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48節
虞禾心情舒暢,過后,又跪在神像,拉著他和自己一起拜。 謝衡之沒有求神拜佛的興致,心思只在虞禾身上。 她閉著眼,雙手合十,虔誠道:“老天爺,你可一定要說話算話……” 第50章 柳汐音跟在謝衡之身邊不久, 性子越發沉穩。 加上還背負著家仇,小小年紀也變得不茍言笑。 燒完香扭頭看見謝衡之正望著殿內的神像出神,猶豫片刻, 才問:“師父在想什么?” 謝衡之的嗓音莫名發?。骸霸谙搿愕膸熌??!?/br> 柳汐音早發現棲云仙府幾乎沒什么人知道她師娘的存在,多少也能猜測到什么。知曉謝衡之不想與人多說,她也不敢冒犯, 只是低下頭,小聲道:“我昨夜也夢見師娘了?!?/br> “是嗎?”謝衡若有所思道?!翱赡悴辉娺^她, 又是如何夢見?” 柳汐音搖搖頭, 說:“在夢里就覺著是師娘,醒來倒是不記得模樣了?!?/br> 謝衡之若有所思, 說:“那或許……真的是她吧?!?/br> 如果她能入夢, 為什么這么久,他都不曾夢到過一次? 就算是怨恨的夢,是來訴說心中苦楚, 責怪他殘忍無情的夢也好。 為什么,一次都沒有? —— 謝衡之帶著柳汐音游歷一段時間后,返回棲云仙府, 給尚善隨意帶了些吃的去。 尚善抱怨他比不上虞禾, 還說:“虞禾給我帶過一個好吃的,叫做桂花糕, 你下回給我帶桂花糕回來?!?/br> 他說完話,岸上的人一直沒有應答,他還以為人已經走了, 于是探個腦袋去看, 卻發現謝衡之分明還在原地,面色卻蒼白了不少, 微微睜大的眼睛里,能看到清晰的血絲。 看起來不太正常。 尚善又默默將腦袋埋進了水里,以防止謝衡之發瘋戳他幾劍。 他最近覺著越來越危險了,每次跟謝衡之說話,都感到他有些不對勁,隨時都會不知因為哪一句話,面色突然一變,眼神都變得可怕。 他有點擔心,再這么下去,謝衡之總有一天要連他也殺了。畢竟他連虞禾的命都不放在眼里,魔命就更不是命了。 好在謝衡之很快就走了。 他去了一趟玄宗。 玄宗是棲云仙府弟子最少的宗門,主奇門八卦以及占星卜筮。不像其他宗門的弟子都是靠資質入門,他們是依仗血脈,連宗主都是世襲制。 謝衡之世事不問鬼神,玄宗與他交情最淺。因此宗主渡厄元君見他踏足玄宗,不免感到心中驚異。 到了渡厄元君面前,謝衡之并沒有多說廢話,開門見山地問:“這世上,當真有通鬼神之術嗎?” 渡厄元君瞥他一眼,好奇道:“掌門是要查什么線索,還是……有放不下的故人?” 放不下的故人。 謝衡之聽到這一句,眼睫輕微地顫了顫。 他早該承認。 如何放得下。 與她度過的每個瞬間,都是深埋骨髓的長刺。 是他殺了虞禾,憑什么還敢放下這一切。 他的聲音忽然低了許多?!澳芤姷絾??已死去的人,我想見她?!?/br> 渡厄元君只知曉謝衡之是個道心堅定,不染凡塵俗欲的無情劍修,卻沒想到他竟也有這一面。 震驚的程度無異于見到一把劍開口說話。 他倒是也好奇其中的內情,但想到上一回三秋競魁上謝衡之的行事風格,只得按捺了好奇心,解釋道:“占星卜筮是窺探天機之術,只能測問吉兇,探問前緣,預知后事。通鬼神是江湖術士騙人的招式,掌門怎么也信起了這些?” 人死了便是死了,莫說修士死后是魂歸天地,即便真有魂靈轉世,那也不是生人能探知的界限。 無論妖魔還是人族,在死亡面前,往往是最一視同仁的。 謝衡之的確不信。 他只是放不下。 見謝衡之神情落寞,渡厄元君忍不住說:“我可以替掌門卜一卦,只是這個要看機緣,等一段時日才能有結論……” “不必,我不在乎這些?!?/br> 謝衡之回到了蒼云山后,又找到了公儀蕤,要了幾個能讓人入夢的藥丹。 他終于陸陸續續做了些夢,然而夢里或好或壞,都不見虞禾的身影。 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成為修士后,每當做夢,都要反省自己是否心中不夠清明,雜念太多。 如今千方百計想要夢見一個人,竟是如何都不能如愿。 蒼云山孤寂清冷,謝衡之看得出柳汐音更喜歡出門歷練。 因為每當走到什么熟悉的地方,謝衡之才會偶爾提起虞禾的舊事。 他帶著虞禾走過很多地方,教會她很多東西,見證過她太多的“第一次”,從第一次看花燈,到第一次潛入皇宮偷看樂舞。 從前視為荒唐的過去,再后來,竟也漸漸成了令他思之便痛,又如何都不敢遺忘的美夢。 柳汐音遇上妖魔和邪修,謝衡之通常都會讓她自己出去應對,等她實在招架不住了才出手。 他唯一一次主動出手,是遇上了一個用幻術吸人靈氣的小花妖。 低劣的幻術難以生成結界,也無法根據人的心境而變,只會選中一人,而后令他陷入記憶的某處罷了。輕易便可識破,要解開也輕易。 柳汐音入門不過一年多,對于幻術躍躍欲試,謝衡之卻攔住了她,而后主動接上了那小妖的幻術。 她雖然不懂,但畢竟謝衡之是師父,她想也許是另有什么打算,也只好在附近打坐修煉,默默等著他從幻像中出來。 然而就那么等著,一個時辰,三個時辰,最后等了整整一日。 柳汐音終于焦急了起來,想要尋個法子將幻術破解,但她修為不高,這小花妖也不知吸取了謝衡之多少靈力,竟然變得難以對付起來。 柳汐音等了整整兩日后,終于要忍不住了。她聽說謝衡之經常去悔過峰,便想著與悔過峰的峰主交好,一道傳信符送了過去。 “鶴峰主,晚輩是掌門的徒弟,掌門他中了幻術一直沒醒,我……” 傳信符中傳來一聲冷笑,隨后只聽他說:“活該,關我屁事?!?/br> 話音才落,傳信符被靈火燒盡。 就在柳汐音望著那堆灰燼欲哭無淚的時候,謝衡之終于醒來。 她激動道:“師父!” 然而謝衡之醒來后,也不知為何,一雙眼睛紅得厲害,持劍的那只手也明顯在抖。 他指尖一動,風刃絞殺那無名小妖。 而后拋下一句“自己回去”,便又沒了蹤影。 花妖的幻術低劣,無法讓謝衡之回溯婆羅山的夢境,只能讓他回憶起短暫的過去。 于是就在幻術中,他看著自己一次又一次,用劍貫穿虞禾的心口,血順著劍鋒往下滴落,地上是她想要送給他的桂花糕。 究竟是多少次,他已經記不清了。 幻術中的虞禾一如當日,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只剩下落地的悶響。 千次百次,他重復這個過程,到后來,似乎周身都彌漫著血腥氣。 她就像一朵生機勃勃的小花,轉瞬被無情的劍鋒碾碎。 持續了太多次,一直到他再也無法忍受,頭痛欲裂,強行破除了幻術。然而走出幻象,眼前好似還是一片血紅,那倒地的悶響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化為一聲聲痛苦的哀嚎,不斷地撕扯他每一根神經。 謝衡之不知去何處才能尋得平靜,鬼使神差下,他終于再一次踏足婆羅山。 那么久,他去過許多地方,唯一不敢再回到的婆羅山。好似只要他不來,那個消失不見的虞禾,便還是好好地活在此處。 謝衡之撥開瘋長到腰際的雜草,院子里的矮草也已經漫過人膝。 或許是下過大雨,有一處側屋被沖垮了一小塊。 謝衡之在門前停駐許久,好一會兒了才推開門。走進去,屋子里泛著一股灰塵的氣味兒。 東西都沒怎么變,只是都覆著厚厚一層灰。 處處都是他與虞禾生活過的影子。 縱使心中早有預料,當真正看到不復從前的故居,還是會被眼前一幕幕刺痛。 修道之人的壽數太長,經歷的事情又太多,許多小事都已經隨著時間忘卻。 然而十年百年,他能回想起來的,仍然是與她共度的每個瞬間。 謝衡之站在蒼涼破敗的屋子里,看著物是人非的一切,終于無比清晰地明白,虞禾是真的沒有了。 與他看春日飛花,賞冬夜焰火的虞禾,已經消失在這個世間,再也找不到了。 —— 婆羅山太荒涼,上山的路幾年沒有人走過,野草遮住了原來的小路,再看不出本來面目。 謝衡之本可以直接飛至山頂,卻還是選擇如同從前一般,沿著記憶中的路徑一步步往山上走。 這是他第一次孤身一人走這條路,從前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虞禾裙邊搖曳,像是海水的波浪。發髻上的小蝴蝶也一顫一顫的,像是隨時要飛起來了。 “阿筠,你走快些呀?!?/br> 謝衡之抬起眼。 雜草叢生的一條路,前方什么也沒有。 正是婆羅曇盛放的季節,等他走上山頂,滿樹瑩白頓時映入眼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