將她帶在身邊,囑咐道:“倘若見到謝衡之,萬不可手下留情,我去對付他,你只要將虞禾帶走便是,謝衡之已經害慘了她……” 瑤山也有弟子跟隨琴無暇前去追蹤樓疏雨,聽聞樓疏雨被重創后不知為何也前往了疆黎。 一次聚集了三個魔頭,不少小門小派對此有心無力,不敢輕易前往。 后方有弟子忽然說了句:“好多陽關道的修士,他們消息傳得也太快了……” “他們的人越來越多,保不準你的師門里也有,當然快了?!?/br> “我們掌門最看不慣陽關道的做派,同門一旦有信奉陽關道的立刻逐出師門,你可別胡說……” 柳汐音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表情更顯嚴肅。 一道傳信符忽然在她面前燃燒了起來,同時鶴道望的聲音傳入耳中。 “藥宗的公儀蕤在疆黎失去蹤跡,若有他的消息,立刻傳信給我?!?/br> 咒符燃盡,霽寒聲緊皺著眉,問:“公儀蕤,他為何會在疆黎?” 此人他尚有印象,據傳與謝衡之交情不淺,當初他在三秋競魁上受了傷,也曾被虞禾帶去找他醫治過幾次。 聽聞公儀蕤他煉制的復元丹,在鬼市已經賣到了千金。 柳汐音答道:“公儀前輩時常會帶著弟子外出游歷,尋找新藥材,去到疆黎后,已經半個月沒有音訊了,峰主此回去妖族,也曾探聽過他的蹤跡?!?/br> 她說完后,霽寒聲見她欲言又止,又道:“想說什么不必有顧慮?!?/br> 她想了想,終于問出口:“若是前輩殺了師父,師娘會傷心嗎?” 柳汐音很清楚,雖然她仍感念謝衡之的教導之情,但親眼見過棲云仙府的慘狀,便不可能對著一個害人無數的魔頭手軟。早在許久以前,她便做好了要與謝衡之為敵的決心。 但師娘不一樣……師父總說,她是一個很心軟的人。 霽寒聲微怔了一下,隨后扭過頭,目視著前方,堅定道:“她或許會傷心,但她一定會認同我的做法?!?/br> —— 下雨之后,泥土里灌了水,一些蟲子就會從土里鉆出來。 虞禾雖然做了修士,但她怕蟲怕鵝的本性依然是改不掉。 就算明知道那些東西她一巴掌就能拍死,但仍是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渾身發毛。 謝衡之感受著她緊張的呼吸,以及時不時收緊的手指,終于忍不住將她背起來。 “我明明能飛?!?/br> “解開你的靈力,你會殺了我嗎?”謝衡之問她。 虞禾的手指默默攥緊,沒有回答。 他意會,也不再追問。 “在我恢復以前,只能繼續委屈你?!?/br> 雖然眼睛看不見,但他的步履很穩,也不會撞上什么樹,就像是另外長了一雙眼睛一樣。 虞禾聽說過,修為到達了一定境界,五感早就異于常人了,即便目盲也能掌握一切細微的響動。 只是偶爾虞禾還是會被頭頂的樹枝刮到腦袋。 她抬手捂住腦袋,謝衡之察覺到,出聲說抱歉。 虞禾認為依照謝衡之如今的狼狽模樣,很快就能有修士找到他們,霽寒聲若是找到了她,她就頭也不回地跑去姑射山。 聽聞姑射山和蓬萊的防御陣法并列天下第一,她就在姑射山專心鉆研回家的辦法,大不了再也不出山。 沒多久,她聽到隱約有轟隆聲越來越近,就像是不停歇的悶雷。 “附近有瀑布?!敝x衡之開口道。 虞禾忽然間就想起來了,她以前在疆黎,的確和謝衡之去看過一個很壯觀的瀑布,比她在自己的世界見過的知名景點還震撼。 那個時候她看正看得出神,卻被他一聲不吭抱著從瀑布往下跳。 轟隆的水聲在耳邊響徹,飛濺的水花打濕衣裙,等穩穩立在石岸的時候,她已經嚇得淚花翻滾面色慘白,為此一整日不肯跟他說話。 虞禾想起了舊事,本該屬于甜蜜的回憶,此時此刻記起,實在叫人五味雜陳。 怎么就走到了這一步呢? 那么好的謝筠,與這個罪惡滔天的魔頭真的是一個人嗎? 她怎么想都覺得窒息。 “我們來過這里?!敝x衡之也記得,甚至聽著逐漸清晰的轟隆水聲,還能回憶起虞禾在他懷里呼吸一窒,心臟狂跳的反應。 “我要下來?!?/br> 謝衡之應聲將她放下。 虞禾腳尖才沾上地面,忽然腰間一股力量,又猛地攬著她往后退出數十丈。 接連響起的咔嚓脆響后,虞禾才見到方才站立的位置,所有樹木都被齊齊削斷,連地面都深陷幾道劍痕。 “有人追來了?!庇莺填^疼不已,這看著是仙門的劍法,是誰下手這么狠,要連她一塊砍了。 虞禾余光瞥見一個人影,緊接著謝衡之忽然在她身上點了兩個位置,靈氣瞬間充沛四肢百骸。 她心中一喜,正想趁機離開,又是幾道堪稱瘋狂的劍風掃過來。 虞禾跟謝衡之一齊閃避,謝衡之因為受了傷,稍稍慢了一步,雖擋下了劍風,仍是肩上落了一道血痕。 他不慌不忙道:“不拔劍嗎?他會殺了你?!?/br> “我哪有劍?”虞禾惱怒不已。 她的劍早就被謝衡之丟了,再說人家好端端為什么要殺她,都是因為誰!怎么能說得這么理直氣壯? “破傷風,就在這兒?!彼f著,手指輕點她的眉心?!笆艙屪叩臇|西,你忘了嗎?” 虞禾心領神會,仍是忍不住糾正:“是斷流?!?/br> 下一刻萬千劍影飛旋著,宛如一塊遮天蔽日的陰云。 虞禾凝神召劍,斷流化形在手中,不等她心中驚喜,就看清了陰云中衣袍翻飛的人影。 “師兄,好久不見?!?/br> 蕭停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臉上是笑,眼底卻滿是厭惡。 第71章 虞禾怎么也沒想到出現的人會是蕭停, 即便對她來說過去也有段時間了,想到蕭停還是不由地心生反感。她還以為以蕭停的能力,五十年不曾在九境揚名, 不是死了就殘了,誰知道還好好地活著。 他那么希望謝衡之成就大道,比謝衡之本人還cao心。 虞禾現在想起來, 當初蕭停的幻境還是保守了,如今發生的一切可比他的噩夢可怕多了。 謝衡之不僅放棄劍道, 還修魔道修成了九境有名的魔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