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敵國郡主后 第77節
身為人父總有憐子之心, 是以他對昭賢皇后柳燕然所生的一雙嫡子百般寵愛,地位遠遠凌駕于尋?;首踊逝?,這并非是簡單的嫡庶之分,而是父母愛子為之計深遠的緣故。 ——立嫡以長, 嫡長子為儲乃是江山社稷平穩過度的至理,而太子賢德卻先天體弱,正宜有一個自幼感情親近的同胞弟弟安王為其在外征伐,兄弟二人同心,大晉國祚自然安定。 至于庶出皇子,既然注定沒有問鼎皇位的機會, 就不要給他們任何希望, 讓他們生出不該有的念頭來。將來封王立爵, 庸碌者錦衣玉食度日,有能者為嫡長兄分憂, 如此一來豈不美哉。 不得不說,他的設想如果能順利實行下去,確實能保證皇位平穩過渡。太子賢德而有容人雅量, 安王敬愛長兄有領兵之能, 其余皇子即使有賊心也沒膽子跳出來,兄友弟恭其樂融融,正合了先帝的意愿。 正當事情朝著他設想的方向發展時, 突然一切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嘉州柳氏滿門覆滅。 昭賢皇后病逝宮中。 安王歸京途中遇刺。 太子一病薨逝東宮。 短短幾年間, 寄予厚望的名將死了, 榮辱與共的發妻死了,最受寵愛的嫡幼子死了,連著先帝自幼精心培養,為這萬里江山選定的下一任繼承人也死了。 這種錐心刺骨的痛苦根本不是尋常人能承受的,但先帝必須要承受住。他不止是一個喪妻喪子的悲痛男人,還是肩負著大晉江山社稷的君王。 對他打擊最大的,是太子之死。 這意味著儲位空懸,朝野動蕩。 年邁的帝王高居九重御座之上,將自己的所有情緒藏在御座投下的陰影里,一雙鷹隼般的利眼審慎地觀察著每個兒孫。 最終他選定了太子唯一的嫡子,年僅十三歲的太孫桓明悅。 在他最終選定桓悅之前,皇子中已經爆發了一場又一場的爭端。魏王相繼戰勝數個兄弟,其中甚至包括他一母同胞的弟弟吳王,最后又和太孫的東宮一黨對上,其間結下了無數仇怨,已經到了解不開的地步了。 他明白,一旦傳位太孫和魏王之間的一個,另一個一定再也沒有活下來的機會。 但最終他還是選定了桓悅,這意味著他親手將魏王推上了死路。 思及此處,病榻上帝王那雙漸漸渾濁的眼底,終于泛起了些許傷痛。 人到了年老時,往往容易變得更加心軟。即使先帝對魏王這個兒子并無太多垂愛,也依舊不忍看他去死,但先帝一句話也沒有替魏王說,反而囑咐桓悅:“魏王狼子野心,不可輕縱之?!?/br> 殿柱之后,起居郎奮筆疾書,記下皇帝的每一句話。 先帝明白,倘若桓悅沒有殺魏王,以魏王的秉性,必然圖謀來日。屆時掀起動亂,大晉經不住接二連三的動蕩,不要說南北一統的夙愿,就連這北方七州也未必能穩穩守住。 所以,他留給桓悅的,關于魏王的最后一句囑咐,是要桓悅殺了他。 ——反正魏王一定要死,皇太孫以侄殺叔或許會留下惡名,但天子賜死親生兒子卻天然占據大義。 先帝不介意替桓悅掃平障礙。 桓悅叩首應是。 先帝沉沉地喘出一口斷斷續續的氣。 他的目光移動,落在了明湘身上。他目光慈愛而復雜地看著這個最為寵愛的孫女,半晌抬起手,似欲輕撫明湘的發頂。然而他已經沒有力氣了,手抬到一半就沉沉垂落下去。 明湘膝行上前,雙手握住先帝的手。 先帝望著她,慈愛道:“皇祖父照看不了你啦?!?/br> 明湘的淚水奪眶而出。 她能在先帝面前替桓悅百般周旋,正是因為依仗著先帝對她的寵愛。如果說在桓悅和魏王眼里,先帝像君王更甚于像祖父和父親,那么對于明湘來說,先帝則是一個真正的慈愛祖父。 那一瞬間,巨大的歉疚和悲痛鋪天蓋地涌上心頭,明湘淚如雨下,只是搖頭,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別哭了,別哭了?!?/br> 先帝的手微微收緊,似乎想用力攥緊明湘的手:“湘平,你一向聰慧?!毕鹊鄣哪抗饴湓诹嗣飨娴拿嫔?,他的聲音虛弱,仿佛一盞隨時會熄滅的燭火,“咳咳咳,慧極必傷,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br> 他的目光遲鈍地游離到桓悅面上:“你皇姐為了你,做了許多事,將來你絕不能虧欠她?!?/br> 先帝一手握住明湘的手,另一只手吃力的抬起,桓悅膝行上前,扶住先帝那只在空中顫抖的手:“你們兩個,是嫡親的骨血,衡思,你尚有外家,湘平卻什么都沒有了,她今生若無子嗣,就只有你一人能依靠了?!?/br> 先帝這樣說,是因為他曾經想要將明湘嫁出去,遠遠避開京城中的奪位風波。 然而明湘抵死不愿,她一旦嫁出去了,不但東宮痛失一條臂膀,而且她之前種種籌謀全都付諸東流。于是明湘和桓悅一合計,桓悅出面找來太醫私下囑咐,明湘轉頭跪在先帝面前說自己身體不好,恐不利子嗣,此生夙愿便是侍奉皇祖父左右,再不愿意考慮婚事。 明湘先天不足,先帝是知道的。從小到大,為了替明湘調養,內庫中的奇珍異寶不知花了多少,太醫也確實說過明湘身體孱弱,子嗣艱難。 即使是先帝,對此也無可奈何——明湘嫁的低了固然好拿捏,可這樣一來,對方多半配不上明湘;倘若將明湘嫁入世代勛貴的人家,先帝滿意,但郡馬一家卻未必滿意——不管什么人家,嫡子都是頂頂要緊的,沒有嫡出長子,難道要堂堂的皇室郡主,坐視夫婿后院妻妾成群嗎? 大晉尚公主者,不得納妾。因為公主是君,駙馬是臣,能尚公主者已經是邀天之幸,借此青云,再想效仿尋常官宦三妻四妾,就是將公主的臉面放在地上踩了。 明湘雖然不是公主,但先帝對她的寵愛比宮中皇女更勝。因此先帝忙碌朝政之余,還要替這個寵愛的孫女憂心婚事。在他眼中,明湘的婚事可以暫時擱置,但終究還是要嫁人的。 沒有子嗣的正妻,哪怕是郡主也要受人非議。先帝自知大限將至,不能長久替明湘撐腰,那么她將來能依靠的,就只有未來的新君了。 桓悅猝然抬首望向明湘。 但他的目光只是短暫地在明湘的臉上停留了一瞬,旋即深深叩首:“皇祖父的教誨,孫兒絕不敢忘,來日必定傾盡全力回報皇姐今日之恩,孫兒的子嗣便是皇姐的子嗣,只要孫兒還活著,絕不會令皇姐受半點委屈?!?/br> 得到桓悅這一番斬釘截鐵的保證,先帝終于放下心來。 他再也勻不出第三只手去拉跪在不遠處的盛儀郡主了,只能咳嗽著,艱難道:“妙儀……” 盛儀郡主眼淚汪汪:“外祖父!” 先帝對盛儀郡主來說,絕對是個合格的外祖父。他一直強撐著聽桓悅承諾,會厚待懷陽大長公主母女,照料先帝未獲封的皇子皇女,然后示意明湘和盛儀郡主退出去,將桓悅單獨留了下來。 天亮后,先帝下旨傳諸王、宗親、朝臣入上林苑,宣布了最后的傳位旨意,旋即駕崩。 各懷心思的眾人中,盛儀郡主是心思最簡單的一個。她毫無顧忌地嚎啕大哭,哭得幾欲昏厥。想起先帝臨終前還不忘叮囑桓悅照顧她們母女,悲從中來,更加思念外祖父,哭得比母親懷陽大長公主還傷心。 一直到先帝駕崩半月之后,盛儀郡主走出哀傷,回想當日病榻邊的對話,更加清晰地認識到了在桓悅心里,表姐和皇姐的差距——他許諾過繼給明湘一個孩子,卻沒許諾過繼給自己一個。 當然,盛儀郡主也只在心里天馬行空地想了一下,皇子皇女畢竟不是大白菜,不能一人發一個,而且明湘身體弱不利子嗣,和自己不同。 于是盛儀郡主就這樣把自己安慰好了。 在她對面,明湘的表情風云變色。 她本來把這回事忘記了,盛儀郡主一提又想了起來。想著想著深感不對勁,“過繼”二字,似乎是盛儀郡主自己理解之后加上去的。 桓悅可沒清清楚楚地提過繼這回事。 她的表情逐步向彩虹靠攏,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兼備。一時懷疑自己疑心太重純屬多想,一時又覺得以桓悅的心思他的話中可能真的別有深意。 盛儀郡主疑惑抬手,在明湘面前晃了晃,活像一只疑惑的水獺:“你怎么走神了?想什么呢?” “……”明湘含糊道,“你還記著呢,我都忘了?!?/br> 盛儀郡主肅穆道:“那是自然,我指望將來你能把過繼來的孩子分我一半呢?!?/br> 明湘:“……” “又不是叫你切開分我一半?!笔x郡主興致勃勃地盤算,“將來祭祀的時候連我一起祭祀就行,我可以把整個清溪小筑都留給他?!?/br> 第84章 盛儀郡主郎心似鐵 孩子當然是不可能有的, 盛儀郡主的美好幻想注定只是幻想。 明湘不忍戳破她的幻想,于是盛儀郡主猶自興致勃勃帶著明湘參觀她閑來無事命人重新改建后的郡主府。 盛儀郡主臥床休養,閑來無事, 命人將整座郡主府大肆修繕了一番。按理說御賜的府邸不能輕易改動, 不過沒有人會因為這點小事來找盛儀郡主的麻煩。 自湖中引水而出,環繞過重重院落的溪水上,多出了一座小小的木橋,越過木橋, 花園與湖泊互相錯落,層層掩映的花木后,露出一角朱紅 ?璍 的斗拱飛檐。 “那里新修了一處樓閣?”明湘訝異。 江揚慕氏修建府邸時,一切以清雅秀致為上。那處朱紅的樓閣與其他院落的風格并不符合,顯得異常奪目,不過也并不顯得突兀難看, 掩映在層層林木中, 反而別有一種趣致。 盛儀郡主笑意盈腮:“修來有大用處, 不過現在不能告訴你,等裝飾好了再帶你去看?!?/br> 她牽了明湘沿溪而上, 溪水盡頭那片小園被她改成了花鳥園,管事采買了幾十只聰明漂亮的鳥兒放在那里養著,用來給盛儀郡主解悶。其中有只綠鸚鵡, 不是什么名貴的品種, 卻格外機靈,學人說話學得似模似樣,還能和人聊起天來。 離花鳥園還有一段距離, 各色或清脆或婉轉的鳥鳴聲便不絕于耳, 在這些動人的啼鳴中, 有個粗啞的聲音顯得格格不入:“美人,美人,美人過來,給我糖吃!” “……” 盛儀郡主腳步一頓,猶疑地看了一眼明湘,又轉過頭去看青盈:“是翠羽嗎?” 往日里她其實不會親自往花鳥園去,翠羽每次被提過來,都是一幅既乖巧又機靈的模樣,而這個熟悉的聲音,說出來的話和語氣卻無端像個好色之徒。 青盈張了張嘴,艱難道:“奴婢聽著有些像……” 花鳥園不是要緊的地方,畢竟郡主府中也不大可能有人進來偷花和鳥,偷了也帶不出府去。因此守門的侍從難免有些懈怠,走了個神的功夫,再抬起頭來,只見兩位郡主并肩而來,身后浩浩蕩蕩跟著侍從婢仆,頓時嚇懵了,本能地想行禮,青盈搶先一擺手遞去個警告的眼神,示意他閉嘴。 ——她們已經聽到園中的歡笑聲了,那是個年輕的青年聲音,不可能屬于花鳥園的侍從,這證明另有人在其中,很有可能是盛儀郡主的‘幕僚’。 半掩的院門應聲而開。 婉轉的啼鳴中,依舊混雜著幾聲格格不入的粗啞叫聲,最近整座郡主府最受盛儀郡主寵愛的鸚鵡翠羽立在廊下,正矜持地伸出脖頸,啄食一塊糕點。 那塊糕點被捧在一只修長潔白的手心里,白衣青年半垂著眼,側臉弧度優美,唇角泛起一絲柔和的笑意,聞聲偏頭面露訝色:“郡主?” 他轉過頭來時,明湘發現這是個非常清雋出眾的美人,她有些意外地揚了揚眉——她見過這張臉。 明湘一向很少去看盛儀郡主身邊人,哪怕他們就立在一邊侍奉,倒不是為了避嫌,而是盛儀郡主一向視密友如手足,男人如衣服,她多看了誰一眼,盛儀郡主就恨不得立刻把對方打包送到她床上。 然而這張臉,她見過不止一次。 明湘瞬間想起來,這是那個在盛儀郡主墜馬時英勇相救,為此還受了傷的琴師,妙儀曾經命他在自己面前獻藝。 她目光從容歡面上一掠而過,頃刻間移開了視線。只那么一瞬間的注視,已經足夠她留意到,容歡眼底不加掩飾的興奮。 明湘自幼長在宮中,時時隨在先帝身旁,不是第一次見到年輕而大膽的妃嬪使盡各種手段‘偶遇’君主。 容歡眼底的神采便與那些妃子再無區別。 她會意一笑,別開眼調侃地去看盛儀郡主。 然而盛儀郡主在容歡看來的瞬間,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你怎么在這里?” 明湘:??? 這僵硬的、似乎還有些驚嚇的語氣大異尋常,仿佛盛儀郡主對面的不是一個年輕清雋的青年,而是需要敲鑼打鼓送走的瘟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