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49節
比起這世間罕見的奇花盛景,他的目光卻更多的被樹下的木牌吸引去。 謝衡之記得虞禾許下的每一個心愿,因此一眼便能看出木牌在他走之后又增加了不少。 于是他快步走去,站在樹下想要一探究竟,甚至心中隱隱抱著一絲不可能的希望。 而這些木牌經歷風吹雨打,有的已經開裂了,還有的刻痕逐漸模糊。 他走以后,虞禾會許什么心愿? 她應該是恨他的才對,至少也該恨他?;蛘呦胍獙⑺?。 謝衡之扶著牌子依次去看。 修道路一切順遂,揚名劍道; 在姑射山交到好朋友,遇上好說話的師父; 成功拜入姑射山; 他看得很仔細,指腹輕輕摩挲過那些刻痕,想象著虞禾在做這些事的表情。 忽然風一吹,幾塊木牌嘩啦啦地響起來,一塊被吹得翻了個面,在他面前搖搖晃晃。 謝衡之看清了上面的字,立刻渾身發寒,心臟像是被繩子緊緊勒住,一瞬間,細細密密的痛楚蔓延四肢百骸,讓他僵立在原地無法動彈。 謝衡之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縱使謝衡之不再做她的謝筠,狠心從她身邊離開,她還是盼他一生無憂嗎? 他轉而去撥開其他的木牌,一一看過去。 謝衡之一生順遂,堅守正道。 謝衡之一生順遂。 回家,回家…… 一瞬之間,心神狂亂,似乎有數不清的惡鬼撕扯著他,哀嚎著要從他身體中鉆出來。 他忽然覺得虞禾傻,不恨他就算了,還期盼著他一切都好,最終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一點也不值得。 滿樹的婆羅曇都被山風吹動,連同樹下的木牌齊齊搖晃了起來。木牌碰撞在一起,發出嘩啦啦的脆響,像是好多個虞禾在他身側耳語。 他又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持劍穿透她心口處的瞬間,她落地的悶響聲原來那么清晰,他怎么都忘不掉。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猩紅,瑩白的花瓣飄飄灑灑落下,落入他眼中,也成了在燃燒的灰燼。 謝衡之眼眸泛著紅,仰起頭凝望著滿樹婆羅曇,胸腔中似乎有一團烈火在燒灼,要將他的五臟六腑都燒成灰燼。 他的劍術已到了至臻境,也始終在走自己選擇的路,堅守道心這么多年,最后得來的還是痛苦。 比起他所需要的背負的,小情小愛不過是幼稚的家家酒。 他能在無暇的劍法中找到一切的真諦,人生的孤寂無趣都會被頂尖的劍決化解。 可如今,他已經握不住破妄了。 他手中之劍,意在破執、破妄,破去種種不舍。 這不是他堅守的信念嗎?又為什么不復從前? 得償所愿,卻如此痛苦,他走的道路,當真有他自以為的那樣清醒嗎? 自以為緊握在手,被視為此生真諦的,不過是一種虛無的浮華。到頭來兜兜轉轉,無法舍棄的卻只有一個人。 謝衡之喉間涌上一股腥甜,他猛地咳出一口血,猩紅的血落在地面的花瓣上,襯得花瓣更加慘白。 片刻后,他顫抖著扶上婆羅曇,沿著樹干緩緩坐下,像從前許多次那般倚著樹,靜靜地闔上眼。 聽著頭頂的花葉婆娑,木牌輕響,仿佛虞禾就在他身側低語。 虞禾…… 她不該死,她那么想好好活著。 她還想回到他們的家。 他怎么能讓她就這樣死去。 夜風浸染了寒意,謝衡之坐在樹下。 木牌上的每一個心愿,都化作虞禾的聲音響起,伴隨著風聲花葉聲,在他耳邊喧囂了一整夜。 虞禾死后,他不曾有過哪一刻如今日般清明。 他無比清醒地想,虞禾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直到日光熹微,謝衡之緩緩睜開眼。 一片寒涼霧色中,他緩緩起身,感受著身體的變化。 片刻后,他低喃出聲:“魔氣……” —— 燥熱的夏夜,寂靜無聲中,只聽得見空調嗡嗡作響,和偶爾幾聲微弱的蟲鳴。 大床上的人猛地睜眼,第一時間去捂自己的心口。 然而并沒有觸碰到她預想中的濕潤,只摸到干燥的衣物,連疼痛好似都成了幻覺。 虞禾一身冷汗,撐起身恍惚地環顧四周,看到一個無比陌生,又處處熟悉的房間。 她是又做夢了嗎? 人死之前的夢難道會更真實一點? 虞禾喘著氣,心有余悸地又摸了摸心口處,沒有什么血洞。 隨后她回想起謝衡之離去的背影,眼眶忽然一酸,心口似乎也一陣陣的刺痛。 怎么就死了? 她這么努力地活著,怎么就死在了謝衡之手上。 虞禾坐在床上嗚嗚地哭,越哭越覺得不對勁。 直到一陣腳步聲靠近,門猛地被人推開。 “是不是魘著了?” 一個女人穿著睡衣,睡眼惺忪地望著她。 虞禾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愣愣地看著來人,眼睛越睜越大,隨后喊出一個已經有些陌生的稱呼:“媽?” 第51章 虞禾喊出口后, 還有些回不過神,依然覺得自己在做夢。 或者說人死后真的是有天堂的,她也許是來到了天堂。 正當她愣住不動的時候, 臥室里的燈被打開。 mama坐到她床邊摸了摸她的額頭,疑惑道:“出了這么多汗,你是不是空調溫度太高了?!?/br> 說著她又拿起遙控器按了兩下。 滴滴兩聲冰涼的機械音, 終于將虞禾拽回了現實。 有這么真實的夢嗎? 謝衡之那一劍過后,她不可能還有命做夢。 所以她這是回來了? “都叫你睡覺前少看點亂七八糟的東西……”mama絮絮叨叨地說了幾句, 忽然間被虞禾抱住。 往事一幕幕從腦海中閃過, 虞禾感受著真實的懷抱,甚至能聞到mama身上隱約的洗衣液香氣。 她鼻子一酸, 忽然就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把mama嚇得不輕, 連忙拍著她的后背問:“做什么了夢了嚇成這樣?” 虞禾不說話,只是哭得越來越狠,像是要把自己受過的所有委屈宣泄出來。 好好哭完這一場, 煩惱就能隨之忘卻。 什么謝衡之,什么修煉,以后跟她再也沒關系了! 虞禾哭了很久, 將mama嚇得不輕, 最后她只能哄了又哄,發誓自己真的是做夢嚇到了, mama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房間,讓她自己好好休息,臨走前還往她桌上放了杯牛奶。 虞禾也不敢再睡, 生怕這只是一場夢, 閉上眼就不會再睜開,或是等她一覺醒來, 發現心口有個血洞。 她在屋子里來回走著,翻找所有對她而言熟悉又陌生的東西。 桌上的電腦、文具、筆記本,還有她一堆的小飾品,甚至是冰涼的地板,此刻都能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太久沒有觸碰過手機,她連密碼都給忘了,好在還有面部解鎖。 虞禾躺在床上,興奮之余又感到一片茫然。 她突然回到這里,好多事都記不清了,以后還得重新熟悉。 還有霽寒聲,如果他知曉了她死在謝衡之手上,必定愧疚萬分,久久不能釋懷。突然回到自己的家,她最不放心的只有這件事。 虞禾想了想,躺在床上忍不住嘆氣。 別人穿書都是美麗大女主的開掛人生,輪到她就只是個炮灰的命,死得輕如鴻毛,一點也不轟轟烈烈,連一句遺言都沒剩下。 除了霽寒聲會因為愧疚將她記得久一點,誰又會記得世上曾有過她這么一個尋常的路人。 親自殺了她的謝衡之嗎? 或許吧,畢竟他們做了十年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