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167節
“……似乎是?!鄙晖蕾Ь谷稽c點頭,“姑娘也聽過?” 云乘月不大笑了。她蹙起眉,半晌才吐出一句:“之前薛無晦也說有個什么飛仙,只是他忘記了?!?/br> 一個人忘記可能是偶然,兩個人忘記呢?何況都是曾經的大修士,作為死靈也非常強悍。 云乘月心神轉動間,也自然而然修復好了申屠侑的大半傷勢。 申屠侑看看自己的雙手,試著站起身,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再有些迷茫地按住自己的胸膛——再也不會起伏的胸膛,所以實際上他沒必要呼吸,但他好像不太習慣。 云乘月問:“如何,可以離開了么?” 申屠侑點頭:“應當沒問題……只是,還需要先解開執念之源?!?/br> 云乘月一怔,才想起自己還抓著那枚“懦”字。剛才她為了行動方便,順手把它放在一邊,只用自己的靈光當繩索,系在腰上。 她伸手一撈,將“懦”字重新抓住,遞給申屠侑。 “喏,解吧?!?/br> 申屠侑看看字,再看看她,有點尷尬。 “姑娘,其實,我也不能自行解開執念之源……” “什么?”云乘月一驚,“那我們怎么出去?” 她能感覺到,四周空間都隱約和這枚黑色書文相連,也與面前的申屠侑相連。 申屠侑繼續尷尬:“等執念解開,自然可以……” 云乘月皺眉,催促道:“那你把執念解開一下?!?/br> 申屠侑:…… “姑娘,如果執念這般容易解開,也就不叫執念了……” 云乘月忍耐地動了動眉毛,接著吐出一口氣:“行,那你覺得怎么樣才能解開?說穿了,你究竟為什么會有‘懦弱’這個執念?” 申屠侑沉默地站著??v然身形已經縹緲,面上也帶著森然鬼氣,他也還是站得筆直。 “大概……大概我是覺得,都是我的懦弱害了她,也害了那一半定宵軍的兄弟?!彼]上眼,露出痛苦之色,“我是個懦夫?!?/br> “當年,其實……” 申屠侑簡單地講了講當年的事。 …… 千年前的時代,是一個壁壘分明、等級森嚴的世界。神鬼異族窺視中原大地,但饒是如此,人類自己也不肯放棄作踐自己。 最低等的是戰俘、奴隸,而后是家仆,再后是流民,接著才是普通庶民。再往上,才是各階貴族。 出身流民的申屠侑,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卑賤。 他目睹過母親被人拖去草叢里隨意擺弄,而父親還要在一旁伏地伺候;他見過親生jiejie被販賣時的眼淚,也記得后來聽聞某家女奴被jian殺的消息。 每當這時候,父母都說要忍。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家,因為他們手無縛雞之力,也缺少任何頭銜的庇佑。 他們像一群惶惶不安的牲畜,被天災驅馳,被戰亂驅馳,也被人禍驅馳。 所以,他一直知道,要想活下去,就需要忍耐。 遇到樂陶的那一次,他正直面自己的命運。他還記得那是一次旱災,身邊的人吃完了所有能吃的東西,最后就只能吃原本不該吃的東西。 吃自己的孩子太痛苦,所以要易子而食。 當時,他被捆在火邊,呆呆地望著火苗,還要那口薄薄的大鍋,心里想的居然是,吃他居然要用這么大一口鍋,會不會太浪費了啊。 樂陶其實記錯了。她總是記著,當年他要被煮了,但那是旱災,哪兒來的水?一群流民,又哪兒來珍貴的銅鍋? 他還記得,當樂陶走過來的時候,周圍的人忽然就跪倒了一大片。他們在發抖,也在不安,并且用這種不安掩飾著背后的饑餓與兇狠,還有野狗一樣的窺視——饑餓的流民們總是用看待食物的目光看待一切,哪怕對方是個漂亮整潔、牙齒潔白的貴族少女。 但當樂陶散出一點修為后,在沉重的壓力下,一切窺視都消失了。 他記得自己仰望著她。那一瞬間,他居然以為她是來吃他的,并因此感到心滿意足;被這樣一個渾身都是光暈的人吃掉,應該是他最好的結局吧? 他這樣想,卻沒想到她牽起了他的手。 從此之后,他就一直跟著她。 其實從那天相遇的時候開始,他就一直想要叫她的名字。當時他還是個不通禮儀的野蠻人,想叫她的名字,也只是想告訴她,她很漂亮、他很喜歡她。 但當他低頭看著自己赤礻果而粗糙的腳,丑陋的大肚子,還有骯臟襤褸的衣衫,再看她干凈的笑容時,就油然而生一種膽怯,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他只是暗暗在心中發誓,要一輩子都跟在她身邊。 他想要一直看著她。 往后的日子,無論是念書、學習兵法,還是日日夜夜的cao練,他總是最刻苦的那一個。別人做十遍,他就做一百遍;他很怕自己沒用,被她丟下。 當年他就是因為沒用,而被拿去給人吃掉,如果他以后也沒有用,是不是也會被她丟掉? 這恐懼深深地扎根在他心中,然而連他自己也是很久之后才意識到。 他只是察覺,自己拼命地在接近她。 只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也許是追逐得太用力、接近得太過分,從始至終他又只看著她一個人,于是這份感情慢慢變了質?;蛟S也不是變質,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懷揣著這個想法。 ——戀慕的想法。 所以,當她大大咧咧跑過來,說要和莊氏聯姻時,他才會勃然大怒。然而出于內心的怯懦,他不敢明說自己的心情,甚至當她隱有猜測時,他選擇慌張地走開。 所以,之后一次又一次,他都表面沉穩、內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發覺了她的若無其事,卻不敢問這是不是一個明確的拒絕。 其實歸根結底,在他心中,無論他后來再如何戰功赫赫、如何被人器重,在她面前,他總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流民的孩子,是一無所有、骯臟狼狽的賤民,而她一直是那個開朗瀟灑的貴族少女。 他們之間隔著壁壘鴻溝,起碼在他心里如此;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就一直保持緘默。只要不說,他們還能維持主將和副將的距離,而一旦說了,也許他連這點距離也保不住。 然而,大約她早就看出來了。 看出來的不僅是她,還有曾經的夏王、后來的大夏皇帝,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才用帶點漫不經心和戲謔的語氣,說要調他去另一支軍隊,當個大將軍。 那時,皇帝陛下站在高處,迎著烈風,衣袍翻滾如云。他好像遇到了什么煩心事,總是凝視遠方,如同等待誰歸來。 但陛下回頭時,已經又是那個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居高臨下,望著跪伏在地的申屠侑,淡淡開口。 “怯懦之輩,最大的障礙在己心,不在他人?!北菹抡f,“申屠,你什么都好,唯獨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不如樂陶勇往直前?!?/br> 他當時很自然地說:“臣自然不如樂將軍?!?/br> 陛下搖頭,斷然道:“罷了,朕助你們一回。你先去將稻城那些冒你名頭鬧事的人處理了,之后去領東安軍的印,等過幾年仗打完了,你就去和樂卿成婚?!?/br> 陛下總是冷淡而又不容置疑。 他已經忘了自己當時如何應答,只記得心臟一瞬被氣體充滿。他答應了嗎?是答應了。他總還是懷著那份隱秘的期望??墒谴饝?,卻又不敢和她明說。 居然還是永訣那一天,她自己笑嘻嘻來擁抱他,說等他將來真的成了獨當一面的將軍,她就接受他的心意。 他高興得快發瘋了。 他開始不斷想,今后要如何如何對她,要告訴她什么什么,要和她一起去做什么什么事情…… 唯獨沒有想到,他們再也沒有以后。 他其實是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她因為偶然遺失了《天下經略》的副本,自覺有愧于陛下,始終在努力尋找;他明明知道,她回京是為了支持陛下修建歲星網,必然會面臨無數阻力…… 但他仍然為了自己的愿望,暫時離開了她。 那一天,還是他親口說服她,讓她暫時啟用申屠辰為副將。 申屠辰是個年輕的軍人,是他在路邊撿回來的。同樣是流民的孩子,同樣學習兵法學得很快,性格同樣沉穩;樂陶說得對,他看見申屠辰就像看見了自己。 而且,他下意識覺得,他自己被樂陶撿回來,從此待她忠心耿耿,那么申屠辰被他們撿回來,應該也會對定宵軍忠心不二。 他錯了。 那個年輕的孩子,早已被其他世家收買。他不是他們,他吃不得軍中的苦,夢想去京中過上紙醉金迷的生活。 申屠辰背叛了他們,而遵照外人的指令,將樂陶和其他士兵引入了埋伏。 后來,他查清了一切真相,親自提著刀,將已經成婚生子的申屠辰從家里拽出來,先當著他的面斬殺他的妻兒,再一刀刀將他殺死。哀嚎傳遍了半個白玉京,鮮血從門縫中流出來。很長一段時間里,那座屋宅都無人敢靠近。 看似他替樂陶報了仇,但他仍然無法原諒自己。 如果能夠更謹慎一些…… 如果能夠更勇敢一些…… 如果不是他被自己的怯懦束縛,如果他早早安排好一切…… 她是不是就不會死? 他什么都沒有表達,什么都沒有傳達,最后被其他人推著才肯邁出一步,而那恰恰是一個錯誤的時機。如果早一點,如果晚一點;如果早就下定決心,如果始終保持緘默。 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 這是后悔么?也是。 但更多的……還是他對自己怯懦的痛恨。 …… 聽完了這一切,云乘月陷入沉默。 良久,她深深嘆了口氣。 “你覺得……” 她緩緩開口:“如果我對你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比如苦口婆心告訴你,換一個人在你的位置,也不可能做到更好?;蛘哒f,沒有千日防賊,你就算那時候安排好了,后面可能也有不幸?!?/br> “你看,老薛不就是個例子……算了你別瞪我,好的好的,那是你們尊敬的陛下?!?/br> 云乘月咳了一聲,肅聲問:“你覺得,我說這些話有沒有用?” 申屠侑還沉浸在剛才的情緒里,有些低落地回答:“如果兩三句話就能開解執念,那又談何執念?” 云乘月立即點頭:“對,其實我也這么想?!?/br> “所以……” 她一手托起“懦”字,一手托起“生”字;黑白二色光芒映在她臉上,將那個本該優雅從容、麗色無雙的笑容,生生映出了幾分猙獰。 “我打算用暴力一點的方式呢?!?/br> 申屠侑望著她,忽然流露出一點驚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