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劍 第36節
謝衡之自覺將他的所作所為全盤托出,先是與魔族聯手攻打十二樓,再是弄丟了法器,讓無辜村民被曲流霞所害,最后是知曉魔族出了禁地,卻始終包庇不肯上報。 正如公儀蕤所想,棲云仙府大小長老與宗主都來了,望著他這個即將繼任掌門的人選,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嘆息聲此起彼伏。 若換做旁人,這些罪過說大也不算太大,畢竟還有功抵過。然而這是謝衡之。他與鶴道望結怨頗深,也沒有找到任何把柄被發難。如今眼看著要成掌門了,卻無端扯出與魔族勾結的事,說出去只怕受人恥笑,有損棲云仙府的名譽。 眼看謝衡之即將繼任掌門,重罰不太合適,輕拿輕放又失了威信,最后罰了他受五十道黜邪鞭,魔蛟則要再次罰入禁地。 換做一般修士,十道黜邪鞭足矣與仙道無緣,謝衡之傷重,仍是受了五十道,施刑的長老下手留情,才不至于損了他的根基。只是這一遭過后,沒個一年半載是好不成了。 師無墨對謝衡之期望最大,從謝衡之回到仙府,他垮下的嘴角就沒有向上過。他沒想到,這洗心臺有朝一日也能沾染謝衡之的血。他倒是第一次忍不住慶幸,鶴道望沒有在此時清醒,否則以他這咄咄逼人的性子,謝衡之是好不成了。 仙府正是多事之秋,謝衡之又受了傷,掌門繼任之事并未隆重cao持,只是請了棲云仙府的各位主事到場,眼看謝衡之接過掌門玉印,玉印化作眉心一道赤紋。而后此事掛滿了仙府的告示碑,又通知了其他大小仙門,此事便算作是了結。 仙府中的弟子對這個結果都沒怎么訝異,早在文尹君祭陣后,他們便知曉謝衡之一回來就是繼任掌門。 霽寒聲受了重傷,無奈只好暫且回到仙府治傷,而他的各位同門也都奔赴十二樓,聯合其他仙門滅魔。虞禾在藥宗的時候,他幾乎一天去看她三次。 而師清靈與蕭停擅自行事,被師無墨領回去受罰。 虞禾傷得很重,回到仙府后昏迷了許久,即便醒來也只是迷蒙地睜開眼,很快又會意識不清,說是命劍護體將她的性命吊住也不為過。 她做了好多亂七八糟的夢,有時候是帶著謝衡之回家見她爸媽,有時候又是在懸崖上跟魔族廝殺,或者在竹林里被謝衡之用劍一次又一次地打飛出去,問他什么話又不肯說。轉眼他又穿上喜服,與同是一身嫁衣的師清靈拜堂。 等虞禾醒來的時候,也不記得自己夢見什么了。揉揉眼睛想要起身,就見身側一道身影過去,似乎是想要離開,她記得昏迷時聽到過好幾次霽寒聲的聲音,還有公儀蕤也在她旁邊一直碎碎念叨,跟她說了最近發生的事,于是她伸出手扯住了對方一片衣袖,啞著嗓子說:“有水嗎?” 他頓了一下,還是照做了,將茶盞遞到她面前。 虞禾接過茶盞,這才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誰。 謝衡之站在榻邊,殘霞從窗口照進來,在他身上勾勒出了一層金輝,讓他更像是高坐臺上的神像,凜然不可侵犯, 虞禾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說什么話,默默將水喝下,斟酌了一下,才問:“你已經……成為掌門了?” 她看到了謝衡之眉心有一道淺淺的印記,文尹君好像也有。 他微微頷首,算作回答。 “尚善的事……多謝你?!睂τ诠珒x蕤的話,虞禾還有些模糊的記憶,謝衡之替她擔了罪責,她不用再為放魔族出禁地而受罰。 然而謝衡之還是成了掌門,很多事都會按照書中既定的命運,一步步地揭開序章。 謝衡之如果真的像他所說,對她一視同仁,其實也沒必要幫她擔罪,如今更不必來看她,若是真能忘干凈?為何還會有將他困住的婆羅山幻境。她只是覺著,若謝衡之沒那么喜歡師清靈,會不會就不會走上歧路,或許些微的不同,就能改變故事的走向。 “我……”她張了張口,又不知該怎么說好。 虞禾想了想,又覺得自己其實沒必要那么軟弱,再怎么丟臉,以后也不會留在棲云仙府了。謝衡之做了掌門,見上一面難于登天,想說的話就要說出口,一時的難堪總比長久的遺憾要好。 “你為什么還來看我,是不是……?”話到了嘴邊,她又猶豫了起來,總不能問謝衡之是不是對她有情,好像太不委婉了。 虞禾還以為謝衡之會說,是因為連累了她才看上一眼,沒有別的意思,卻忽聽到一個聲音。 “是?!?/br> 虞禾猛地抬起眼看過去。 謝衡之眸色晦暗,就那樣靜靜地望著她。 第40章 謝衡之始終認為, 太看重私情不是件好事,若行大道,必先了卻私欲。人與魔最大的不同, 便是能控制心中的惡欲。而要修成大道,最忌諱雜念太多。 古往今來,為私情所累, 最終毀心滅道的修士太多,每一位都是血淋淋的借鏡。甚至在棲云仙府, 這樣的前輩也不在少數。 謝衡之不認為自己會成為他們, 他始終能將自己的一切都掌控得很好,人或事都難以牽動他的喜怒哀樂。他會堪破最至極的劍道頂峰, 也會肩負起屬于自己的責任。 更何況, 這世間的情愛,痛苦總是多過歡愉,男男女女在欲海中沉浮掙扎, 不過是自尋煩惱的苦事。 一念不生,六塵不惡,又有什么不好? 他始終這樣認為, 直到遇上一些意外。 對于虞禾, 他將她歸于一個誤會,說不上好壞, 只是天意弄人,讓他們這兩個本該毫無牽扯的人,產生了緊密的糾葛。 緊密到他一心斬斷, 那些隱秘的心思, 卻仍是暴雨蛛絲,將斷未斷, 始終留著一線,將他死死纏住。 世人對謝衡之的評價太多,卻往往脫不開天才二字,劍法過人,才智也過人,而這世上鮮有謙虛的天才,謝衡之顯然不是。傲然一切的同時,也讓他不免地自負,低估私情的影響。自以為掌握在手,輕易便能斬斷之物,卻如野草一般殺之不盡,總會一次又一次地暗自萌芽。 婆羅山的幻境,一切都太過明晰。 幻境中的他是謝筠,卻又不完全是。 他體內早已沒了落魄草,卻還是會落入幻境,一切都是假象,唯有洶涌的欲望無法作假。 幾次見她受傷,有意無意抱她入懷,幻境中的親密交吻,縱使克制清醒,卻總也抵不過心底波瀾依舊。 始終不肯承認自己的心意,也是一種執著,反背離了他的初衷。 縱使一切非他所愿,可情意既然生出,與其想著壓制,不如思索解法。 “我話還沒說完,你……”虞禾也不明白謝衡之答得這么果斷,是否真的明白了她要說些什么。 “我對你,仍有情愫?!?/br> 真的得到了答案,虞禾又以為自己聽錯了,一時間沒吭聲,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翱赡阒安欢际钦f已經對我沒感情了,為什么……就是,為什么忽然愿意告訴我了?” 謝衡之也沒什么特別的意思,他能看出虞禾始終困囿在其中,想要尋得一個答案,他便給出答案?!皩δ闵?,的確非我本意,然而事已至此,我也無需再隱瞞?!?/br> 果然啊…… 虞禾忽然間平靜了下去,原本的猶豫與不安,都在這一刻消失得徹底,像是一絲欣喜剛冒頭,就被踩得粉碎。謝衡之說的話聽上去別扭,其實想一想又能想得通。 “原來喜歡一個人,也是能這么不情愿的……”她有些怔怔地說。 謝衡之喜歡她,但他不愿意喜歡她,只是奈何情難自禁。這份情意,是他認為多余的東西,他并不想要。 她忽然發現自己甚至不用問,就理解了一點謝衡之的心思。為什么之前都不曾承認過,今日卻愿意告訴她了。 “你是在想,承認有情,才能更好地斷情,是嗎?” “是?!彼鸬霉麛?,卻也冷酷無情。 謝衡之緩緩道:“命劍護體已成你我的拖累,我會早日破境,將命劍解除?!?/br> 破境最忌心有雜念,他體內魔氣未消,又對虞禾生情,若出了差錯,無法破境不說還有走火入魔的風險。他已經決定,既然想通了對虞禾的心思,破境之時,他會暫封這份情愫,待命劍解除,或許他心境明朗,能更好地斷絕情意,又或許這份情愛遠超他的掌控,依舊無法割舍,他也會尋求制衡之法,不被私情所累。 自欺欺人不是他的習慣,倘若能見虞禾而無執無妄,不也算是得道嗎?他可以放下世間種種執念,自然也能克制住不被私欲掌控。 “這樣啊……”她還是有一點難過,但想了想。謝衡之對她是有情意在的,總不會再為了師清靈叛出正道,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她垂下眼,輕聲說:“那我祝愿你,一切順遂?!?/br> 聽到虞禾這樣平靜的語氣,謝衡之心中像是被什么堵住,無端地感到發悶。 “多謝”,他說完,停頓片刻,又道:“抱歉?!?/br> 這一次,她不想回答“沒關系”,只沉默地握著手中的劍柄。 —— 師清靈與蕭停私自出仙府,以至于拖累了謝衡之,師無墨知道后將兩人領回劍宗受罰。兩人要連續一個月,每日在問劍堂前跪三個時辰。 有來替他們求情的同門,也連帶著被罰跪了幾日。 師清靈并不是個經常闖禍的性子,她幾次受罰,多多少少與謝衡之有關,而這么多替她求情的人中,唯獨不見他的身影,分明他已經做了掌門,只要開口一句話就能救她于水火。 回想幼時,謝衡之也曾牽著她的手,將枝頭海棠簪在她的發髻,也曾一招一式教她劍招。她不信自己不能被他另眼相待,更不信這么多年的衷情,換得他的一視同仁。 若真一視同仁,謝衡之和虞禾的命劍又是為何?他明明也會愛人的不是嗎? 師清靈連續跪了許多日,難以避免地生出怨氣,她心底總要責怪點什么才能好受些。怪虞禾嗎?可她毫不起眼,如此平庸,甚至稱得上無辜,似乎連責怪她都顯得不近人情。思來想去,最該責怪的還是謝衡之。 師清靈跪了太久,每日回去一雙腿酸痛無比,她把自己裹在被褥中委屈地落淚,甚至有想過,她就一定要喜歡謝衡之,非他不可嗎?她可是師清靈,喜歡她的人能擠滿望仙臺。 然而次日,遇見她的人又開始紛紛打趣她,稱呼她為“掌門夫人”。 師清靈仿佛淹沒在掌門夫人的稱呼之中,甚至連她自己也忘了那點怨憤,忍不住默認這個身份,在心中隱隱期待。 原來還是非他不可。 聽聞謝衡之即將閉關,師清靈想到要好久見不到他,尋了個借口到蒼云山去。 謝衡之成為掌門后,從前文尹君的兩個隨身弟子也留在了他身邊。他似乎在哪兒都能習慣,照常練劍,照??磿?,處理事務也得心應手,從容得有些令人敬佩,又敬而遠之。 師清靈到了蒼云山的時候,謝衡之站在崖邊練劍,瑰麗璀璨的劍招攪碎了翻涌的云海,感受到有人靠近,微涼的劍鋒從她身側劃過,帶起一陣風拂亂她的發絲。 “師兄,你的傷還沒好,要多休息才行?!睅熐屐`知曉謝衡之替虞禾擔了罰,她雖然心中有些不滿,可若不是虞禾的那只黑蛟,他們也不能安全回到棲云仙府,她不是那樣無理取鬧的人。 “你來此何事?” “只是想見你了,來找你說說話?!彼蝗鐝那?,向謝衡之撒個嬌,說起自己受到的委屈,再抱怨冷酷嚴厲的師無墨?!案赣H罵了我好幾次,之前都不許我來見你。那個時候我是真的被嚇到了,現在還會做噩夢,總是夢見那棵怪樹……” “血度母在身,應是噩夢不侵?!彼p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師清靈表情僵了一瞬,立刻又說:“師兄忘了嗎?我的血度母已經丟了?!?/br> 謝衡之扭過頭,面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一雙黑沉沉的眼卻漠然看著她。 “是嗎?” 師清靈的呼吸都停了一下,謝衡之的目光似乎能將她從里到外看個透徹,讓她忽然覺著自己所說的話變得可笑了起來。 “師兄為什么這么問,是因為……因為你真的喜歡虞禾?” 她為自己找到了理由?!澳阆矚g她,所以不想要跟我的婚約了嗎?” 師清靈認為,謝衡之只是想要挑出她的錯誤,好讓爹爹羞愧退婚,成全他跟虞禾罷了。 謝衡之遠比師清靈想得要更坦蕩,“是,待我出關后,會向師尊交代此事?!?/br> 師清靈幾乎是以為他在說笑,這樣重大的事情,就被他輕飄飄地說了出來,甚至不與任何人商議。她愣了好一會兒,才開始害怕,惱火,緊接著語無倫次地認錯,他還是沒有將話當做玩笑的意思。 蒼云山的一切,對于師清靈來說是渾渾噩噩的,她記不清自己在蒼云山哭了多久,只記得謝衡之還是一如從前,任由她哭到嗓子啞,依舊是練劍看書,處理事務,絲毫不受到影響。 這太不公平了。 —— 虞禾的傷勢好了以后,繼續回到悔過峰做事,悔過峰的副長老暫且替代了鶴道望的位置。副長老與鶴道望是兩個極端,性情慈和又好說話,就是對事務處理遠不如鶴道望,所以少了些掌罰長老的魄力。偶爾悔過峰的事務亂成一團糟,戒律堂罪者在審問時太不安分時,大家都會想念起鶴道望連罵帶打的模樣。 謝衡之臨走前,交代過她一些事。他雖然名義上將尚善關回了禁地實則留了一條封有結界的暗河,可以供他出入,雖仍是不得自由,虞禾卻能偶爾去探視,以免他借契約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