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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歌謝昭寧(重生) 第44節

    前朝之事始終是連鳳舉心頭一根刺,他雖應承小皇帝保全皇族,可前朝血脈若有?延續,少不得日后便有?人要打“反晉復陳”的名號卷土重來。

    正巧城外那時?有?人患天花痘疾死去,連鳳舉唯恐前朝之事因連珠而走漏風聲,便著人將那病患用?過的碗筷偷偷攜進古寺之中,換給了那些皇族使用?。

    患有?痘癥者,十有?八-九會因此喪命,古寺爆發痘疾后,不出月余,便死成?了一座空寺,一場大火后,再次歸于沉寂。

    為掩人耳目以及為那場突如其來的天花一個合理的緣由,氣急攻心又染上風寒的連珠,便成?了替罪羔羊,連鳳舉聲稱原是二公主城外游玩染了痘疾,又去古寺探望前朝遺族時?,方將痘疹傳了過去。

    連珠那時?人在宮中,便被?以得了天花的方式圈禁對?待,身側只留守兩名打小伺候她的小宮女?,其余人一律阻在重重宮墻之外,便連生母元皇后亦不允走近探視。

    那宮門一封月余,待再打開時?,連珠已薨逝多日,連帶伺候她的人亦一并死干凈了,連珠是連日高燒,燒死的,她的侍女?卻是饑餓數日,餓死的。

    按律,因天花病死之人,死后不得土葬,為防痘疾不滅,需一把火燒去尸身。

    二公主連珠懷著赤子之心來這世間一遭,卻死得不明不白,元皇后那時?還懷著孩子,卻因此大受打擊一病不起,孩子早產夭折未能保住,母女?先后便去了。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那些年中,連鳳舉羽翼漸豐,知曉此事的,除非心腹,已無人還活在世上,那些行事齷齪的所謂功臣,早隨著莫須有?的帝王清算,一同陪前朝遺民埋于地?下了。

    第43章 信任

    謝昭寧緩緩講完那一段舊事, 霍長歌竟半晌沒緩過神來,她前世到?得京城時,便連繼后亦已?塵歸塵、土歸土, 她從未知曉原這正月十五元宵佳節之下?,竟還埋有一樁如此冤案與數條冤魂。

    “故, 二公主原是死于陛下刻意的……”霍長歌大駭, 震驚顫聲道。

    “嗯……”謝昭寧不待她說完, 便已?沉聲應了,“民間有習俗:未及笄便因故夭折的女子,命帶不詳,原是不可葬入祖墳的,皇家?亦有此規矩,我二姐骨灰原是連皇陵都葬不進去,想來她也不愿葬在那里。我前日去皇陵查驗, 那些據說死于二姐鬼魂之人, 俱是被扭斷頸骨一招斃命,脖頸之上留有的掐痕指印也確實似女子所為?!?/br>
    “但?我不信是她, 便是二姐做了鬼, 冤有頭、債有主, 她也必不會以如此殘忍手段傷及無辜……

    “她去世那年才十四歲,我問過前夜值守的禁軍, 那所謂的鬼, 個頭原已?是成年女子模樣, 還甚為高挑修長,絕不是她?!?/br>
    “更何?況, 仁義孝悌,生前亦是刻入二姐骨子里的。她自責原是自個兒有勇無?謀的言行, 間接害得赫氏皇族以那樣殘忍的方式被陛下?斬草除根,未免再累及他?人,她被囚于宮中直至病危瀕死,亦未曾高聲呼救過?!?/br>
    “她是懷著愧疚郁郁而終的,又怎會心生怨憤,化鬼來復仇?”

    “她從未恨過的?!?/br>
    謝昭寧最后那一語,傷懷到?險些難以自持,他?壓住了哽咽卻?止不住嗓音輕顫。

    濃重夜色中雖辨不清他?神色,卻?仍能覺察出他?周身繚繞的哀傷,濃重到?連空氣都快要凝滯了。

    霍長歌亦隨之痛心疾首,震驚到?無?以復加,她始終難以置信這?世間竟真有這?樣的父親,會親手造就親生女兒的死亡,只為去圓一個齷齪的謊言。

    如此看來,他?前世對北疆所下?的狠毒辣手,便也不難理解了——情義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場笑話?。

    而她原竟期盼連鳳舉會因她身上重現的少年霍玄的忠勇,而消去一份對霍家?的猜疑,怕到?頭來,也是一場笑話?。

    屋內一時靜寂無?聲,只聞屋外偶有蕭瑟風聲輕輕撞擊著一層薄薄的窗紙,發出的聲響似少女隱約的嗚咽。

    霍長歌不由憶起那位前世與她合謀的前陳公主,卻?是禁不住自心間升起濃重的愧疚,她前世一心只為復仇,只覺自個兒失親喪父、故土不再,已?是凄慘至極,卻?從未探究過那位公主決心謀逆的背后原亦藏有如此令人心驚的冤債。

    霍長歌恍惚間,似于黑暗之中,隱約瞧見?前陳那位公主著一身縞素輕紗立在她面前,腰間墜著幾只銀鈴,跟個仙女兒般姿態窈窕得在清脆鈴聲中現身,白紗掩了下?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柔軟眉眼,她眼型溫柔嫵媚似兩片柳葉,眼神卻?冰冷刺骨,合著不甘與怨毒,死死瞪著霍長歌。

    霍長歌與她隔著虛空四目相對,只覺似是在看自己的半身一般,一時間竟生出了憐憫之心。

    可如今霍長歌也總算明白,前朝生出這?一系列禍端,不過是想用二公主之死來提點連鳳舉,便是親生骨rou亦會為他?所認為的那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忤逆于他?,挑戰他?手中所握皇權,更別提霍長歌這?北地來的質子,縱使舍生救駕又如何??早晚亦會生出反心來。

    而若霍長歌探究出了前朝冤情,便也會因此心生猜忌與動搖:嫡公主亦有如此下?場,更遑論其他?。

    “如此,怕前朝仍有皇族血脈幸存于世……”霍長歌緩過片刻,聞謝昭寧今日?所言,一時竟不能斷定他?是否已?經知曉那位前朝公主的存在,故緩聲試探道,“那位跑路的老皇帝,該不會三年抱倆,在民間又生出些——”

    “死了,”謝昭寧立時答她,“他?逃出京城沒多久,便被一伙山匪圍堵在山道上,為謀財而暗害了?!?/br>
    “那如今這?領頭的,是當年僥幸遺存的皇家?血脈,還是有人冒名——”見?他?內情熟知得如此詳細,霍長歌遂狐疑又道。

    她故意話?未說盡,留了話?尾與謝昭寧,卻?不料,謝昭寧此番卻?不接了。

    昏暗室內,他?倆面對面坐著,只隔著一臂距離,寂然無?聲中,便隱約可辨對方氣息。

    霍長歌見?謝昭寧倏然沉默,呼吸之聲也似乎不大順暢,一副頗為掙扎的模樣,便又覺不對:謝昭寧今夜所言雖并無?漏洞,可她卻?總覺那段故事之中好?像缺了一塊兒,少了一些重要的人物和環節……

    可又少了誰呢?

    霍長歌正蹙眉思?忖,卻?聽謝昭寧突然出聲道——

    “當年確實有條漏網之魚,”謝昭寧輕聲續上了霍長歌未盡之言,氣息略有不穩,似邊說邊仍在踟躕,仔細斟酌著字句,生怕嚇到?霍長歌一般,緩緩溫聲道,“前朝老皇帝胞弟——慶陽郡王,婚后無?子,早年原是被過繼于膝下?一名皇帝幼-女,那尚在襁褓的公主于皇家?玉牒之上未曾落下?只字片語的記載,后又于慶陽郡王戰死后便不知去向??扇舭辞俺f制,若那位公主能長至成年,及笄時便會承其父名號,封為——慶陽郡主?!?/br>
    霍長歌霍然抬眸:“???!”

    這?也……這?也當真太過于巧合了!

    原前世被她坑殺的那位眼神冰冷死寂的前朝公主,不僅與她似有同一人生,竟還榮享同一封號……

    “可這?些你又如何?知曉?”霍長歌忽得心念電轉,細思?恐極,下?意識驚顫道,“既是未曾記錄于皇家?玉牒,三哥哥你又怎會曉得……不對,不對你不該知道這?件事的……陛下?不知,我爹不知,便是連楊太傅亦不曾知曉此事,不然又怎會毫無?芥蒂得于我封號‘慶陽’?你到?底——”

    “今日?已?太晚了,答了你一個問題,你還會有下?一個,故事越說越多,到?得天亮你也聽不完了……”謝昭寧似是料得以她聰慧必有此一問,但?他?不愿多答,尋不出對策來,只得果斷一截她話?音,嗓音溫柔如水卻?罕見?得態度強硬道,“明日?莫再來了,我已?與你說了太多,余下?的,便不該讓你曉得了?!?/br>
    霍長歌敏銳覺察,恐怕他?避而不談的部分非是故意隱藏的事情的關鍵癥結,而是刻意抹去了越加能夠凸顯連鳳舉狠辣無?情心性與手段的過往。

    那畢竟是他?生父的結拜兄長,亦是他?的養父,他?的君主,他?們之間有著難以清算清楚的恩與義、情與怨,這?些已?經與他?十七載的人生融在了一處,無?法痛快剝離開,讓他?實在難以站在一個完全旁觀者的位置上,毫無?保留得陳述他?所知曉的一切。

    連鳳舉雖有行為不端,卻?于國家?民族之上,至今從未有過不義之舉,甚至可謂圣明。

    謝昭寧既不愿再說,霍長歌亦不想迫他?。

    “即然如此,我便回去了,多謝三哥哥?!边@?一夜堪稱驚濤駭浪,霍長歌沉吟片刻,遂將手爐還了他?,起身與他?擦肩時,思?緒一動,便回眸又道,“既鬧出鬼魂害人一事,陛下?可會于下?月皇后與二公主祭日?之時,前往皇陵祭拜?”

    “是有此打?算?!敝x昭寧聞言輕聲回她,語氣之中似隱有嘲諷,又續道,“不止皇陵祭拜,初八朝會時,太子曾提議‘立春日?百官擁帝迎春,二月二儲君扶犁親耕’,再過得兩日?便是立春了,卻?是不巧得很,今年這?春天來得格外晚?!?/br>
    “二月二儲君扶犁親耕”原是太子自個兒提議的?

    霍長歌一怔,不由憶起她前世確實也曾親見?過那場面,只若從此時開始,到?得十年之后,太子那犁地撒種的水平竟無?絲毫長進,手腳笨拙得似幾截兒互相打?絆的木頭,頗為貽笑大方。

    “攔住他??!被糸L歌與謝昭寧果斷道。

    她前世入京時,前朝便在中都里外皆有據點,可這?話?又不能明著與他?說,遂只能:“如今前朝遺族在暗,咱們在明,既不知他?們據點所在,仔細他?們便是打?了這?心思?,引陛下?前去,甕中捉鱉?!?/br>
    “我亦是這?般想的?!敝x昭寧笑著抬眸看她,似是因與她心意相通而語氣陡轉輕快,心情也好?了不少,“我明日?便會與二哥一同上呈奏疏,讓陛下?打?消此念頭?!?/br>
    “倒也不必徹底打?消,你莫在這?幾日?忤逆于他?,”霍長歌亦笑著與他?輕聲道,“尋個由頭,拖至清明便是了,清明可種瓜果、也可祭拜,多一個月時日?,興許事情便會有轉機?!?/br>
    謝昭寧不解偏頭瞧她,倏得驚道:“這?節骨眼兒上,千萬別插手前朝這?事,你怕不是想與前朝假意合謀,換取——”

    “你想甚么呢?”霍長歌“噗嗤”笑一聲,卻?是心虛暗自道,前世你怎就沒瞧出我有這?心思?呢?

    她遂嗔他?一聲,半真半假又避重就輕與他?道:“我前幾日?與你說,我家?王府有位家?將名喚素采,她雖貪吃又黏人,瞧著沒甚么大用,但?吃吃喝喝間,便將旁人祖墳里陪了哪些鍋碗瓢盆都能套出來,放她出府逍遙月余,指不定有奇效。你若是出宮在外,便尋她對個切口,著她與你尋些蛛絲馬跡去?!?/br>
    “……你——便這?般信我?”謝昭寧聞言愈加震驚,心頭不由泛起層層漣漪,他?昨夜便見?霍長歌頻頻與他?翻了底牌,今日?就見?她將王府里的暗樁都要交給他?使喚了,家?底兒都快翻干凈了,這?突如其來的全然信任,令他?竟然坐立難安,“我今日?與你說了這?許多匪夷所思?之事,你絲毫不疑?”

    “我爹與我曾言,謝翱謝伯伯生前亦與他?交好?,雖比不及謝伯伯與陛下?拜把子的情誼深厚,但?他?深信以謝伯伯品行為人,其子必有其風骨,又因有元皇后娘娘教導,絕不會品行有虧……”

    “可上一代終歸是上一代的事兒,單憑此一言,并不足以令我信你,但?咱們相處這?些時日?,我也足以認可三哥哥品行原是這?世上無?人能及的寬和高潔?!被糸L歌兩手負于身后,于黑暗中,俏生生笑著與謝昭寧認真坦言道,“且那日?書?閣之中,我原能覺察出,三哥哥對北地故土是真心向往著的,那里既是你父出生之處,又是你父母身隕之地,縱你未生長于斯,那里卻?亦是你半個家?園故土……”

    “我霍家?還不能在此時倒下?,三州還有失地尚未收復,如今外敵環伺、內憂外患之際,你必不會眼睜睜瞧著故土無?故淪亡而無?動于衷,我信你的——”

    “——是這?個?!?/br>
    她語音即落,已?轉身推開窗扇,便如來時一般,身姿矯健輕盈,似一片樹葉飄出了窗縫間。

    謝昭寧讓她一語說得頓在原地,心頭似被她一字一句不住狠狠得敲打?,敲打?出的漣漪往四肢百骸不住蕩了過去。

    “你不救她就讓開!我自己去!”

    “二哥,二姐讓我攔住你,她說我們誰都救不了她,昨夜我已?去過了,救不了……真的救不了……”

    “你能眼睜睜瞧著她死?你能我不能!你貪生怕死我不怕?。?!”

    ……

    “你與她說過甚么?你昨夜是不是與她說了甚么不該說的話??!為甚么她不愿見?我?!”

    “謝昭寧!是你害死她!你是幫兇,你也是劊子手!你與他?們都一樣!”

    ……

    “……你必不會眼睜睜瞧著它?無?故淪亡而無?動于衷……”

    謝昭寧在窗前出神站了許久,眼前無?端霧蒙蒙的,似乎有人影不住晃動,耳畔一時間又亂得很,有兒時與連璋的爭吵,又有霍長歌適才那輕輕一語,兩者交雜一處,吵得他?頭疼。

    再后來,謝昭寧扶著桌面復又坐回桌前,只怔然對著面前一盤荷花酥,一動也不想再動,手掌無?意識按在胸前,直直靜-坐至破曉,那些爭吵方才漸漸淡去,只回轉霍長歌那清清亮亮的嗓音,似泉水擊打?在山澗間。

    他?恍然便笑了,眼底微有動容,似是終于有甚么地方松了一松,得到?了些許的寬慰與解脫。

    他?于天光之中,比之昨夜越發清楚了自己的心意,對著那盤糕點正中豁了一塊兒的地方,輕聲說:“謝謝……”

    *****

    今夜這?月,倒不似昨日?那般得清亮,只零散星光點綴在似濃墨般的夜幕中。

    霍長歌趁夜回了寢宮,落地無?聲。

    外間南煙正熟睡。

    蘇梅將迷香藏在香囊中,放在南煙枕邊,自個兒拿帕子掩著口鼻,睜著眼守夜,見?霍長歌回來這?才收了香囊闔了眸。

    霍長歌輕手輕腳解衣掀被,躺在床上時,還忍不住回想適才謝昭寧所說的那駭人聽聞的舊事,她總覺那故事里似乎缺了些甚么……

    她輾轉反側半晌,倏然靈光一現,那故事里缺的原是——她爹霍玄與元皇后幼弟武英王!

    當年攻入皇城的便是他?們倆,那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謝昭寧又向來敬重他?二人得很,哪里需要用“陛下?大軍”來代替呢?

    可疑得很。

    *****

    卯時,天還未亮,霍長歌睡下?沒多久,便讓南煙喚醒了,她睡眼惺忪茫然看她。

    “郡主,今日?崇文館開課——”南煙見?她一臉莫名,恍然便道,“郡主該不會是忘了吧?”

    霍長歌乏得頭疼,手指掐住眉心,緩過半晌才反應過來:今日?正月十八,元宵三日?假已?過,確實該去崇文館了。

    “沒忘沒忘,”她強打?精神,信口扯謊,“夜里沒睡好?,只發夢,一時糊涂了?!?/br>
    她拖著疲累身子爬起來,南煙與她洗漱了,又拿衣裳將她仔細裹好?,方才拖著她往外走,蘇梅自覺留下?,也不多話?。

    屋外天色仍似一團化不開的濃墨,寒風呼嘯,似隱隱裹挾了細雪,抬頭仔細再分辨,又好?像是錯覺。

    霍長歌只覺兩條腿猶如灌了鉛,她身子骨本就沒尋常人那般得強健,又大病初愈,仍略有虧損著,也不知是不是夜里來去兩回凍著了,皮下?貼著脛骨的地方隱隱跳著疼。

    她強行提著一口氣,一路掙扎進了崇文館,便見?其余人皆到?齊了,唯謝昭寧的座位還空著。

    霍長歌敷衍得與眾人點了點頭,解了大氅不由便想往桌面上趴,室內暖意一激,她越發困倦,忍不住無?聲打?了個哈欠,又幸災樂禍心道,既是連璋人也在,便不是因公務脫不開身,怕謝昭寧亦是忘了日?子,人還未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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