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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結第二章

    【屈白早】

    屈老爺有三好,不是好壞的好,他本人是個五毒俱全的老臭蟲,拿篦子從頭篩到腳都挑不出一絲優點。是喜好的好。他生平有三個最愛,愛抽,愛賭,愛算命。

    街邊扛旗打卦的老瞎子說他能活到八十八,他高興,出手就是幾枚大銀元;煙館里添膏的暗娼給他看手相,說他天生富貴黃白不缺,他大喜,隨手賞掉一根金耳匙;上門安胎的藥婆摸著屈夫人笸籮大的肚子,聽了又聽,拍了又拍,認為一個好生,兩個不好生,得加錢,于是哄抬身價,故弄玄虛道,身臨癸未子成行,然木生火,火逾旺反克木,您這胎呀......話沒說完,被賭輸進門的屈老爺撞個正著,他大怒,一腦袋認定雙枝如蔭是要損他的福德,抬手給了太太倆耳光,

    “掐死!掐死那狗娘養的討債鬼!”他雙目赤紅,狀若瘋癲,指著家下人大叫,“哪個后頭來,就扯腿摔死他娘的!福薄身短的玩意兒,想煞老子的命,沒門!你們都看著,都看著!”

    藥婆子嚇得囫圇說不出一句整話,屈老爺罵罵咧咧走后,老鼠似的精光小眼才又重新活泛,繞著屋子轉一圈,打量過每一個視而不見的下人,最后落在面無表情的屈夫人身上。

    她委坐在地,巴掌大的臉腫得像熟透的燈籠柿子,紺青色對襟提花的老式旗袍遮住兩只折成粽子的尖尖腳,蘆桿兒似的頸折了半晌,等人走了,風吹過了,才緩慢地梗著一股勁立起來,

    “您扶襯一下?!?/br>
    藥婆忙慌托著她的腰把人扶上座。屁股沒坐穩,就察覺手心里落了個溫潤的物件。屈夫人藏在寬袖里的手,纖細,冰冷,有力。她抓住了她的腕,藥婆有些害怕,竟掙不開脫。

    “太......”

    屈夫人還是那副缺油少鹽的清淡模樣,仿佛一只細脖大肚的凈瓶上貼了兩只眼,把她放在哪兒,她就一動不動、目光平平永遠只看向一個地方。

    可就算泥捏出來的易碎擺件,也是進過燒窯,上千度的烈火焠烤出來的。她后知后覺,那青白色的皮膚又何止冰冷,簡直冷得熾熱,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幾乎要灼傷了整條手臂。

    相比之下,那枚玉環如同一滴及時雨,一場甘霖恩惠,來得恰是時機。

    “我不怕火?!鼻蛉酥徽f這一句,她便什么都懂了。

    人究竟是從何時起開始有記憶的呢?有人能說出幾件兩三歲的事都了不得,哪怕黑狗認成了白貓、男人記成了老嫗,總之是發生過,鬧不了假。

    屈白早在這方面卻是天賦異稟,他打娘胎起就有記憶,雖然天地一片混沌,像蛋黃被包裹在濕熱粘稠的蛋清里,隔著一層將破未破的薄膜,見證了出生時的一刻。

    他記得前一秒還徜徉過的羊水泡在突然之間決了堤,汩汩往外泄,泄得快要干涸了,黑暗中落下一雙有力的手,推著擠著,催促著他往外走?;蛟S是害怕盡頭處的光明,光是殘酷的,他手無寸鐵,無處遁形;或許是害怕即將到來的命運,一筆一劃都已寫定,他束手無策,無能為力。他不愿走出去,不想踏上那條一走到底,不能回頭的路。于是他躺在漸漸枯竭的土地上,決定就以這樣原始的形態,飛快地、毫不留戀地結束這一段旅途。

    然而事與愿違。

    他躲避一切外因,卻忽略了離自己最近的那股力量。

    忽略了另一個“他”。

    屈白早記得聞到的第一種味道,看見的第一抹人影,聽見的第一個聲音。他在有著秋葉般金紅色余暉的傍晚離開產道,徜徉著近乎辛辣的線香味道的房間里,穿赭色粗布的臃腫女人用粗大顫抖的手托住了他。她聽起來快要哭了,舉起他努力向前遞去,

    “......怎么辦,又是個哥兒......”

    “......解不開、繞著啊......”

    那張青紫的臉一定丑不堪言。那般的丑、那般的荏弱、那般的不被期待不被偏愛不被選擇,本該像魚一樣吐泡泡的嘴、像溺水的人一樣揮舞求救的四肢、像所有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的新生一樣無辜清澈的雙眼無一實現,他就是如此倔強地不肯承認不肯屈服不肯面對。

    他固執地想要去死。這種固執令他憤怒。他那時就是一個怨氣沖天、小小的身體里蓄積了足以詛咒一百個幸福家庭力量的怨靈。如果拿針在那皺巴巴沾滿穢物的紅色肚皮上扎一下,他保證噴濺出來的內臟碎片都散發著邪惡作嘔的氣息。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他察覺到束縛在頸間的索命繩下痛苦而真實的每一次肺泡的急促收縮都是勝利在望的鼓點,長不過一盞茶的生命如愿以償走向消亡。這時身體的其他感官會被無限放大——痛的,痛的,痛的......痛到極致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快樂,快樂得馬上離開這里,就要回到那永遠溫暖潮濕黑暗的洞xue里去——

    一只手握住了他。

    “太太,太太,大哥兒不松手,奴才不敢硬拽......”

    哥哥緊緊抓住了他的手。緊到似乎他才是他的另一半rou體和靈魂。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將其一分為二。

    從那條纏繞在他們彼此頸項間的臍帶上傳來頻次相同的脈搏,他聞到一樣的血,看見一樣的剪影,聽見了自己來到這個人世間的第一聲昭告。屈白早將永遠記得那只水母般柔軟的幼小手掌,記得他觸碰到的第一個生命。

    ***  ***

    “是個姑娘?!鼻蛉溯p描淡寫道。

    醉得腳底拌蒜的屈老爺一聽就沒了興趣,一步三晃上了樓,邊走邊嘟囔,好似沒法兒親手摔死一個嬰孩驅驅祟是天大的損失。他嘟囔什么,屈太太懶得理,她渾身的神經都在聽到關門聲的剎那松懈下來,急惶惶去看搖車里熟睡的嬰兒。兩只一模一樣的小腦袋并排躺著,她就是能一眼認出那一個——

    她視若珍寶抱在懷中的,“小早......小早......我的小棉襖?!睈鄄粔虻赜H吻著他,一遍又一遍重復,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欲蓋彌彰。

    “小姑娘,一二一,三月里來穿花衣;小姑娘,四五六,草長鶯飛繞河堤......”

    屈夫人從一迭流光溢彩的布料里挑出一匹桃粉穿花蝶緞紋,拈了拈織絲,又放下。一旁陪著的老掌柜一顆心也跟著她的手勢起落,終于腰彎得受不住,賠笑試探道,

    “都是今年江洲新上的款兒,外面亂翻天,也就這些顏色嫩,進得來?!?/br>
    頂高的柵欄鐵門外路過一群嬉鬧的女學生,剪齊耳短發,統一的藍色偏扣倒大袖上衣,長到小腿肚的擺裙被風吹起,鼓得像風帆,手舉糖人冰棍你追我趕,留下身后一串的笑音。

    老掌柜見屈夫人的目光也跟著走,連忙自薦,“新式的衣服我們也做!學生穿的、洋人穿的那種,層層迭迭的......鉤花......料子,”他認不得蕾絲花邊,只得比劃著描述,“好看的、城里時興的,畫片片上的外國小女子,有圖就做來?!?/br>
    他捏了一把汗,瞟了眼在大榕樹下蕩秋千的小姑娘,穿旗裝扎羊角辮,脖兒上掛好大枚多寶圈,隔老遠都能聽見墜子上金鈴叮當。

    屈夫人對這唯一的女兒半點不含糊。屈老爺對她連打帶罵,人都差點打癱,就是撬不出剩下的嫁妝。她攢了多少家底,誰都不知道,可瞧這位小姐金尊玉貴的程度,顯然是穿一輩子新衣也不愁了。

    掌柜左手提著一籃布料,右手藏著張訂單,兩手勻了勻,竟是筆抄底的大買賣。

    他走出大門,擦肩而過一個半人高的小子,老掌柜看人先看衣,這孩子一身舊衣,料子不錯,后頭又跟了個影子似的下人,才教他多看了一眼。這一看,可了不得,他小聲問,

    “是大少爺嗎?”

    那孩子抬起頭,稚嫩的眼睛森冷冷看過來,不等他自報家門,扭頭就走。

    老掌柜不稀奇,大戶人家,尤其是屈家這等半新不舊的人家,規矩繁多古怪,教養出來的孩子穿長衫,學洋文,哪邊都不得罪,哪邊都不討好,性子不孤拐才奇了呢!

    他回想起來那位少爺的長相——絕對認不錯了,甭說龍鳳胎,就是一枝雙生的根兒,對著雕都雕不出這么像的兩張臉。

    偏偏天差地別。

    ***  ***

    “小姑娘,七八九,摘花折柳編篾簍;小姑娘,十一二,垂髫并髻戴金釵......”

    屈白早十二歲這年,屈老爺終于把抽喝嫖賭打老婆這五毒的最后一毒坐實了。

    孫姨娘是他結識的新姘頭,此人身兼數職,是煙館里娼妓,賭桌上的神婆,出手就把這位老閑人套牢,像上了嚼頭的馬,讓往哪兒走往哪兒走。

    這不,鑼鼓齊鳴地馱著自己進了屈家大宅。

    不是什么大事,至少在屈夫人看來,主宅里越熱鬧,她在西園里才越能躲清凈。

    可壞就壞在第二天的早飯桌上。

    孫姨娘的筷子沒捉穩,她彎腰摟起,照地一瞄,不知看見什么,坐直身后,瘆紅的指甲在白慘慘的脖子上若有若無地滑動,兩只黏糊糊的眼珠子不住地在一對兄妹身上拔絲打轉。

    沒等屈夫人開口,她先一步搶白,聲音尖尖細細啞啞,活似拉崩了的破弦。

    “小姐生得怪標挺,今年幾多年紀?”

    她說話用詞很不講究,架不住屈老爺被伺候美了,難得有個笑臉,

    “他兩個都隨了我,骨頭長,身板兒直溜?!?/br>
    屈夫人自小裹足,站在屈老爺身旁踮著小腳還不及肩膀高,孫姨娘上桌前是見過的,屈白早被她護在身后寸步不離,頂著一張嫩生生的臉,足足比親娘竄出一個頭來。

    孫姨娘的眼睛盯住那“姑娘”胸前別著的一枚龍王珠,有那樣大、那樣潤、那樣亮的珍珠,誰還會在意她細骨堪折的秀頸?

    很快,她也移開視線,喉嚨里發出“嗬嗬”笑聲,接過了屈老爺的話頭,

    “是嘍,女子腳大好,腳大定天下,我瞧小姐有出息,能和少爺一般高?!?/br>
    屈老爺自我標榜為新式人物,尤其痛恨家里給訂的這門親,新婚洞房那夜,他一進門,看見那雙堿水粽子似的小腳,剛下肚的黃湯立刻吐了個稀里嘩啦。然而可笑的是什么?他穿西裝,上西式學堂,住三層洋房;他厭惡包辦婚姻,看不上妻子裹腳穿旗袍,與她有關的一切都是封建糟粕??伤矚g的一切——抽煙膏,推牌九,算命數,納小妾,哪一個不是毒瘤?哪一個不是余孽?屈夫人早就看清他,她的裹腳布是裹住了腳,屈老爺的裹腳布,是裹住了他的命。

    果然,他聽了這話當即沉下臉,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指著妻子大罵,

    “你生得好貨!一個姑娘家,長得像個男人,那是好事?以后誰娶她過門?一雙大腳,哪個男人敢要!喪門星!賠錢貨!”

    屈老爺被氣得不輕,一走就是十天半月不見影,倒像是忘了家中還有新娶的妾。

    孫姨娘也不急,左右她是屁股坐穩不缺名分,每日在屋里吞云吐霧,要么招一幫舊識上門,麻將骰子一玩就是一夜。

    主宅鶯聲笑語,燈火通明。西園人人自危,愁云慘淡。

    那日的風波在外人眼中就是蜻蜓點水,根本不算事——家里鬧翻天的次數太多,女主人好幾次快被打死了,這還沒動手呢,屈夫人得高興得燒香吧!

    出人意料。

    屈夫人一回到屋,立刻癱軟在地,屈白早要去扶,被她重重一巴掌甩開,奶娘嬤嬤急忙上前,

    “是小姐呀,太太!”

    屈夫人猛地揚起頭,從來死水般的眼里沸浪滔天,濃黑的瞳仁恨得要流血,她一把拽過嬤嬤的衣領,在她耳邊咬牙切齒,一字一句往外吐,

    “什、么、小、姐!去,去!”她發了瘋似的甩著頭,不敢吼,不敢喊,拼了命地把人往外推,“去!去買......去買......”

    嬤嬤嚇得不輕,“買什么?買什么哇小姐?”

    “布,買布!”

    “家中有的呀......”

    屈太太松開手,捂臉狠狠哭了兩嗓,哭過后,她熄了火,擦干淚,兀自盤坐在地,誰來也勸不離。她愣愣盯住角落里站著的那雙腳,屈白早的腳,藏在薄底緞面的繡花鞋里。

    半晌,開口道,“去買布,然后叫杜婆來,給大小姐裹腳?!?/br>
    ***  ***

    屈白早的腳到底沒裹成。一是年齡大了,骨頭硬,折騰了半天這才折了倆小腳趾,背骨要是強行掰斷以后怕連路都走不了;二,在于屈白昉。

    屈白昉聽嬤嬤說起這件事,屈夫人把門從里鎖死了,誰敲都不準開,嬤嬤擔心得直抹淚,聞到門縫里飄出來濃烈的燒艾味,捶胸頓足嚎啕,

    “這鬧得什么孽債!好好的孩子,心疼她母親,連叫都不叫一聲?!?/br>
    骨頭掰斷疼不疼?有句話叫打斷骨頭連著筋,屈白昉看向那扇緊閉的門,他和屈白早流著一樣的血,同一根臍帶繞過他們的頸,尚不知何為天地君親師的兄弟兩人來到世上第一個念頭就是緊緊握住彼此的手,哪怕從那一刻起,他們的命運因先來后到而徹底調換。

    屈白早把順理成章的人生讓給了他,遮遮掩掩留在了門的另一邊。

    屈白昉的腳掌鉆心地疼,可他還是忍痛走了過去,一遍又一遍,毫不放棄地敲著門,直到屈夫人尸白的臉出現在一絲門縫后,

    “做什么?”

    屈白昉徑直擠了進去,直直走到床邊,床上是滿頭冷汗,疼到渾身抽搐神智不清的弟弟。

    “你來做什么!”屈夫人尖叫。

    屈白昉脫了鞋,脫了襪,脫得一干二凈躺上床。他摘掉屈白早嘴里咬著的毛巾,解開了他一年四季永遠系到喉嚨處的領扣。

    “哥?”兩張一模一樣的臉,兩具本該一模一樣的身體。

    屈白昉看向瑟縮在床腳的藥婆,“我是屈白早。我才是屈白早?!?/br>
    纏足事件因屈白昉的不安常理出牌中道崩卒。

    屈夫人把短發的屈白昉趕走,又哭著抱住長發的屈白早,傷筋動骨一百天,大小姐足足三月沒出門,借口是挺充分,養傷嘛??蓾u漸,就在大家以為屈夫人不過是一時糊涂,中了敵人的激將法,想明白后還是那個沉著冷靜、堅韌勇敢的好母親,屈白昉察覺出了端倪。

    屈白早的脖子戴上了摘不下來的絲巾——裁縫說是時尚新流行;屈白早一天只吃一頓飯——郎中說夏季清淡少食最養生;屈白早不再讓老師上門來,不再出現在西園外——

    屈夫人說,“十二三歲的姑娘,學那些亂七八糟的,心都養野了,外面亂得很,洋人打進來,在家繡繡花,不比什么強?!?/br>
    屈白早說,“聽說孫姨娘最近不摸牌,天天在西園外面轉?!?/br>
    一日,屈白昉下學早,回來后徑直往西園走。屈白早不上學了,他便每天花上一小時,把學到的知識教給弟弟,別說,這一陣子下來,連最苛刻的先生都夸他進步大。

    他是在夾道兒上碰見的孫姨娘。這女人最有特色的就是一雙眼,像亂葬崗里吃慣死人rou的野狗,眼白的顏色乳黃油脂似的渾濁,瞳仁極小——這點和狗倒不像,像精光紅眼、蟄伏暗中的蛇。

    她手里把玩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見他走過,不躲不閃,迎面而來。

    “讀書郎回來啦?你瞧,這珠子美不美,能值幾多錢?”

    她嘻嘻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少爺,別那樣看奴,都是太太賞的,奴不過給大小姐送些女人用的物件,畢竟姨娘也是半個娘呢!”

    屈白昉冷眼目送她一扭三轉、得意洋洋的背影離開,拔腿就往屋里跑。他沒找母親,沒找屈白早,尋了嬤嬤問,“姓孫的拿了什么來?”

    嬤嬤正領了屈夫人的吩咐把孫姨娘帶來的東西燒掉,她以為太太嫌臟、晦氣,倒也沒多想,只是實在不好說給小子爺們兒聽。

    見嬤嬤扭扭捏捏,嘴巴子像抹了漿糊張不開,屈白昉更以為是什么臟心爛肺的腌臜物,扭頭就要找人算賬,急忙被攔下,

    “哥兒,昉官兒,我的大少爺,您可別惹事,要我說,她也算有心示好了。只是小姐還沒到年紀,且用不上?!?/br>
    屈白昉越聽越糊涂,拽著嬤嬤一定要她說清,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兒,值得了一顆龍王珍珠。

    嬤嬤被他鬧沒煩了,見左右無人,飛快在他耳邊甩下三個字,然后做賊似的跑走了。

    屈白昉不懂什么是月事帶。他不能問西園里的人,也不能去問屈白早。母親對弟弟的保護日益病態,屈白早只是聽下人提過一嘴,說孫姨娘又上門來,結果說話的人第二天就收拾了鋪蓋滾蛋。屈白早被關在金雕玉筑的籠子里,為了安撫母親脆弱的心,干脆連門都不出了。

    不能問家里的人,那就去問外面的人。問不認識的人,問不會告密的人。

    他往褲兜里塞了一卷錢,這天下學后,一直等校園里的人都走完了,天黑了,他才慢吞吞提了根棍子,往學校對面的雞腸巷子里走。

    一路上很多看得見的、看不見的眼睛都在觀察他,或許看的也不是他,是他的校服,書包,锃亮的皮鞋,板正的頭發,白凈富貴的臉。

    屈白昉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藏污納垢已不能形容,他鞋底的泥都比這里的墻要干凈。不過他是不怕的,反而有種奇異的安心,就算現下照頭劈來一只剁過豬羊狗rou的巨斧,都好過窗明幾凈的大宅里暗箭難防。

    他繞過幾道圈,走岔了幾次路,來來回回拖著棍子在黃土地上揚灰,有人看不下去,喊道,“貴少爺,您老找誰哇?”

    “衛六?!?/br>
    “哦,那您反了道兒,走到頭向北再向西,這時辰他且辦完事,玩兒呢?!?/br>
    “他辦的什么事?”

    “給周二爺收爪子錢哇,您不曉得噢?”

    屈白昉確實不曉得什么爪子錢,他點頭道謝,卻把那人嚇一跳,“貴少爺,您煞我命呢!”

    屈白昉又走了兩刻鐘,終于在一家腥乎乎的羊rou店門口找到了要找的人。

    衛六背向他,細溜溜的身板穿進一件跑棉的大黑襖,剃平頭,嗑瓜子,站著看一群半大小孩打竹簽牌。小孩起了口角,像兩只臟兮兮的芝麻丸子抱在地上滾,你打我,我罵你,眼淚鼻涕和著泥,衛六樂得笑哈哈,缺德冒煙地打起拍子助興。

    許是屈白昉太格格不入,終于有圍觀的小手拽了拽他的褲子,怯生生指向身后。

    衛六扭頭,看清來人,媚長的丹鳳眼一瞇,“我見過你?!蹦抗饴湓谒稚贤肟诖值墓髯由?,笑了,

    “找我?”

    屈白昉把棍一扔,點頭。

    衛六伸手進兜摸了摸,摸出一把蠶豆,往地上一灑,“玩去吧?!蹦侨呼[得風生水起的孩子呼啦啦涌上來,眨眼又跑沒影。

    “你請客,我吃rou?!?/br>
    他歪著一張標準的鵝蛋臉,眼睛彎成細鉤月,看上去......煞氣橫生。

    ***  ***

    屈白早十四歲這年,孫姨娘失蹤了。

    屈老爺在外野了整整八天,回家拿錢時才得知這個消息。他從屈夫人手里接過一盒銀元,爛黃的牙呸地吐道,

    “臭婊子,sao爛貨,肯定是卷了老子的錢和野男人跑了。她要滾就滾,滾去死!誰都不許找!敢回來一步,看老子不打她的狗腦子來燉湯喝!”

    指天喊地罵過一通,他還不忘掂掂錢匣子的重量,開蓋一數,發現比上次少了三枚,剛想跳腳大罵,手還沒揚起,視線里先闖進個人影。

    屈白昉高高的個子往他面前一戳——真高??!這小子今年才多大,就應了他當年說過的話,不僅隨了他,還青出于藍,是個當丘八的好料子。屈老爺憤憤抽了抽鼻子,像匹掉了嚼頭垂頭喪氣的老馬,呼哧呼哧,踢踏著半舊的掌釘走掉了。

    兄弟兩人相視一眼,見屈夫人埋頭理賬,心照不宣地一齊離開屋子。

    剛一出來,屈白早就迫不及待問他,“都處理好了?”他手心的汗握了一拳又一拳,擦得手帕都濕透掉。

    屈白昉卻盯住他高高隆起的鞋面,答非所問,“你也該換雙鞋了?!辈徽酃?,就只能蜷著腳趾走路,屈白早從兩年前就沒換過鞋樣子,本該是十幾歲的小子吃窮老子,他一天一餐,油腥不沾,半夜里餓得直打滾,還得他親哥翻窗偷偷送飯。因為害怕身條像春筍似的竄——這也是沒辦法,他兄弟倆,一個拼命吃,一個拼命餓,就怕被人看出破綻,屈白早甚至拿尺寬的布日日夜夜緊裹全身,以為能纏住骨頭,不要再長高,不要再長寬??蓪O姨娘的烏鴉嘴就是那么靈,他成功長成了精瘦版的屈白昉,遑說是女人堆里的頭頂天,照這長勢將來在男人堆里也遲早是“高大挺拔”的代名詞。

    屈白早急得跺腳,“你還有心思說這個!”他做賊似的壓低嗓子,“我懷疑母親知道了?!?/br>
    屈白昉眼皮一跳,“怎么個說法?”

    “她、她那天和我說,孫姨娘去探親也不帶上行李,路上遇見、遇見什么岔子,倒省了白事錢,她的東西下人若要便拿走,不要的一把火燒給她去?!?/br>
    “哥,你說......你說她是不是聽見......”

    屈白昉抿了抿唇,目光越過穿裙盤發、富家小姐扮作的屈白早,越過大片新割過的青蔥嫩郁的春草地,像是能穿過墻壁,與主宅里吃茶盤帳的屈夫人四目相對。

    他低下頭,屈白早攥住自己衣袖的手指白得透骨,看來是嚇怕了,可他又何嘗不是呢?弟弟殺人,哥哥拋尸,兩人都是生平第一次。

    “不怕?!彼匚兆∷氖?,像出生時那樣,緊緊握著,他便無所畏懼了,“衛六做事牢靠,嘴很嚴?!?/br>
    想了想又加了句,“他是我的朋友?!?/br>
    不遠處嬤嬤一路小跑來,屈白昉這才收回視線,“你什么時候換雙鞋?”

    屈白早啼笑皆非。他知道哥哥的意思,可有些事他不能說。

    屈老爺早就不是什么威脅,半個月前,得寸進尺的孫姨娘也被他惡向膽邊生在腦袋頂上開了個洞,聽屈白昉那位朋友的意思,現在估計是碎成幾段,躺在江底喂魚呢。唯二兩位會對他的身份指手畫腳、不依不饒的人都被他們兄弟解決,這本該是皆大歡喜的局面——花木蘭女扮男裝十二年是代父從軍,屈白早男扮女裝十四年是為了圓謊,可如今唯剩一位知情人,不愿從這場漫長又無妄的謊言中醒來。

    屈白早搓了搓臉蛋,搓出一個甜美的笑容,緩步走到屈夫人身邊,他把酸脹的腳藏在裙擺下,頭靠著她的膝,捏起嗓子道,

    “母親,母親,你在看什么?”

    屈夫人愛憐地撫摸他滿頭珠翠,“我們小早的嫁妝?!?/br>
    屈白早心一沉,面不改色牽過她的手,“您前日不是說給我訂了新被面,我們去瞧瞧?”

    屈夫人一拍頭,“是了!這腦子是真不頂用了,”她扶著屈白早慢悠悠起身,行走間看到他裙擺下一抹若隱若現的翠綠緞子繡花鞋面,形容得意道,

    “喊杜婆來真是沒錯,你的腳果真再也不長了。我就說,骨頭斷掉有甚么關系,我斷了這么多年,不照樣立得穩,站得住。母親給你尋個好人家,嫁妝備足,教他不敢小看你?!?/br>
    屈白早習慣了這種如鯁在喉、面上帶笑的分裂感,甚至有些麻木,不過他偽裝得十分高明,哪怕是屈白昉至今也仍被蒙在鼓中。

    ***  ***

    有一就有二??上У谝淮伟l生時,他們誰都沒曾想過,這只是個開端,不是意外。

    屈白早的瘦是不正常的瘦,所以那細溜溜皮包骨的脖子上兀然鼓起一個小球便比同齡人更加顯眼。他在鏡子里發現后,頓時慌得六神無主,他知道這是什么,哥哥教過他,可哥哥沒告訴他,這樣刺眼的一個核,突然出現,又來得這樣早,要如何遮掩過一輩子。

    他翻出一條冬天的白狐圍脖,悶頭沖進母親房里,想要從她溫暖的手、安撫的話語中汲取些許鎮定。

    那是孫姨娘來之前的春天。屈夫人正對鏡梳妝,見他跌跌撞撞闖進,衣著古怪,神色惶惶,連忙招手把他抱進懷,不住地輕拍著他的背,

    “小早,我的兒,你這是怎的?做噩夢魘著了?”

    屈白早抻長脖子給她看,摟著她的腰不停追問,“母親,我這里......可怎么辦?”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背上的手不知何時停了,屈白早揚起頭,在看清了她的表情后,更是手足無措,期期艾艾地喊,“母親......你理我呀,母親!”

    這一聲喊醒了屈夫人,也撳下了分崩離析的開關。

    屈夫人前一秒還溫柔環抱住他的手,下一刻卻拒他如洪水猛獸。她狠狠一巴掌甩到那張陌生的臉上,指甲尖尖幾乎要戳進他的眼,厲聲吼道,

    “你是個什么東西!哪兒來的冤鬼,不男不女,不陰不陽,敢沾了我兒的風光!”

    屈白早被這一下打懵了頭,屈夫人別說不曾動過他一根手指,從來都是過度寵溺,就連大聲說話都未有過。而他下意識的反應也非委屈、驚疑、憤怒,他有些怕了,因為他看見母親渙散的雙眼,整張臉近乎癲狂的不正常地扭曲著。

    他不怕挨打,不怕挨罵,他怕母親不知不覺生了病,于是顧不得抵抗,在她照著自己撲來、雙手死死掐住脖頸,又抓又撓,像是要把那枚平地長出的釘子給強行摳出來按下去,忍著窒息、干嘔、反胃、乃至瀕死掙扎的原始本能,仰倒在地,一遍遍喊她,

    “母親、母親......是我,我是小早......我是屈白早,我是母親的女兒,我是母親的女兒......”

    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一片漆黑,耳中轟鳴,四肢冰冷,在他以為自己已經死了,靈魂飄出二里地時,一聲尖刻的哭啼讓他生生黃泉路上剎住了腳,

    “小早!早兒!我的心肝啊......我這是、我是做了什么......我殺了小早?”

    屈夫人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昏死過去、頸間一片紫瘢的屈白早,喉嚨里發出凄厲的哀嚎。她抱著屈白早的“尸體”痛哭流涕,哭得泄沒了力,躺在那平坦清瘦的胸膛上,“咚咚——咚咚——”聽見了漸次清晰緩重的心跳。

    屈白早五感還未恢復清明,可他還是努力調動起雙臂,回抱住身上這個可憐可哀可敬的女人——這個為了給予他生命,騙了世界,最終騙過了自己的母親。

    “母親,”他艱難發聲著,“別喊大夫來?!?/br>
    屈夫人只顧著哭,屈白早說什么她就聽什么。她用力點頭,“小早......小早,阿娘不是......”

    “沒關系,母親,”屈白早拍著她的背,頭腦暈眩,眼前星星點點,似黎明也似長夜,“這是我倆的秘密?!?/br>
    隨著年齡的增長,性別特征在軀體上的表現已到了無法自欺欺人的程度。先是喉結,接著是裹腳,還有過一次遺精風波,到了后面,長高一分、肩寬一厘都成了亟待解決的難題。每當屈夫人恢復清醒,都會加倍補償他,衣服首飾不用說,且看孫姨娘的紅眼就知道價格不菲,可另一方面,不知是不是屈白早那句“我倆的秘密”觸動了她,屈夫人為了牢筑這堵困住她們母女二人的孤墻,開始無所不用其極。

    她對貿然闖進的孫姨娘有求必應,生生開見了她的眼,喂肥了她的膽。開始是兩塊銀元,再是一根金簪、一對耳珠,漸漸地,小打小鬧已不能滿足,從她盯上那枚龍王珠起,事情的走向就徹底脫了軌。

    一條月事帶引發的后患是無窮的,然而禍福由人,屈白昉因此結識了他們兄弟一生的摯友——衛六;屈夫人被刺激得終日渾渾,每月一定要親自把關;屈白早可算是倒了大霉,他一個正兒八經的男人,該長的都長,該沒有的,他也真是......硬著頭皮也得變來。

    雞血鴨血這種方便易得的東西對他來說都是奢望——他壓根出不了門,借不了任何人的血,就只能就地取材,割完手臂割大腿,新傷迭舊痕,慢慢地,他也在這具身體上無師自通,摸索出一些門道,哪個部位一刀見血,哪個部位是鈍刀子割rou,不出血但磨命。

    這些“寶貴”的知識帶來的財富須要好好等上幾年才能兌現,而對于此時十四歲的屈白早而言,他似乎好像再也無力承受精神與rou體的雙重折磨,母親罵他恨他打他殺他,那也是他的母親,她嫁進來沒有享過一天的福,卻為他受盡了苦。孫姨娘不同,她以母親和自己的苦難為刀,削他們的rou,吃他們的血。屈白早在一個早晨昏倒在洗手間,一直過了兩個小時才在冰冷的地板上醒來,而他打開門聽到的第一件事,

    “孫姨娘又來打秋風了?!毕氯藗內缡钦f。

    他回屋從繡籃里拿出一把剪刀,想了想又放下,環顧一周,視線落在一方鴨頭綠洮硯上。孫姨娘是個只識黃白不通文墨的文盲,對待文盲就得施以文化的重錘,讓她見識見識知識的力量。

    于是,在屈白早來“月事”的這天,他第一次沒有割自己的血,望著腦袋漏了個窟窿,血嘩嘩往外冒的孫姨娘,心想,這也算是“血債血償”。

    ***  ***

    屈夫人是在屈老爺死后兩年去世的。屈白昉十八歲,在樺城軍校讀書,得了電報連夜回家,勉強趕上屈夫人頭七,到底是見了母親最后一面。

    他對屈夫人其實沒有太多感情,母親生前待他平平,吃穿不缺,親情匱乏,他千里迢迢請假歸家,除了送她一程生養之恩,最重要的是——

    “我打算帶你去樺城,”他拍了拍帽子上的香灰,锃亮的大頭皮鞋一走一咔噠,那聲響別提多威風,走在街上人見人夸,青年才俊,國之棟梁。

    “那里沒人認識你,一切重新開始還來得及?!?/br>
    反觀屈白早呢,他如今和哥哥是有些不像了。少年時嚴重的營養不良最終還是反噬其身,個子是高的,雖然比起哥哥要差點;經年累月地久居深宅,皮膚是不見天日的病態蒼白;更別提這一十八年來,他沒有一日不學著當女人,學了這么多年,

    “我還是失敗的,”屈白早捂住臉,眼淚從指縫中一滴滴流,“我是當不了一個男人了?!?/br>
    他反反復復、顛三倒四地說這句話,屈白昉皺起眉,當他是為了母親的死,痛得昏了,痛得迷了。怎么就當不了男人?剪了發,換雙鞋,堂堂正正走出去,誰會拿他當女人看?

    哥哥不懂。他們兄弟二人從一開始走的就是兩條截然相反的路,直到今日,播下的種子才結出不同的苦果。

    “你不懂的,”他跪坐在棺木旁,仔仔細細在心里描繪著母親的容貌,這一眼看過去,今生就再也見不著,“我不能背叛母親,她只有我了,只有我不能再背叛她?!?/br>
    他要怎么說給屈白昉聽,哥哥才能理解屈夫人死前對他漠然的一眼是刑滿釋放前夕卻收到的死刑通知,注定他這一輩子都要繼續背負母親的苦難,再也卸不下這頂枷鎖。

    母親去世的那個清晨,屈白早熬了大夜,在她身邊伺候整晚,頭枕在床邊剛睡著,就被一陣咳嗽聲叫醒。

    “母親?!彼嗳嘌劬?,起身給她拍背。屈夫人抓住他的手,借光看清他的臉,又扭過頭去。屈白早并不放在心上,她病了這么久,連他也分不清什么時候糊涂,什么時候清醒。屋子里一股辛辣的藥渣味混雜陳腐暮氣,窗子好久沒開過,有時候他走出門,都得像老人一樣瞇縫著眼。

    屈白早給她倒了水,意外地,屈夫人沒接,靠在床頭指了個座兒給他。

    “我想要個女兒,”她兀自說起來,“最初是掙一口氣,我肚子里的孩子,懷胎十月,死去活來,憑什么他輕輕巧巧一句話,說摔死就像摔死條狗,虎毒還不食子呢,我偏要保他活。生的時候,杜婆說你不愿出來,我就想,你或許聽到他的話,與其給人害死,不如不沾染此間是非,倒是個有氣節的,可白昉一哭,你又愿意了,兩人手拉著手,誰也分不開。

    你一歲前我最害怕,怕你一不小心漏了陷,咱兩個都不活了。幸好你聽話,有時我看著你好生奇怪,這孩子是不是記事呢?嬤嬤和杜婆說我魔怔了,魔怔了么?可能吧,如今想來,我這半生都是渾渾噩噩地過,將錯就錯地活,沒有人聽我說話,我滿心滿腹的苦也沒人在乎。所以到了后來,我就想要個女兒。都是女人,我們就能同病相憐了,有個依靠,我就再也不寂寞了?!?/br>
    “你不是我的小早?!?/br>
    “我不認識你,你不是我的女兒?!?/br>
    屈白早怔忪望向女人清癯的背影,然后一點點回收目光,打量這一切——他低頭看繡花鞋里蜷縮高聳的腳趾,看層層迭迭蛋糕似的累贅裙擺,看湯藥倒影里那個涂脂抹粉,矯揉造作的怪物,看著看著,哭著笑了。

    他想大吵大鬧質問她,既然他不是她的女兒,那這些年里受過的苦流過的血遭過的罪又算什么?她和哥哥要讓他活,要讓他當個女人,他也做了,做得不好么?除卻一個孫姨娘,有誰質疑過他的真偽?現在日子好了,便一個個兒翻臉不認人,話說得冠冕堂皇,無非是摘清了帽子想脫身,可他變成這樣——男不男女不女,沒出過門沒上過學,七尺的身子遍體鱗傷,會繡幾朵花難不成還真去嫁人?他能怪了誰?怪只怪他記太清,把他們的好刻骨銘心,恨都無處安放。

    那一刻,他心底積年的委屈化作一股莫名的火,轟轟烈烈燒透漫天,燒得五內俱焚,神魂俱滅。他摔了手上的碗,頭也不回往外沖,生平第一次邁這么大步,因走得太快,下樓時連鞋子都跑脫了。他一口氣跑到砸死孫姨娘的后園子里,腳底被割破的血滲進了瘋長濃茂的雜草地,屈白早死死盯住自己骨骼畸變的雙腳,痛快淋漓地大哭了一場。

    等他擦干眼淚往回走,卻見一路上下人的目光躲躲閃閃,他心覺不好,顧不得還光著腳,越走越快,進了主宅干脆一步三階,沖也似的上了樓。

    然而還是晚了一步。

    他站在門口,身后是光,面前是牢。屈白早一步一步走了進去,走到母親身旁,輕輕掰開她尤有余溫的手。

    手心里是一枚陳舊褪色的同心結。

    那時年輕的母親將他抱在膝上,白皙柔潤的手指靈活地打出一個結。她指著纏繞住彼此的雙心,笑語盈盈地對他說,

    “這是哥哥,這是小早?!?/br>
    “母親,母親?!彼麚]動小手,迫不及待要去捉。

    母親吻了吻他的臉,牽著紅繩頂端,讓它隨風搖曳,“母親在這兒,母親的心,母親的血,母親的命結出了你們,我們三個在一起,永遠不分離?!?/br>
    屈白早埋進她空蕩蕩的臂彎里,心如刀絞,追悔莫及。

    “我不能背叛母親?!?/br>
    屈白昉上火車前仍在努力說服他改變主意,他有無數的理由來勸說他當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有多少好處,都被屈白早一口氣撅回了肚子里。

    “我會不知道當男人有多好?屈紹田活成一坨臭狗屎,還不是騎在母親頭上?你也莫再勸我,若說這前十八年是不得為之,往后的日子,我是心甘情愿。母親說她一兒一女,我便當一輩子女人又何妨。誰都背叛她,可我不能夠了?!?/br>
    屈白昉搖搖頭,說無可說,無可奈何。

    他們倆的人生,時至今日才被真正剪斷了臍帶。兩顆心若想再結成一條線,掐指一算,還要有個......五六七八年。

    這章寫得相當長。除了開頭卡得厲害,后面斷斷續續寫了好幾天,但幾乎每一段都是一氣呵成,用詞可能不太講究,流暢度應該不錯(我沒檢查錯字)。屈白早這個角色太能寫了,就連屈太太本也不是計劃中,可人物的高光卻遮蓋了另一位男主角。我挖的每個坑里幾乎都有一個母親的角色,我喜歡寫母親,各式各樣的母親,燕歸梁里的溶溶就是母親本身,桃花夫人里有串起劇情的月娘,故園更是徹徹底底的俄狄浦斯情結,我的星球降落里男女主的母親們還沒出場但絕對有分量。

    寫的時候我也在想困擾屈白早的一個問題,做女人和做男人的區別在哪里。廣義上的區別可大了去了,不過且以本篇屈夫人和屈白早的困境來看,某些場景里“女人”可以是個序數詞,有時也充當形容詞。比如在這篇架空民國時代背景下,屈老爺和屈夫人是同一階層的人,但要分個先后時,明顯女人是后位。再來,都不用向前推一百年,十年前,說一個男人做事做得像個女人,言下之意就很明確了。想到這我就不想繼續想下去了,歸根結底隨便寫來玩兒的短篇,不適用于探討這類容易引起爭議的話題。如果有幸看到這里的朋友,也自己看看就行了,敏感時期別廁里投我。我讓屈白早以女性的身份出場初衷也沒這么沉重,就是想寫個男大姐男mama的角色。寫到一半可能有些想法,但及時止住了。被動成為女性和主動選擇成為女性的差別是很大的,因為前者看到的一定是缺點。尤其當屈白早生理心理認知都是男性的前提下,這是一個男人最能接近體會到女性全部苦難的時刻。最后,既然都叫mama了,干嘛還以男性的形象出場,給我留長發穿女裝!裙子下面是大rou!下章再寫個大哥視角,估計也很長,因為還有好多事兒沒交代,實在不行就只能食言,大哥篇寫完再寫個周蓮子結尾,也算首尾呼應,有始有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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