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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島的人 第74節

    全部都想起來了嗎?

    那他還會走嗎?走了還會回來嗎?

    明明應該高興的,可先從應春和身體里冒出來的卻是恐慌。

    時至今日,應春和也不得不承認在對待任惟有關的事上,他始終是悲觀的、不自信的。

    在任惟突如其來地出現在離島,不打招呼就再次進入他生活的這段時日里,應春和時常會恍惚,總覺得如今的一切都像是一場過于美好的幻夢,是他偷來的。

    他仿若是點燃了童話里小女孩的一根火柴,在夢里與任惟再次相見、再次相愛,一旦火柴燃盡,他就會從這場虛幻的美夢中醒來,回到沒有任惟的寒冬。

    一滴水順著應春和的頸側往下滑,溫熱的,有別于冷涼的海水,令應春和晃了晃神,后知后覺才意識到那是任惟的淚水。

    任惟抱著他,十指扣緊他的腰與背,濕答答的手臂像兩條自海底伸出來的水草,絲絲縷縷纏繞在他的身軀上,一圈圈繞緊,用力到讓人難以喘息,好似溺斃。

    可是在這樣接近窒息的瞬間,也感到無限的安全感,被抱緊,被需要,被依存。

    近在咫尺的聲音恍若是自深海傳來的海妖歌聲,蠱惑著人就此沉淪。

    “應春和,我愛你?!?/br>
    “一直都愛你?!?/br>
    長久以來,應春和都認為自己愛人的能力極度匱乏,在任惟身上一朝傾覆,過度透支,分手之后更是所剩零星,再經不起任何風雨。

    應春和執拗好強,不愿承認是栽在任惟身上了,頂多承認任惟對他確有某種奇妙的魔力,讓他原以為已然干涸枯敗的心能再度復蘇、再度泛濫。

    他如同玩命的賭徒般不知悔改,傾家蕩產過一次仍心有不甘,拿上所有的籌碼豪賭一場。

    他素來運氣不佳,這次卻得人偏袒,有心助他贏得頭獎,想輸也難。

    有風吹過,熄滅了他點的火柴,孤寂暗沉的海面卻為他升起一盞恒久明亮的燈。

    胸腔里那顆惴惴不安的心也在這盞燈映下的暖調光暈里,自飄搖中落于實處。

    可能運氣這東西也存在守恒定律,在此處得了太多好運,就會在別處換回去。還沒等應春和與剛找回記憶的任惟共度幾日時光,任惟離開的進程就被迫提前。

    這天兩人一起吃早餐時,任惟接到了家里的電話,內容與四年前那通電話所差無幾,連電話的背景音都來自同一家醫院,堪稱戲劇。

    任惟掛斷電話后,簡單轉述了電話內容給應春和聽。應春和聽完后,下意識摸手機想要查看日歷,疑心他是不是穿越了,這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同樣的事還能演上第二回?

    可當他看到日歷顯示如今確實是2023年后又不怎么高興地撇嘴,滿臉的不高興。

    應春和的舉動盡數落在任惟眼中,可愛得令他忍不住發笑,輕易就驅散了方才那通電話帶來的郁氣。

    “任惟,你笑什么?”應春和有些惱,瞪向他。

    任惟輕咳一聲:“看到你這么舍不得我,我很高興?!?/br>
    應春和一哽:“誰舍不得……”

    任惟微笑補充:“而且好可愛?!?/br>
    應春和:“……”

    任惟的話說得直白又坦蕩,好似并無半點調笑的意思,偏偏應春和卻聽得面紅耳赤,熱意洶涌。

    任惟正了正色,補充了一點電話里沒說的:“我爺爺這兩年身體每況愈下,這次進醫院估計情況不會太好?!?/br>
    對于任惟的爺爺,應春和不曾蒙面,唯一的了解都來自于任惟之口以及一些網絡上能夠查到的信息。

    他到底不是圣母,做不到在明知促使任惟與自己分開的力量中也有其爺爺一份,仍對人愛屋及烏。只不過,在病痛與生死之前,過往的一切恩怨變得沒那么重要。

    應春和到底流露出些微的關切,勸慰任惟:“別太擔心,會好的?!?/br>
    任惟對他笑了下:“我不擔心,擔心也沒什么用,我也不是醫生,做不了什么?!?/br>
    任惟進了房間整理行李,應春和想要幫忙,任惟卻沒讓,只好在旁邊干看著。

    看了一會兒,應春和突然發現任惟帶的東西是不是太少了,出聲提醒:“你衣柜里的衣服怎么不放進去?不一起帶走嗎?”

    任惟抬起眼看過來,有些無奈地道:“我還會回來,干嘛都帶走?”

    “噢?!睉汉透砂桶偷貞艘宦?,意識到自己確實問了個蠢問題,倒顯得自己好像催著人走似的。

    也是巧了,今天剛好有輪渡,任惟便將船票和航班都訂好了,下午就走。

    “這次我可能會去比較久,如果我爺爺真的沒醫治過來,短時間我應該沒法抽身?!比渭依?,任惟這一輩中他最年長,能力也有目共睹,若任老爺子過世,理應輪到他去cao辦葬禮,自然會有的忙。

    思及此,任惟頗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繼續對應春和說道:“回去之后應該會比較忙,你給我打電話恐怕不是都能接,要是有什么事就給我發信息,等我空下來了就會回你?!?/br>
    應春和覺得自己應當是不會有什么大事一定要給任惟打電話的,他這cao心得未免有些多余,可是他看著任惟眉宇間難掩的憂慮和擔心到底沒有吐槽,乖乖點了點頭。

    殊不知應春和這副乖巧懵懂的神情令任惟徒增許多不舍,心里也跟著癢癢的,翻翻找找,把自己帶來的唯一一件飾物,聚會那天戴過的銀色胸針拿了出來。

    他鄭重其事地把那枚胸針放在應春和的掌心里,略微歉意地承諾:“抱歉,我現在就只有這么個東西,你先將就收下,之后我再用別的來跟你交換?!?/br>
    應春和垂眼看向手心里的銀色的松葉胸針,心道任惟好狡猾,留下這么個東西想要時不時扎他一下,好叫他時時想念,常常惦記。

    還附帶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承諾,心機頗深。

    應春和抬了抬下頜,看起來很勉強地把那枚胸針給收下了。

    任惟往他跟前湊了湊,討好似的又附贈一個吻,送完之后自己意猶未盡地舔舔唇,很快大方地再送上第二個、第三個吻。

    應春和被他吻得頭暈腦脹,模模糊糊地想起“吻別”這個詞,親吻著告別,綿密黏稠的親吻消解了原本離別的苦痛與不舍。

    他想,這或許也是任惟的意圖所在。

    上飛機后,任惟短暫地睡了一覺,做了個夢,是他在美國時常會做的夢,只是這次他清晰地看見了應春和的臉。他看清了應春和臉紅,應春和生氣,應春和冷臉,每個神情都那么生動,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

    睜開眼時,飛機剛好落地北京,任惟不舍地從溫暖的夢中抽離出來,神情淡漠地下了飛機,找到來接他的助理,上車直接去了醫院。

    任惟抵達醫院時,任家的人都已經到齊了,一個不落地出現在icu門口,比平時家宴都還要來得齊,但這些人中究竟有幾個人是真的擔心任老爺子的身體,任惟不得而知。

    任惟用冷淡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挨個打了招呼,只有小姑任蕓和母親陶碧瑩回應了他,其他基本當作沒聽見。

    任惟也不介意,開門見山道:“我來醫院之前,何律師給我打了通電話?!?/br>
    何律師是跟了任治誠多年的律師,家里的人基本對他都不陌生。

    此言一出,眾人的目光都紛紛投了過來,其中任惟的小叔任楷最為迫切,急得問出了聲:“何律師說什么?”

    任楷平日里并非是這般沉不住氣的人,任惟對于自己這個小叔的印象其實并不深,因為他行事低調,沉穩內斂,多年來都甘居于他父親仁恒之下,仿佛任勞任怨,不爭不搶。

    但事到如今,任楷似乎覺得自己已經沒了裝的必要,迫不及待地露出了馬腳來。

    任惟笑了笑,比之眾人的急切顯得格外從容不迫:“何律說,如果我爺爺去世,讓我聯系他,他會過來宣讀遺囑?!?/br>
    見任惟說出了遺囑二字,任蕓也不再淡定,眉頭緊鎖:“小惟,但是何律為什么要聯系你呢?這不合規矩?!?/br>
    是了,若是任惟也是遺產繼承人之一,何律不該在宣讀遺囑之前聯系任惟,但這畢竟是老爺子任治誠的要求,也是任治誠給遺囑上的一層保險。

    任惟淡淡一哂:“因為遺囑一共有兩份,一份是對房產和現金的分配,一份是對公司股權的分配,前一份會在病房里宣讀,后一份會在葬禮上宣讀?!?/br>
    說到這,任惟稍作停頓,將最重要的一點也拋了出來:“不過,主要還是因為我放棄了公司股權的繼承?!?/br>
    “任惟,你說什么?!”反應最大的自然是任惟的父親仁恒,他對此一無所知。

    如今他已經年近六十,快到了從公司退下來的年紀,在他看來等他退下來之后,這公司自然就要落到任惟的手里。

    縱然他看自己這個兒子有諸多不滿,縱然老爺子也有幾分微詞,但任惟的能力毋庸置疑,憑他能不依靠家里在外闖出一番天地這點,就足以甩家里這些酒囊飯袋幾條街。

    可是現在任惟居然說什么放棄繼承,開的什么玩笑?這是他說放棄就可以放棄的嗎?

    只是任恒這番劇烈的心理活動與不小的反應都只換來任惟淡淡的一個眼神,那眼神里沒有絲毫歉意,更沒有絲毫溫情,不像在看自己的父親,倒像在看一個疏離陌生的合作商。

    “遺囑已經擬好了?!比挝┲皇沁@么說,告訴任恒一切都已塵埃落定,沒有再轉圜的余地。

    任恒身形一晃,目露震驚,這才知道他當年自以為是給兒子上的一課何其愚蠢,不僅斷了他們的父子情分,也結下了惡果。他的兒子隨他,睚眥必報,如今羽翼已豐,自然要向當年施惡之人一一討還。

    光是這么想著,他的后背就泛起了陣陣寒意。

    任惟不再看他們任何一個人,似乎懶得多給誰一個眼神,自顧自地去了吸煙處抽煙,留下眾人提心吊膽地等在原地。

    第88章 “真的都問心無愧嗎”

    抽煙與喝酒都是成癮性極高的事,任惟很早以前便都一一學會,不過目前為止都未曾對其中任一染上癮。

    賀奇林等一眾友人將此歸結為任惟自律性太強,任恒則將此歸結為他教導有方,但任惟心里比誰都清楚,這與他個人的自控能力、家庭的規訓作用都無關,當然也并非是出于僥幸。

    真實的原因其實再簡單不過——抽煙也好、喝酒也罷,這兩件事本身都令任惟興致缺缺。

    初嘗酒味,任惟十三歲。

    那天家里的傭人都放了假,父母俱不在家,他一個人摸進地下酒窖,出于好奇挑了一瓶外觀漂亮的酒想淺嘗一口,卻不知不覺喝了個干凈。

    時至今日他也不知那瓶酒的具體度數,只記得喝下去沒多久身體便漸漸生出熱意,喉嚨也有輕微的灼燒感,除此之外再無旁的感受。

    即使他離開酒窖回到房間后便倒頭睡去,次日醒來形容潦草,手中還抱著個空酒瓶,心里也不以為意,更不認為那是醉酒行為。

    當然,他的確由此得出自己天生酒量不錯且喝酒不會上臉的結論,這也成為他日后在應酬桌上談下一單單合作的獨家技巧,令許多人不得不嘆服。

    初嘗煙味,任惟十五歲。

    給他遞煙的是一名體育生,與他的交情馬馬虎虎,遞的時候估計以為他不會接只是想意思一下,但那天他自己也不知是何種心情作祟,竟鬼使神差地接了過來。

    常人都說抽第一口煙很容易被嗆到,任惟卻是例外。盡管他吞云吐霧的動作稍顯生澀,但就神情來看并無太多不適,散漫又從容,好似早已熟稔。

    那根煙最后被他摁滅在身側的一顆樹上,隨著他的動作,殘存紅星的一截煙蒂陷進樹干的溝壑里,蒼白色煙灰簌簌抖落,他人生的第一根煙就此燃盡。

    簡而言之,這兩件事并沒能讓任惟產生任何類似于愉悅、興奮、刺激的感受,甚至也不具有任何挑戰性。

    而這世上的其他事物也大多如此,之于任惟都太唾手可得,諸如金錢、名利、權力,所以都不可貴,都不稀罕。

    如果將世界比作一個巨大的游樂場,那么任惟就是通過貴賓通道提早進入游樂場,并早早玩遍所有游戲項目的顧客。整個游樂場也像是被一張巨大的灰白色防塵布籠罩,令本該充斥歡笑聲的多彩樂園化為黑白的默劇。因此,旁人期盼已久,排了長隊才進入的歡樂場所對任惟而言則枯燥無味。

    直到他看到唯一一抹彩色。

    那彩色并非出現在游樂場里的任何一個游戲項目里,而是出現在最尋常不過的地磚上,隨著一個人一蹦一跳地躍過,灰暗的地磚顯出斑斕的色彩,猶如七彩的琴鍵被一一奏響,連成一支歡樂的樂曲于任惟的耳畔奏響。

    任惟的目光移到那人的臉上,發現他們有過一面之緣,在不久之前的迎新典禮上。

    他叫什么來著?應……

    “應春和,至若春和景明的春和?!毙牡子械狼遒穆曇籼嫠卮鹆?。

    原本灰白的世界從那天開始漸漸染上色彩:

    應春和的眼睛是偏褐色,在陽光下會顯出寶石般晶瑩的色澤;應春和的皮膚是小麥色,如同面包店鮮烤出爐的小面包般柔韌;應春和的耳垂是淡粉色,跟他的距離越近粉色就會越深……

    “好幾個老師都說我的色感很好?!睉汉驼f這話的時候很謙遜,垂著眼睫,唯有唇角微翹,泄露一絲年輕人的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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