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結第三章
【屈白昉】 “渡霖,有你的信?!?/br> 屈白昉剛一到宿舍,隔壁緊追著就來,送完還不走,扒在門邊上伸頭瞧,“又是你meimei?” 路過的同期蹴鞠回來,一身臭汗擠上前湊熱鬧,“meimei?渡霖有meimei?” “那可不,三天兩頭給他寫信,老子咋就沒這待遇,家中只我一個,爹娘寄家書也只催我快快結業,早日回家娶妻生子?!?/br> “這還不好?你想上天摘星星不成?” “我才不娶萬惡舊社會的小姐,話都攏不到一起,怎么睡一個被筒?再者將軍說了,我以后是要開飛機的,何止摘顆星星,娶個喜歡的家來,月亮我也撈給她?!?/br> 屈白昉嫌棄他倆鬧哄哄,把人推走,把門一關,回桌前看起了信。 信是衛六寄來的,他肚里的墨水還沒油水多,五字錯仨,歪歪扭扭,泥捏得都比他手寫得強。屈白昉能想象他那副抓耳撓腮咬牙切齒,卻不得不硬著頭皮湊字數的模樣,心里發笑,對他帶著屈白早三教九流瞎混的不滿輕減了些。 他承認前年回家奔喪積了一肚子怨氣,倒不是氣弟弟的選擇與自己的想法背道相馳,是氣他自己,甚至有些傷心。畢竟在他眼中,屈白早與他流著一樣的血、生著一樣的面容,他兩個是一捧泥一分為二,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心靈相通、血rou相融的另一半自己。他看他,就像是在照鏡子,他哭,鏡子哭,他笑,鏡子笑;朝鏡子伸出手,永遠會有一只手回應;朝鏡子背過身,永遠會有一面背影依靠。鏡子不會欺騙他,他的心他的弱點他的情感便有了一處落腳,他說不出不能說不敢說的害怕也不必羞于隱藏。這種認知是外人輕易不能理解的,衛六就曾問他,“你那么篤定屈白早不會和你左想(意見相左),那他呢?他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鏡子,不是另一個屈白昉?!?/br> 他那時信誓旦旦,“你不懂?!?/br> 衛六搖搖頭,說,“他有自己的路走?!?/br> 時過境遷,都沒等到十年八載,他才離家多久,從樺城到叢洲也不是天涯海角,兩人就互相離了心。他歸家的一路上都在暢想如何把弟弟的下半輩子安排妥當,望著窗外的曠野山麓大好春光洋洋自得,這么多年終于“撥亂反正,揚眉吐氣”,結果人家不領情,偏要一錯再錯下去。 屈白昉帶著滿心的懊喪回到學校,一腔郁悒化為動力,考試門門績優,訓練樣樣超群,導員通電話給何將軍,說他是大有作為的明日之星。同學看他也艷羨不已,家境殷實,伯樂慧眼,他又生得格外高大英俊,哪怕在人才濟濟的軍校里也是一等一的驕子,這樣的人生才不過四分之一就已初露榮光,待三五年后蒸蒸日上,半只腳踏進史書里,注定了身后留名。 屈白昉不在意他人的目光。家慈棄世業已二年余,如今畢業在即,何將軍早早把他撥進麾下陣營,不管他作何想法,愿不愿意,腦袋頂上都插上了“何”字軍旗。然而有時夜深人靜,他躺在硬板床上看天想地,才發覺這外人看去風光無限的人生模板,竟無一絲他個人意志的痕跡,全然是順水推舟,任人涂寫。一筆筆精拆細算,結果令他心驚齒寒,連滾帶爬到書桌前,顫抖著手開始羅列長達二十年的人物生平。 三歲之前,記不住,不過白早說他給水喝水,給飯吃飯,無病無災,好活得像顆番薯。 五歲開蒙,先生一句他一句,先生讓寫十張字他不會寫九張——當然多一張也沒門兒。 七歲上學,成績不錯。因為總穿短一截的舊褲子,呆頭呆腦不合群,同學都喊他吊腳鵝。 升上中學,成績不錯。個子竹竿似的竄,衣服倒是常換新了,性子依舊孤僻。好在五官長開,英朗的輪廓初具雛形,對著這樣一張臉,大家也叫不出那個難聽的外號了。校園里有新派家庭的女孩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偷看他,說他側臉有幾分肖似當下最紅的銀幕小生沉醉暄,二人名中又都有半個“日”字,從此他的名諱便從吊腳鵝一躍飛升為“沉半邊”。 衛六第一次在羊rou館里與他對坐,兩人都是十三歲,除了年齡,彼此再無一絲相像。一個足不沾地坐在人力車里,穿巖板灰的學生西裝,皮鞋每天都有仆人擦得锃亮;一個終日混跡在黃土飛揚的街邊,一年三季的補丁黑襖,大腳趾鉆出鞋面,像掉在地上的半截熏腸。衛六說認識他,也不過是一人一車擦肩而過時,屁股后面的一串小蘿卜頭吸著鼻涕指著他喊, “小傅先生!小傅先生!” 傅先生是沉醉暄在成名作《昨夜雨打芭蕉》里扮演的男二號,是個除了深情一無是處的酸少爺,衛六蹲在后臺看完了這部號稱“驚落滿城紅粉淚”的曠世巨作,走出影院,“呸”地吐了一口痰,他那時還是個細猴兒似的混不吝,渾身那個嘚瑟勁,抽他一嘴巴子都能原地轉十圈。他問比自己高半頭的大跟班,十分不解, “就這逼樣的男的,你說女人都喜歡他啥?還為他哭紅了眼,奇怪!他一張口放洋屁,老子就想往他嘴里拉大糞?!?/br> 大跟班心里也不是味兒,哼哼哈哈,“八成是看上那張臉?!?/br> 于是有幸與傅先生三分像的屈半邊并不知道,自己拎著棍子出現在雞腸巷的那一刻,衛六其實是打算揍他個大馬趴。 后來相當一段時間里,衛六都陰陽怪氣叫他“傅少爺”,屈白昉以為是什么黑話,還正經解釋過,他是長子,論序齒應當是“正少爺”, “我有個孿生弟弟,他才是‘副少爺’?!?/br> 衛六早把他家人頭扒拉清楚,混蛋一個的爹,古董一個的娘,爛貨一個的小妾,還有閨秀一個的小姐。乍一聽他說起屈白早,難得愣了,“弟弟?” 很快,他也見識到了那位真龍假鳳的厲害。 十四歲是一道分水嶺。 對他,對弟弟,對衛六來說,各有各的意義。不過若要問起這一生做來的頭一等大事,他們一定會異口同聲說出同一個答案。給自己寫傳記的屈白昉停下筆。正是那一年,那件事,讓三人徹底綁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一綁就是一輩子。 混混如衛六,三歲會搶五歲會騙,十歲就給人當狗腿子收黑錢,在面對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時,心里依舊打了個突。 他看眼紅白泥濘的爛腦殼,偏過頭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問正少爺,“你說咋辦嘛?!?/br> 屈白昉卻只盯著麻袋里露出的一雙平平整整的繡花鞋,插兜的手攥成拳,拳縫里擰出一把汗,面無表情道,“......先剁了她的腳?!?/br> 衛六嚇一大跳,吊腳褲下光溜溜的腳脖子差點站不住,他搓了搓褲縫,膝蓋都悄然矮了兩分,和他打商量,“那咱倆一人一只嘛?!?/br> 屈白昉本以為把尸體交給衛六就萬事大吉,毀尸滅跡的事他想都不敢想,出錢買兇已是極致——壓箱底的錢他都準備好了,換成銀元整整三十塊大洋呢!結果呢,自己動手?頓時胃里翻江倒海,小臉煞白。 彼時月黑風高,他看衛六——游刃有余,磨刀霍霍;衛六看他——深藏不露,窮兇極惡。 兩人各懷鬼胎,偷了兩把砍刀來,歃過孫姨娘的血,就算是結下一生的盟友。 經此一事,衛六徹底脫胎換骨,他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脈,迅速成長起來,那生來無法無天的野性一旦開閘,便如洪流勢不可擋,充盈了他的骨骼,洗髓過渾身上下每一道血管。有這一腔膽大包天的沸血,又在最不知輕重的年紀,很快得了周二爺青眼。十六歲那年,亂斗中一刀捅上萬善幫的少當家,捅了還不算,他抬手就拔,連扎十二個血窟窿,全在命門上,活活一個人愣是給放干血,穿成了一條人rou蓮藕。牢里呆了個把月,出來后,雞腸巷里少了一個姓衛的小流氓,洗桂堂里新上任的六當家名諱可考,人們喊他——六爺,衛西橋。 衛六能全身而退,和屈白昉缺不了干系。 十六歲是兵荒馬亂的一年。也是伯樂星高照當空,時來運轉的一年。 衛六的轉變被他看在眼里,屈白昉不愛爭強好勝,但他不愿與朋友漸行漸遠。他開始嘗試離開學校,離開家,當意識到無人在意他的去留——老師是這樣,母親,也是這樣,他作出一副難過失落的表情,長不過三秒,他發現原來自己也不在乎。有屈白早詢問他嘴角的淤青,偶爾的偶爾,有一個忙碌的衛六捎帶給他幾包傷藥,他就心滿意足了。 少年對于成長的認知來源于他們走過的每一步,屈白昉在這樣一個跌跌撞撞的過程中可謂幸運又不幸。沒有目標,沒有路引,摸黑過河,頭撞南墻;他在那樣的家庭、那樣的時代里收獲了廉價又寶貴的自由,這自由讓他擁有無限試錯的機會,因此他得以用最短的時間解出一道通往成功的必經難題——我要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不是“我要過怎樣的一種生活”,也不是“我的人生”、“我的理想”、“我的未來”這類兒童標語般上天入地、無邊無際的信口開河。把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邏輯套用在這里,很輕松就能得出結論:先有人,有人的地方,才有路。 路是人生理想未來,屈白昉不知道他要走一條什么樣的路,可他知道終點在哪里——他要成為一個臨死前家人朋友在側的幸福鬼。他不要孤獨地活著。他要和他喜歡的人們,長長久久,快快樂樂地過完這一生。 目標是盞高高掛起的燈,照亮了前方的路。 他主動從母親手里接過收租跑腿的活計,碰巧在替屈白早買首飾置辦衣裙的途中“偶遇”何大夫人;碰巧論起母家親戚;碰巧在給她送貨上門時,見到了何將軍。 “這是我姨表姐兒家的外甥,白昉,屈白昉,在奉實私業中學念書,這不馬上要畢業了,幫家里做事,就湊巧給我遇上。聽說還是那個那個什么、什么學社的骨干?哎唷,多靈光勤快的小伙子,我一見就喜歡?!?/br> 又長輩似地囑咐他,“好孩子,學校里玩玩兒可以,不敢跟著那群學生仔上街鬧事噢,你母親不容易,指著你給她撐家業呢,咱們和那些讀書人不一樣,等將來你把家掌起來,姨母給你介紹個好姑娘,讓你姨夫出面說媒!老何,你說呢?” 何大夫人雖然這么多年和屈家一個城里兩條街地住著,可她自恃身份,瞧不上軟弱的表姐,對聲名在外的屈老爺更是避之不及,往往別人剛一起頭,她就一臉嫌弄地擺擺手,久而久之,何家門客都知道兩邊互不來往,連笑話也不再提了。 何夫人本來也快記不起這門使不上力的親戚——如果她娘家強勢,如果她生下一男半女,如果二三四五姨太太那些上不得臺面的小叔子大舅子親爹親哥親弟弟能少來何家打秋風——要錢她不管,左右是當婊子的賣rou錢,割多少都有她們自己受著,她不心疼;要權可不行,斗大的字識不了一筐,腳桿上的泥巴點子還沒搓干凈的扔貨,拿來當狗使喚使喚也就罷了,居然還張口“跟著姐夫混,掙個小官玩”,夫子廟的大門往哪兒開都不知道,說出去真是貽笑大方。何夫人不屑他們癡心妄想,卻也咽不下這口氣,著急忙慌梳絡起自己的人脈。 她那天路過屈夫人名下的成衣鋪子,就是一時興起,沒報什么希望??善讜P出現得那么巧,他的出身他的樣貌他的舉止談吐,巧得天成,巧得精妙,巧得讓她錯覺自己這些年燒過的香拜過的佛全在這七尺少年身上顯靈了!等問清他上的什么學,來往的朋友有哪些,何夫人便不想了——她不再做夢肚子里蹦出個文曲星,光宗耀祖改換門庭,她甚至覺得自己八輩子都生不出來這么合心意的小子。 何夫人牽住屈白昉的手重重握了握,何家是死是活她不想管了,且讓那幾個姓何的小雜種爭去吧!養兒防老養兒防老,她命好,不生不養,下半輩子也照樣有依靠! 果然,何將軍停下腳步,垂著的一雙宿醉浮腫的眼睛聞言抬起,漫不經心里分出幾絲在意,“......奉實的友青學社?陳鳴璁辦的那個?” 屈白昉神色如常,深潭似的眼珠緩緩望向他,“將軍也認識老師?” 何將軍這才看清被太太尋來“爭寵”的少年。 活到他這個歲數,錢權名色唾手可得,九十分的美滿里若再計較十分的意難平,說來也顯得人心吝嗇??珊螌④娍吹角讜P的那一剎那,還是不由自主恍了恍神——若這是他的長子,不,若這是他的孩子,那可真是死到棺材里都能笑著去投胎。 這么一想,何將軍也不追究太太的“自作主張”了,在他看來女人都是辮子長見識短,撿到一把寶刀,不用去建功立業,偏偏留其裁衣,實在浪費。于是端起家長的架子,與夫人分坐兩邊,慈眉善目諄諄教誨,笑聲飄去窗外,不知情的還以為他們“好一家天倫和樂”呢! 屈白昉當了十六年“不得寵的長子”,抱上何家這棵大樹后,總算一朝翻身,少爺地位名副其實。他借何將軍的勢,撈衛六,克親爹,替清流派領軍人物陳鳴璁和政府牽線——前者后來主導了與南方學團的三次“和平會談”,被廣泛認為是政府打響的收復失地的第一槍,也間接為何將軍的升官路砌上了一塊閃閃發光的金階。 他隱姓埋名做完這三件大事,逢其畢業,何將軍給出兩個選擇,一是留洋,二是去上樺城軍校。他半刻也沒猶豫——故土難離,世事無常,他才不要當個太平洋上飄零的冤死鬼,他就留在這神州大地了,三年五載也好,十年八年也行,總能鍛造出一身鋼筋鐵骨,張開雙臂,辟一方天地,余蔭足夠在這亂世里為他珍重的人們遮風擋雨。 屈白昉左手邊是“二十年風雨傳記”,右手邊是“衛氏家書”,他倒拎起信封甩了甩,甩出兩張黑白單人照,一張上面的衛六斜眉吊眼,坐在椅子上腳還不老實地高翹著,隔空向他展示自己的新皮鞋——特特在信中提明,他花三塊銀元打了一雙上得臺面的好掌釘,終于可以邀請心上人去跳舞;一張上面的屈白早——他愣住,很快心中涌起一絲奇異的歡喜——他戴了一頂西式寬沿禮帽,長發藏在帽筒里,及踝的落拓長衫下是衛六的新鞋,穿得有些不倫不類,手腳攏起,模樣有些局促。母親去世后的這兩年,他白天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小姐,晚上頭發一盤、衣裳一換,化身成衛六身邊的小跟班,去賭場煙館妓院里平帳見世面從來不帶怯場,可讓他大大方方走在青天白日下,又變成個原形畢露做了壞事的小妖怪,戰戰兢兢立在鏡頭前,生怕留下馬腳露出破綻。 屈白昉想到這里,緊繃的臉終于肯松懈出一絲笑容,他正想著等畢業,也要和衛六、白早一起留張影。將軍讓他跟去西南,他不想,只想調回到叢洲去,警察廳也好、政府公辦也行,離家近的地方就是好地方。 然而一頁紙掀過,他的美好暢想剛剛揚帆離岸,還沒等提筆寫下一個字,房門就被砸出一陣急促的“梆梆”響,同期在門外大喊,“渡霖——渡霖,急電,速回!” *** *** 紅頭棕皮的大鼻子巡捕上門時,屈家正是餐點,周蓮子的筷子攪在白粥里,舉著半只吊爐燒餅,動作緩慢,神情懨懨。屈白早敲了敲她的碗,催道,“你磨漿糊呢,趕緊吃!” 周蓮子小聲道,“......我不想吃粥餅。我想吃腸旺面?!?/br> 屈白早專心吃飯。 周蓮子拿眼角去瞄屈白昉,咬了咬嘴唇,提高嗓門又說了一遍,“我想吃腸旺面?!?/br> 屈白昉置若罔聞,屈白早冷笑連連,那表情似乎在嘲笑她,“做夢!” 周蓮子氣壞了,抱著碗埋頭呼嚕,幾口喝完粥,狠狠撕下一塊餅,咬牙切齒仿佛嚼的是他的rou。 屈白早斗贏一局,裊裊起身去開門,看清來客后,臉上的笑容一僵,不過他掩飾得很好,有問有答,約莫三五分鐘后,坐回到餐廳,神色如常,拿筷的手卻一動不動。 “沒什么,”他捋捋碎發,剛還訓過周蓮子,眼下自己就拌起了漿糊,邊攪邊絮絮地說,“租界里死人了,來問問我們是否認識死者?!?/br> 周蓮子不以為意,死人不稀奇,眼下這世道哪天不死人才要打卦算算天象。她吃完了不走,屁股在凳子上拉磨,轉了好半天,屈白早終于開口問她, “你想干啥?” 她兩條小腿垂在凳子下踢踏,黏黏糊糊回道,“美如姐約我去喝咖啡?!贝笱劬σ徽R徽?,眼里嘴里都流露出向往,“她說那家有一種洋人做的點心,酥酥甜甜的,綴著奶油和莓果,一咬一口渣?!?/br> 像是生怕屈白早不同意,急忙保證,“我天黑前肯定回來,不在外亂吃東西的,而且美如姐會找人送我。是衛六爺的人?!?/br> 兄弟倆隔空對視一眼,屈白早點點頭,“有錢么?” 周蓮子喜上眉梢,差點蹦起來,“有!有!你上個月給我的還沒花呢,我都攢著?!?/br> “攢著生小錢?” 周蓮子夾了一條蘿卜干,嘎吱嘎吱地嚼,振振有詞道,“錢是不禁花的,你買瓶酒就敢花一根金條,這哪里是給人喝的,神仙喝了都折壽。我算過了,照這架勢等不了二十年,咱仨就得上街掃大糞。我可不想拄著拐杖掃大糞。我是來過好日子的?!?/br> 屈白早正在吃腐乳,被她惡心夠嗆,拍著桌子罵她。周蓮子不以為意,嘻嘻笑著上樓去換衣服。等她走沒影了,屈白早開門見山說道, “程赫群死了,”見屈白昉變了臉色,他有些疲憊地垂下頭,“哥,這回真不是我?!?/br> “當年殺那姓方的,確實是我失手,但我不后悔,只可惜沒能察覺還有人藏。我要知道程赫群在場,等不到天亮就能宰了他,哪兒能讓他一跑就是這么多年,一朝翻身,騎在我脖子上耀武揚威?!鼻自缯f這話時,妝容精致的眉眼陡生一股狠辣,可這股勁兒來得快去得也快,他深吸一口氣,“我和六哥,原定是要解決他的,那天何家婚宴六哥沒在場,就是親自去堵那阿物,結果等我到那兒,還是給他竄了,耗子生的耗子種,除了會偷就是會逃。本來......本來以為這次打草驚蛇,他又要躲哪個犄角嘎達里,好在城里眼線遍布,揪他出來是遲早的事兒,結果......你知道他怎么死的么?” 屈白早說到這里,幾不可見地打了個寒顫,閉了閉眼,“他死在劉玉蓉床上。劉玉蓉是六哥的人。程赫群是餌,有人盯上我們了?!?/br> *** *** 屈白昉開車把周蓮子送到世林咖啡廳,臨下車前叫住她,從錢夾里拈出一沓紙幣遞過去。周蓮子連連擺手,把小手包里的零錢給他看,“白早有給我零花,我都用不完?!?/br> 屈白昉還是把錢塞進去,“這種地方要給小費,不然那些洋人會往杯子里吐口水?!?/br> 他說得煞有其事,周蓮子聽得大開眼界,瞪圓了一張小嘴,吃驚道,“真的?” “當然,”她自然想不到屈白昉說起謊來不打草稿,頂著那張正直嚴謹的臉,殺人放火都情有可原,“一會兒你進去,先給替你開門的一張,吃完喝完,人家上來撤盤子時,再給一張,如果主廚親自來問,你就說‘帝里西斯’‘帝里西斯’,走之前再把一張折成三角,壓在咖啡杯下,等下次你來,他們就會拿好rou好酒招待你,恭恭敬敬喊你‘屈太太’?!?/br> 周蓮子不知道吃個西餐還有這些門道——她原先也吃過的,只是沒人提醒她要給小費,難不成之前次次都吃到了洋人口水?周蓮子驚恐地捂住嘴, “我要吐......” 她惡心得直泛酸水,緩過一陣后,一手握住鼓鼓囊塞的小包,一手伸去撓撓他的手背,蚊子似的哼哼,“謝謝?!?/br> 屈白昉摸了摸她的頭,“替我向衛太太問好?!?/br> 周蓮子站在原地,望著那輛屁股冒煙的鐵匣子一路跑遠,心里失落又甜蜜。 “他把我當meimei,當家人,就是沒當我是他的妻子?!?/br> 她對著往日食指大動的牛排怎么也下不了嘴,可對面的許美如吃個不停,她看著眼饞,于是嘴也不能停了,喋喋不休地吐苦水,“你知道嗎,我倆甚至沒有一張單獨的結婚照——只有全家福?!?/br> “你嫌白早礙事嘍?那好辦,我叫六兒介紹個對象給他,六兒手底下有家影視公司,多得是二十啷當的俏姑娘,有事沒事往他身邊湊,煩要煩死了,上次我在百貨大樓還碰上一個,悄悄跟在我后面,我買什么,她照葫蘆畫瓢一樣買,六兒回家和我說,有個來試戲的女演員好似我,衣服頭發香水,他以為我偷偷去了片場,結果一扭臉兒,你瞧怎么著?嘿!好個類犬李鬼,當場被他識破,抓起來審問,刑還沒上自己就招了,哭著喊著要給他當二房?!?/br> 許美如說到興起,一巴掌拍上桌,碗碟都顫抖。周蓮子聽戲似的,轉眼就把自己那點芝麻大的閨怨拋去九霄外,手舞足蹈義憤填膺,也跟著她咋呼起來,頗有點同仇敵愾的意思, “就該揍她一頓!當什么不好,當姨娘!” 誰道許美如大度地一揮手,“話也不能這么說,當姨娘到底也是條路,若有別的活法兒,誰愿意生來伏低做小,老了死了,碑上一個名字都留不住。所以我氣勁散了,就叫六兒拿錢打發了她,年紀輕輕,路還長呢?!?/br> 周蓮子沒想到峰回路轉,普普通通一場世俗男女紛怨,竟升華成“救人一命,勝點迷津”,連帶看許美如的眼神都散發著崇拜之情。后者頗有些自得,美滋滋抿了一口奶油,甜得兩眼彎彎,梨渦圓圓。 “女人男人都不好活,有本事心地好的死得早;有本事心眼黑的反而活得長。但女人一定比男人更難活。女人做好事,做一百件,可能才有一件留名;男人做好事,做成一件,全天下都要傳唱。女人走投無路了,頭破血流也要撞出條路來,哪怕是向下的路,那世人會罵她自甘墮落;男人不一樣,那叫孤注一擲,絕境逢生,時勢造英雄?!彼菩Ψ切︼w了一眼周蓮子,“別這么看我,你也聽過她們怎么講我吧,”她掰著紅彤彤的指甲數,“十七歲就嫁了人,結果貪戀花花世界,跑了——放屁,老娘進城當舞女,跳得腳穿不進鞋,膝蓋打不了彎,掙錢給他治病,沒醫好,死逑了,他家人便罵我是克夫的小賤貨,要拉我給他陪葬;逃出來后給混混頭子當小老婆,命好,大老婆咽氣我上位,都傳她是被我氣死的——笑話,姓周的老混蛋就是開妓院的,家大太太臨死前他那狗rou還在水里泡著,是我給她合的眼,怎倒成了我的罪,他的開脫?后來我嫁六兒,他們又說起酸話,還有人嚷嚷要燒死我,你猜為甚?說是我迷住了他,教他背信棄義,殺老周奪權。我其實拒絕他好多次,你不知道吧,從我還沒嫁去周家,他流著鼻涕撒尿和泥的時候就跟在我屁股后頭說要娶我,轉眼十年了。那么多人逼我,罵我,有一天......我被逼急了,心一橫就想,最壞不過一個死,我才不到三十歲,我得好好活,活著到這些人墓前吐吐沫,于是我就嫁了,結果呢?他們求到我面前來,太太長、太太短地叫,我忍不住就想笑,笑他們,也笑我自己,” 她握住周蓮子的手,“無論天下怎么變,總歸是臉皮厚的人活到最后。你記住,等以后太平了,想再這么不要臉地過活都得藏著掖著。書里唱禮崩樂壞,如今正是了,何故負流光?十世修得臭皮囊,人間快活一場?!?/br> *** *** 這次沒等到天黑,許美如就讓人送她回家,窗外燈火起伏明滅,周蓮子坐在車里,也像被架上了大舞臺,明晃晃的射燈來回掃,掃到誰頭上就輪到誰唱角兒,誰都以為是自己的主場,誰都唱不長。她望著街上奔波勞碌的一張張麻木黝黑的臉,捏緊原封不動的小提包,輕輕問道,“是不是出事了?”她像一只機敏的水鳥,從平靜無波的海平面上提前嗅到了風暴將至的危險訊號。 司機是當年衛六身邊的大塊頭,他從后視鏡里看了眼她,沒看太清,只有一個模糊的輪廓趴在窗邊,他答非所問,“屈太太還是不要靠窗太近,可以的話,最好是躺著?!?/br> 周蓮子“噢”地應了,抱膝側臥在后座上,耳朵貼著座椅,腦袋一顛一顛地跳,轟隆隆發動機的嘈雜音被無限放大,世界似一場電閃雷鳴暴雨夜。 什么時候到的家,她不清楚,昏昏沉沉中鼻子里飄進屈白早身上熟悉的柑橘香氣,攥拳的手放心地松開了。小提包可能掉在地上,她惦記里面的“私房錢”,掙扎一下,溫暖粗糲的手心撫上她的臉,她便又不在意了。 第二日一早,她坐在餐桌前喝茶看娛樂新聞,頭版頭條上聳人驚聞的一行大字匿名爆料了當紅女明星的香閨艷案,死者身份特殊,是六年前被撤職的前警察廳四方署的一位小官,傳聞他任職期間私下收受幫派賄賂,替甲幫站街、給乙幫使絆,黑來的錢參股地下拳場,把牢里無人問津的嫌犯——多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扔進圈里,讓他們像塊半死不活的rou一樣被畜興大發的洋人士兵分食。此事被本地著名的激進學社成員捅破,學生們拉橫幅、寫大字報上街抗議,群情激奮下鬧過了租界線,軍部、警察廳和巡捕房不得不聯合派人鎮壓,有十三個青年學生被逮捕,沖突中還有不計其數的人員及公共財產損失,然而此事未竟,風波又起——原來那日不知哪方的兵力率先放了冷槍,等一一清點過死者身份,其中有四位簡直令各方勢力頭疼:一位是旅華白人學者的妻子,一位是壽司店的學徒,一位是工部局的翻譯,還有一位是陳鳴璁的得意弟子。 白人學者的妻子有一位在家鄉國會供職的父親;壽司店的學徒是東瀛店主的妻弟;更別提這幾年陳鳴璁名聲鵲起,很有接任教育部的勢頭。他輕易不結黨結派,敝帚自珍,只在一些學社、文社掛名,偶爾寫幾篇世事評論,或者翻譯一些外文典籍,難得在保守派和激進派、國內外的文人中都有不錯的評價。政府幾番相邀都卻之不恭,只說自己心無此道。這樣一位亂世中的君子隱士、學術界的名流大家,嘔血悲憤之下揮毫盡墨的一篇祭文,轟轟烈烈把此事推向了浪尖山巔。 洋人、漢jian、國人;政府、使館、舊朝;文人、百姓、黑幫。 “當時可真是亂成了一鍋粥,等回過神來,始作俑者早早溜之大吉,各方勢力都要索他的命,那姓程的如何跑?天羅地網,插翅也難飛了。然而就他有飛天遁地的本事,拋妻棄子,青天白日里一個大活人平平白無故地消失了。有人猜測他身后不止一股勢力:地下拳場的股東之一是洗桂堂的周二當家,當年他們和萬善幫搶地盤,有個毛頭小子一馬當先,捅死了少幫主,萬善幫千方百計要他死,結果不但人沒死成,監獄里溜達一圈出來,幾年后還上了位;拳場不止是打拳看拳的地方,那里最大頭的收益是賭博,賭生死盤,囚犯也好、流浪漢也罷、還有賣身進來還債的普通人,養蠱似的廝殺,殺到最后,勝出的那個人可以領走一成注金;至于縱容洋人官兵虐殺平民,實在是無稽之談,碾死一只螞蟻有什么樂子可言?能住進租界的姑且算個人,外面來的真犯事兒了,洋人何必還找什么借口,殺你就殺了,而拳場那種地方,狗都繞道兒走?!?/br> “這事的解決方法倒也粗暴簡單,各方勢力都洗了牌,正因如此,不管受益者是誰,都有可能是幕后元兇,因此上位的這些人也是心中沒底兒,那么多雙仇恨的眼睛的盯著,一不留神背后就有放冷箭的,有什么小心思都暫時歇菜了,規規矩矩做事,老老實實做人。其實這也不錯,至少近幾年,你瞧外面井然有序,安生和諧,大家該升官的升官,該發財的發財,亂世里最不差的就是懸案,甭說程赫群跑去中南山出家當和尚,他就是深山老林里坐地成仙,誰也懶得去記他姓甚名誰、干了什么缺德事兒、祖墳埋在哪兒。 偏偏他大張旗鼓地死了,劉玉蓉被帶進四方署,消息被人捅出來。那些人得怎么想?不就要坐實衛六當年參過一手——他還是個無名小卒時就能全須全尾從監獄里出來,周二爺身后的一切勢力都被他接手,劉玉蓉又是他簽下的人......有人想讓衛六死,別的不說,萬善幫一定首當其沖?!?/br> 屈白早面色憔悴地給她解釋完這一通話,嗓子啞得不像話,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水。有些匪氣地擦過嘴,布滿血絲的眼珠煞氣橫生,不過說回到她,語氣便緩了下來, “乖乖在家,這段時間別出門了,你爹娘那里有人照看,誰打電話來都不要信?!?/br> 周蓮子聽話地點點頭,指甲扣著桌布,憂心忡忡地問,“那美如姐不會有事吧?” 屈白早笑了,“你倒是喜歡她,放心好了,那些人不會傻到動衛六的命根子,她沒事,”他看了眼剛進門的屈白昉和他身后的來客,眼神一黯,喃喃, “我們都不會有事?!?/br> — 陰毛詭計就是該寫的時候屁都憋不出一個,不該寫的時候簡直沒個盡頭。我要把前兩章的flag都刪掉,戰線拉長到五章,等寫完再重新排一下,湊湊也有十章,是個很像樣子的短篇。這篇我寫得很快樂,太流暢了,我這兩年從來沒寫過這么流暢的段落,喜極而泣。希望有緣讀到的你們也能觀看愉快! 大哥的情商有些類似阿甘(智商肯定是在正常水平上?。?,我前段時間在重溫這部電影,再看還是很感動,為表支持又買了一雙nike cortez,好看好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