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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謝昭寧(重生) 第90節

    他“還是”半晌,尷尬得一張玉似的冷臉抑制不住得紅,狠狠一咬牙:“這皆是些?宮中尋來?的療傷且又養顏的面脂與?膏藥……”

    “姑娘不妨試試看……”

    話音未落,連璋已轉身落荒而逃,身后內侍險些?跟不上,“嘩啦”一聲?隨即小跑,竟又未給蘇梅行禮的時機。

    蘇梅:“……”

    “噗嗤”一聲?,蘇梅怔怔望著連璋似只呆頭呆腦的大鵝一般迎著烈日疾步出了院門,手指下?意識摸了摸額前薄薄一層白紗,不由笑出了聲?。

    一息后,霍長?歌聞著那笑聲?轉出廂房,一副揶揄模樣?瞧著她。

    “原是沒怎么?動心的?!碧K梅卻知她想?問甚么?,眼波流轉間咬唇認真想?了想?,方笑得花枝亂顫,直言道,“適才卻又有?些?動心了哈哈哈哈?!?/br>
    只因這一句,霍長?歌便將蘇梅故意留在了永平宮。

    他們北地的兒女各個自尊且貴重,當配得起?所?有?人,但首先——她得自愿,以及,當真喜歡。

    *****

    六月十七,宮里冷冷清清,卻是新帝與?安王生?辰。

    新帝喜靜,眼下?又不易鋪張,宮中并未張燈結彩,只戌時于御花園中臨水的涼亭里擺了酒,連璋邀了謝昭寧。

    月光如水,映亮半個池塘,他們幼時常圍著那池塘夏涼。

    謝昭寧來?時,連璋正負手立在那池塘前,著一身錦白便服,衣擺下?繡臨水白鸛,尤顯清冷孤寂。

    他凝著一潭波光粼粼的池水也不知在想?甚么?,聞見謝昭寧腳步,回頭只輕嘲一聲?,神情復雜:“可總算是只余你一人,能找你說說話了?!?/br>
    謝昭寧:“……”

    謝昭寧曉得他嫌自己與?霍長?歌近日總黏在一處,似有?說不完的話,微微紅了耳尖。

    他亦曉得連璋與?他生?死相依慣了,他非是瞧不慣他與?霍長?歌,卻是難過他早晚要隨她走。

    更說如今這宮中,只謝昭寧一旦走了,便僅余連璋一人坐在那高臺之上,左右再無適齡的兄弟姐妹與?他相依相靠,難免孤寂。

    “坐吧,”連璋往亭上兀自走去,短促笑了一笑,如雪后初霽,“今日你我十八歲,若擱在百姓家中,便已是成人,當浮一大白才是?!?/br>
    “好?!彼B日沉郁,謝昭寧見他難得有?興致,隨即應下?。

    “我原便想?著,著你多陪我些?許時日,過了今日,過了中秋,再到霍長?歌生?辰,于她及笄禮上與?你二人賜了婚,便送你們回北地,也算是我這做兄長?的,唯一能為你們做的事?!蓖葦[了酒菜,卻無人伺候,連璋雖說要“浮一大白”,到底顧念謝昭寧有?傷在身,只親自斟了茶,“只如今看來?,卻是多此一舉,沒得惹人生?厭了?!?/br>
    他說起?話來?,仍忍不住要自嘲自諷,再刺別人一下?,借此隱藏內心的傷懷與?不安。

    謝昭寧挑他一眼,懂他,便縱他,只與?他一碰杯,飲了茶。

    “她早就?想?歸家了吧,”連璋卻不飲,哂笑一聲?,“你也是?!?/br>
    謝昭寧不置可否,又不愿騙他,遂只沉默看他,眼神于月光與?池水的交映下?,愈顯悲憫。

    “我雖自幼便知你心向?北地,但臨到這一日,卻又著實舍不得?!边B璋終是忍不住道,“你這一走,偌大宮中便只余我一人?!?/br>
    謝昭寧與?他到底不同,謝昭寧身上流淌著將門的血,他該歸于戰場黃沙,護一方百姓。馬革裹尸是他的道,北地不只是歸路,而是盡途。

    連璋垂眸凝著清翠茶面,話說得惆悵,謝昭寧便也于心不忍:“蘇梅姑娘……”

    他想?了想?,輕聲?試探。

    “被你瞧了出來??!边B璋聞言一怔,抬眸看他一眼,又不大好意思自嘲笑一聲?。

    他原對蘇梅生?出了些?許心思:或是同生?同死時,生?出的肝膽相照的情誼;亦或是更早之前,針鋒相對時產生?的別樣?情愫。

    他自個兒雖說不清楚,卻坦然接受這份悸動,幾日相處中,更與?蘇梅許了后位與?“一馬一鞍,相攜白首”的誓言。

    只北地的姑娘怕皆一個性子,耐不住這紅墻青瓦的禁錮,蘇梅思慮過許久,終與?他坦言,說想?歸家。

    “雖有?動心,但卻無刻骨銘心,抵不過自在與?思鄉,勉強為之,唯恐日后愛侶成怨侶,再不復從前?!?/br>
    蘇梅說這話時,坦然而清醒,英勇又無畏,似中都之戰時那利落的一刺,利落斬斷敵人性命,也利落斬斷她與?連璋間的一段淺緣。

    連璋便也就?此作罷。

    他不是連鳳舉,也不想?是他,他將所?有?人都托著翅膀送出這枷鎖一樣?的深宮,只留自己一人守在這里,像是贖罪,更像自罰。

    謝昭寧知他,也懂他,心疼他,卻救不了他。

    連璋也早已擇好了自己的道,便要以白鸛之姿,生?殉了它?。

    “這皇城里的紅墻青瓦,不該是困住北地鴻鵠的囚籠,讓她歸去吧。我會守在這里,等你們偶爾歸來?的探尋?!边B璋與?謝昭寧故作輕松一笑,再斟一杯茶敬他,眼中隱隱蓄了淚,“昭寧,中都的安王府便不建了。余生?,怕你也不會再回來?久住,眼下?也不便大興土木。待過幾日,霍長?歌回來?,你們、你們便走吧?!?/br>
    早走晚走,也沒甚么?分別了,總歸——是要走的。

    “我與?你多支些?銀錢,待你到了北地,便著工匠比鄰燕王府,修建安王府?!边B璋強笑著又去斟茶,嗓音沉沉一壓,便又壓出些?兄長?的威儀來?,肅聲?道,“總不能真讓你成了他霍家的上門女婿?!?/br>
    “以此,便當是我送你的賀禮吧?!?/br>
    *****

    是夜,謝昭寧獨自回到羽林殿,越發悵然,兀自坐在蓮池前出神。

    池塘里不知何時蹲了只青蛙,凄清月色下?,呱呱地叫,吵得一院不得寧靜。

    十七的月亮也還圓著,只人總不見團圓。

    陳寶在屋中等了謝昭寧許久,只當他一直未歸,推窗方見他那一道身影正蜷在皎潔月輝下?。

    “殿下?!”陳寶抱著兩截木頭興高采烈喊他,“郡主著人適才送了包裹進宮來?!”

    謝昭寧聞聲?側眸,這才有?了些?許笑意,起?身回屋去。

    書房中,燭火搖曳,霍長?歌寄來?的包裹經路途顛簸已散了結,躺在桌上的除卻那兩截紅木,原還有?一尊掌心大小的金雕——金子倒是足金,沉甸甸的,只那雕工頗為粗劣,將風姿出塵的云鶴雕出了大撲棱蛾子的模樣?,丑得眼熟,顯然又是霍長?歌親自動手雕的,底座還刻了“生?辰禮”三字。

    謝昭寧將那金雕托在手心里不住摩挲,心里甘甜如蜜。

    他再抖開那隨金雕附上的薄薄一封書信,但見其上只寥寥一行:“謝師傅,無意尋到好木,箭囊已空 ,待補?!?/br>
    末了還添了一副她自畫的小像,笑得狡黠,拱手道賀。

    古靈精怪的小丫頭,過生?兒還得被她使喚。

    謝昭寧瞧著那小像,再一瞥陳寶手中兩截上佳紅木,堵在胸中的一腔愁悶,便恍然散了許多,不禁笑了出來?。

    *****

    又半月余,霍長?歌自涼州回轉,便被連璋一旨賜了婚。

    她原便是以聯姻名義來?的,如今正好名正言順,可拐帶著新郎回去成婚了。

    她尚未著手安排歸鄉事宜,便又趕上城郊道觀修繕完工。

    自中都一戰后,連玨便居于太子府中,遣散了后宅,日夜誦經,從未出過房門半步,便是連璋登基他亦未曾露面,著實與?這紅塵俗世斷了個干干凈凈。

    七月初四?,立秋,先太子落發出家,連璋攜眾人親自前往送別。

    那道觀原居于半山腰,殿宇重樓,占地不小,也曾香火鼎盛。

    只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時,道士盡皆北上抗狄,以身殉蒼生?家國,再未得歸,那廟便也就?此沉寂,卻不料被連鳳舉征作了囚牢。

    前朝皇族被困于此地數載,享非人對待,也曾恨極,推砸了殿中三清塑身,只怪滿天神佛從不睜眼俯瞰世間疾苦。

    再后來?,以除疫為名誅殺前朝的那把大火,一路自后山蔓延至內殿來?,熏得墻壁到處焦黑,道觀便也就?此徹底荒廢。

    如今道觀里外雖重新修整成了佛寺模樣?,卻只大動了主殿用以供奉佛祖,以及半座后廂供連玨居住,其余曾關押前朝的住處與?焚燒填埋尸身的后山幾乎一動未動。

    那里有?成百上千的冤魂,不知是已早歸西方極樂,還是如赫氏公主一般長?久怨懟人間。

    秋風送爽,郊外已無那般炎熱。

    謝昭寧傷也大好,觀完了禮,便與?連璋相攜去了后山。

    赫氏公主的骨灰與?那些?遺民一同被收斂在一方長?長?的木匣中,置于佛像一側,受連玨香火供奉與?超度,其中還悄然藏了南煙的骨灰進去,卻是著連璋暗自授意。

    遂那匣前只立了牌位,卻未刻字。

    霍長?歌立在那無主的牌位前,不由便要憶起?那如寒冬般冷寂又怨毒的一雙琉璃眸,微微出神。

    連玨見狀便裹著周身濃郁的香火氣息,無聲?行過去。

    “霍施主,”連玨雙手合十立在她身后,嗓音溫醇問道,“可要與?故舊立碑刻纂?”

    他如今舍下?了對皇權的渴望,又掙脫了君父的掌控,人似越發通透慈悲,一眼便能瞧出霍長?歌怕是與?前陳赫氏有?些?神交的意思,物傷其類又感?同身受。

    “不必,多謝大師,還——”霍長?歌聞言回眸,平生?第一次與?連玨說話,卻是亦雙手合十與?他回禮,笑道,“——我與?她還未有?那般熟?!?/br>
    赫氏月容,前陳帝女,因生?為雙胎而不詳,幼年過繼慶陽郡王膝下?,雖幸免于清和九年道觀之禍,卻以罪人自居,惶惶不得安——霍長?歌再與?連玨躬身行禮,轉身離去,心中卻一字一字悄然浮起?——終,亡于清和十五年中都之亂,以身殉于過往恩仇,得償所?愿。

    霍長?歌獨自穿過那些?曾經囚殺前朝皇族的院落,待到荒涼后山時,便見謝昭寧與?連璋并肩立于一棵參天古樹之下?。

    那樹干有?數人合抱般粗壯,但為當年大火所?累,已枯死有?些?年月了,樹下?如今還新立有?一方石碑。

    微風吹拂,余光里似有?甚么?一晃,謝昭寧正與?連璋說話,驚詫側眸,正見那原已焦枯的樹干上,不知何時,竟冒出了新的枝丫,梢頭還發了新芽,芽尖探出來?的嫩葉還未長?成便迎來?了秋,微微泛出些?許鵝黃。

    “來?年——”謝昭寧一怔,卻又驚喜。

    “——會有?更多綠芽長?成新枝,”他欣慰笑著與?連璋道,仰頭看著樹冠,溫柔而期盼,“再過經年,便會成蔭?!?/br>
    他們腳下?原便是當年焚毀前朝尸身時挖出的土坑,長?寬十丈、深十丈,內里混著無數人的殘骸,以及武英王那柄折斷了的母劍。

    殿宇修葺時,連玨便著工人將其填埋,又于樹下?立了碑,只以篆體刻了“赫”字。

    再過經年,枝繁葉茂,綠樹成蔭,便會為石碑遮風擋雨,著故人安息。

    *****

    七月初七,七夕,晨起?稍稍落了雨。

    待云銷雨霽,秋風微涼,謝昭寧便邀霍長?歌出宮去。

    蘇梅與?陳寶同行,將馬車停在城中官道旁。

    百姓民宅如今已修葺大半,只城垣還仍損毀著,冷清了月余的街道,因著過節,兩兩一對來?來?去去,便有?些?熱鬧。

    只眼下?時辰還早,集市還未支起?來?,喧囂卻并不繁華,離恢復往昔元氣,怕還要些?許時日。

    臨行在即,霍長?歌便拉著謝昭寧也要去店鋪中轉轉,與?北地的親友買些?禮物帶回去。

    熟料行過對街那玉器店時,正見老板倚在門外與?人聊天,霍長?歌遠遠瞧見倏得一滯,忙拉著謝昭寧要繞道而行。

    謝昭寧尚不知發生?了何事,腳下?未跟上,茫然道:“長?歌?”

    霍長?歌紅著臉只不答,轉過他身后便推著他走進旁的街巷中去。

    結果,那側巷口又支了攤子在賣糖人,老板長?聲?一吆喝:“糖人嘞!”

    “畫糖人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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