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敵國郡主后 第92節
正巧,朔州確實有這么一個人。 身份貴重,靠山極強,官位不低,并且和金銘悟有沖突。 ——前禮部尚書,現左都御史,朔州軍務提督,陳靖。 陳靖和金銘悟雖然一直保持著面子上的和氣,但陳靖只要不甘心當一個泥雕木塑的傀儡,就一定要從金銘悟手中分權。而金銘悟只要不是個大公無私的圣人,一定不會甘心將手中大權平白分出去。 指揮使洗了把臉,換了身衣裳,悄悄出門和陳靖見面去了。 又是數日時間倏忽而過,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幾日里,各方匯集而來的線索一一被核查而后排除,積累的案卷幾乎堆了數尺高,然而真正能為鸞儀衛指明方向的信息,卻寥寥無幾令人扼腕。 鸞儀衛們分為數個小組,調查的方向之廣難以想象。懷疑的朔州官吏豪強更是能編出一本花名冊,然而最終還是要回到一個直指核心的問題上—— 證據。 指揮使調查過的案件數不勝數,唯有在好友之死的這件案子上束手無策。查案最重要的無非就是證據,然而死者全是采風使,天然間便和尋常人隔著一層厚厚的障壁,掩藏行蹤不留線索信手拈來,卻給前來查案的同僚們留下了天大的難題。 在這期間,被景堯從俞大勤兄弟二人手下救下來的那個小女孩也找到了。鸞儀衛們向她核實了事情經過,為了小姑娘的名聲著想,對外只說這小姑娘為他們查案提供了線索。 窮苦人家懷璧其罪,鸞儀衛們走之前甚至都沒給這家徒四壁的農家一點銀子,只抓了一把銅錢放在桌上。 惴惴不安的農家看著他們離開,還沒等他們走出小院寒酸的矮墻,身后傳來急促奔跑的聲音。那瘦弱的小姑娘趔趔趄趄跑過來,臉色發白戰戰兢兢,卻還是努力壯起膽子問:“官……官爺,那個,那個救我的公子沒來嗎?” 她瘦弱的胳膊里抱著一個小小的粗布包裹,仰起的眼底滿是感激和怯意:“他是我們家的大恩人,爹娘叫我知恩要圖報……我拿不出什么好東西,只會做鞋,就給他納了兩雙鞋底,想將來送給他……” 她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雙手絞在一起:“不值錢……我們家窮,置辦不起更好的謝禮了?!?/br> 為首的鸞儀衛張了張口,難得的不知道說些什么。 能怎么說呢?難道要告訴她,你的救命恩人已經死了嗎? 她若無其事笑了笑,從小姑娘手里接過那個粗布包裹,說:“多謝你,有心了,我會給你帶到?!?/br> 小姑娘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鸞儀衛勉強又笑了笑,拍了拍她的頭,轉身離開了。 這段插曲很快被眾人拋在腦后,因為他們發現了新的疑點。 收養郭留的慈幼堂主家姓郭,是當地有名的豪商,家中經營的綢緞莊‘花見羞’開遍朔州大小城郭。當家人郭秀寶今年五十八歲,兒孫滿堂但老當益壯,其他商人這個年紀大都開始放權給兒孫,花見羞的生意仍然由郭秀寶親自打理,他的大兒子郭才美只能給父親打下手。 然而就是對家中權力看得如此之重,年近花甲不肯放權的郭秀寶,一個月前突然放出老妻病重的風聲,要帶老妻外出求醫去了,現在郭家和花見羞的生意,都是大兒子郭才美做主。 郭秀寶喜好女色,大晉明文規定,像他這樣的白身,即使家中再富裕,最多也只能一妻三妾。郭秀寶很會鉆空子——既然正經妾室最多只能納三個,那其余的不給名分不就行了?因此他后院妻妾成群,外面外室不知道養了多少,足足有十八個兒子,十六個女兒。 既然郭秀寶風流至此,他和發妻的關系自然也不會太好。發妻所生的嫡長子早就折損在了內院爭斗中,膝下無子,郭才美是她抱養來的庶子,這么多年也不得父親看重。最得郭秀寶寵愛的,是他愛妾王氏所生的五子郭德美。 這樣一個妻妾不分后宅混亂的男人,很難想象他會突然良心發現,要帶著發妻長途跋涉親自出門求醫——更何況,病重的老婦人,當真適宜長途跋涉嗎? 郭秀寶此舉,怎么看怎么像是要畏罪潛逃。 況且,他走的時間太巧了。 一個月以前,那時,恰巧是景堯死后的第三日。 戊未的那五具尸體由于天氣炎熱死了太久,實在無法進一步精確死亡時間。但根據指揮使等人推測,殺手應該是先殺盡了留在戊未的采風使,而后沿路追蹤景堯而去——以常理推斷,追殺景堯這樣身手妙絕的人物,只派兩名殺手,未免也太自負輕狂了——而事實上,景堯也確實不是死在那兩名殺手手中的。 但如果換個角度思考,對方派的殺手分開追蹤景堯蹤跡,最終只有那兩名殺手追蹤到了景堯,這樣解釋就合理得多了。而對方派出的兩名殺手沒有回來,又沒有得到景堯的死訊,必然萬分驚恐,擔憂景堯活著聯系上北司,屆時就要大難臨頭了,所以當機立斷脫身而去。 “區區一個綢緞商?!敝笓]使神情忽明忽暗,“哪里借來膽子,敢對采風使動手?” 的確,他們查到郭秀寶,是循著郭留這條線索。倘若此事當真是郭秀寶所為,必然繞不開郭留,但如果郭留也牽涉其中,郭秀寶怎么會不知道景堯的身份,又怎么敢對這樣一位位高權重的采風使動手? “還有其他發現嗎?”指揮使轉向親信丁。 親信丁帶著一部分鸞儀衛負責檢查研究從戊未里、景堯身上以及那兩匹馬上能找到的一切線索。 親信丁站起身來,他是個很內向沉默的人,當然為人也很謹慎仔細。他想了一想,非常審慎地道:“回大人,有一些想法還在核實,不好輕易拿出來說?!?/br> 指揮使道:“你先說就是了?!?/br> 親信丁斟酌道:“大人還記得那塊刻著‘清源’的金質長命鎖嗎?這塊長命鎖屬下翻來覆去研究了許多遍,始終沒有找到暗號之類的東西,只有在前天屬下借看輿圖時,發現從朔北到崮秣縣之間的必經之路,要經過一座山?!?/br> 他頓了頓:“朔州當地人管這座山,叫金山?!?/br> 作者有話說: 估計錯誤了,現在正在寫102章,102章一定能結束這個案子,本章兇手已經出來啦。 第102章 真是該死??! 事實上, 無論是指揮使,還是提起金山的親信丁,一開始都沒有把金山當成一個確鑿的懷疑方向。 一塊金質的、寓意不明的長命鎖能延伸出的想象實在太多, 如果真的立足這塊長命鎖去查, 反而會被帶偏偵查方向。 所以鸞儀衛定下的著重偵查目標是郭秀寶,金山只是他們順帶一查的對象。 然而當前去金山查看的鸞儀衛深入山中后,歸來的極其倉皇。 “大人?!币贿M屋門,親信原本強行裝作無事的面色立刻白的像紙, “麻煩大了!” 指揮使敏銳地察覺到了危險,一擺手示意其他人全部出去,而后問:“有什么發現?” 親信白著臉色,低聲附在指揮使耳邊,說了幾句話。 指揮使像是被火焰燒灼了,猛地一激靈, 饒是他一向沉著, 此刻也難以抑制地變了面色:“你都看清楚了?這件事如果當真, 可就是要捅破天的大案了!” 親信苦笑道:“大人,這么大的事, 屬下如果沒能看仔細,怎么敢回來貿然匯報?” 指揮使深吸了一口氣,思忖片刻。 他遲遲不語, 親信禁不住低聲道:“大人, 咱們是不是該報給京中?” 指揮使面色沉沉地一擺手:“別急,茲事體大,不能沖動?!?/br> 親信低聲問:“大人是想?” 指揮使淡淡道:“現在立刻出去點人, 注意提醒封口, 不得驚動旁人——我要親眼確認!” 親信領命而去。 指揮使立在原地, 神情沉重。 他默默思忖,越想越覺得心驚。 大晉的礦脈歷來歸屬朝廷所有,私自開采礦脈,那是誅九族的不赦大罪。如果真如親信所說,金山中留有開采礦脈的痕跡,那么背后那個敢冒著誅滅九族的風險,暗自開采礦藏的人到底是誰? 能在朔州的地界上,瞞過所有人的耳目,暗中采礦,他的勢力又有多大? 至少,這一切絕不是區區一個郭秀寶能做成的,它的背后掩藏的兇險,絕對比自己想的要更多。假如真是因為此事,那么景堯等采風使會惹來殺身之禍,那就一點也不奇怪了。 忽的,指揮使面色微變。 親信所言,他發現金山中采礦遺跡時,那里已經是人去樓空,說明對方意識到可能暴露,已經提前撤走了采礦的人手。 那么,他們會不會留下人暗中監視礦脈附近的動向?親信前去查看,會否已經無意中打草驚蛇? 指揮使毫不懷疑,對方如果知道鸞儀衛發現了這里的痕跡,絕對不憚于再對他們這些奉命前來查案的鸞儀衛下殺手。而鸞儀衛的人終究有限,這里卻是對方的地盤。 傳信到京城需要幾日功夫,指揮使等不及了。 他思忖片刻,抽出一張信箋,匆匆寫下數行字。而后將信裝入信封,以火漆封口,叫來另一個親信,對他道:“你現在就帶著這封信一個人從后門出去,留心別被人撞見,把這封信送到軍務提督陳靖手中,記得要親手交給他?!?/br> 頓了頓,指揮使又囑咐道:“你叮囑他,這封信不得示于旁人,秘密收好,如果三日后還沒有見到我,就將這封信拆開?!?/br> 親信鄭重應下。 “你這就去?!敝笓]使吩咐,“然后立刻向我復命?!?/br> 他必須確定這封信送到陳靖手中,而后才能放心離開。 親信領命而去。 . 深夜的郊野寂靜無人,僅有幾聲鳥啼蟲鳴時不時突兀地響起。 一片死寂的夜色里,半人高的野草簌簌輕響,緊接著一個腦袋從草叢中探出,張大口無聲地喘著粗氣。 忽的,一只鳥兒振翅而起,撲打著翅膀沖入夜空之中。郭留嚇得一抖,立刻又縮回了草叢中。 他頭發散亂,衣衫上刀口劍口密密麻麻,狼狽不堪。更麻煩的是,他左肩上有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盡管已經用力包扎起來,血腥味仍然透過包裹傷口的布條緩緩散發出來。 郭留知道自己不能一直躲在草叢中,這里蛇蟲鼠蟻最多,被血腥氣吸引,會源源不斷地蜂擁而上。然而他此刻已經成了驚弓之鳥,再也沒有膽子冒出頭來。 無盡的悔恨從心底蔓延出來,郭留咬住牙,無聲地閉上眼,淚水從干澀的眼角流了出來。 他想:我真是該死??! 為了報郭老爺的恩德,害死了日夜相伴的同僚,然而最終郭老爺的性命也沒有保住。早知如此,他當初為何要多加猜疑呢? 那個浸透血色的夜晚,他眼睜睜看著毫無防備的同僚們倒在刀劍之下,卻無法出手阻攔。那些驚訝的、難以置信的目光烙印在他的記憶深處,一點點凝成了無盡的血紅。 他恍惚間似乎聽見清源顫抖的聲音,看見她驚恐的面容:“金山……什么金山,你瘋了嗎郭留,你在說什么?” 那一瞬間郭留突然意識到,他輾轉反側的猜疑可能是錯的,甚至于連他的試探,都因為他內心早有的猜疑而走向了偏頗的方向。但這一刻他已經回不了頭了,眼看著清源跌跌撞撞奔向內院的方向,身旁黑衣人冷聲吩咐:“殺了她!” 郭留張口想要阻止,卻恍然發現走到這一步,早已經回不了頭了。他的口唇無力地翕動兩下,身邊的黑衣人問他:“還有一個人呢?” 郭留知道他問的是景堯的下落。 他其實明白,這里如果有一個人知道景堯的行蹤,那一定是清源,她是景堯最信任的師妹,景堯從來不避諱她。但他知道,清源是死都不會說出口的,景堯信任清源,正是因為她值得信任。 何必呢?郭留想。到底同僚一場,與其讓她在死前還要受盡折磨,還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他只能恍惚地、痛苦地搖頭:“我不知道?!?/br> 他說:“景堯口風很嚴,從不向我們透露只字片語?!?/br> 于是當他從夜風里顫抖著望向四周時,觸目所見的只有同僚的血。 那些曾經拍著他肩膀,一同縱聲大笑的同伴們,那些無論多么危險的境地,都敢以后背托付的同伴們,都已經變成了一具具沒有聲息的尸體,面上還帶著未散的驚愕與怒氣。 郭留曾經后悔過,當他護送郭老爺出逃時,他曾經想過,自己如果狠下心從清源那里審問出景堯的下落,是不是就能保住郭老爺,勝過如今惶惶如喪家之犬。 然而當他醒過神來時,他自己又為自己的狠毒而冷汗淋漓。在自責與惶恐交織的情緒里,郭留迷惘地想,為什么會這樣呢? 他狠心出賣同僚,是為了償還郭老爺的恩情,然而同僚被他害死,郭老爺還是一樣落入了險境之中。 郭留有些時候會想,會不會景堯和清源是真的沒有發現金山里的秘密,是自己猜疑過度,反而害了本不該死的人——這些念頭時常從腦海深處浮現,然而郭留不敢深想,他怕自己會活生生被自己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