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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長歌謝昭寧(重生)在線閱讀 - 長歌謝昭寧(重生) 第28節

長歌謝昭寧(重生) 第28節

    謝昭寧愕然一滯, 也側眸睨著?連璋,見他濃眉倒豎一副火冒三丈模樣,一時竟不明所以——他們與太子不睦已久, 自元皇后?病故,左右這些年總是這般過來的。

    太子屏息半晌, 緩過難堪情緒后淡淡釋出一聲輕嘆, 兀自拉扯著?唇角生硬一笑?, 似格外縱容連璋這莫名而來的?壞脾氣?,啞聲訕訕輕道:“罪過罪過,孤竟饒了二弟清夢——”

    “佛在心中,不在嘴上?!边B璋見太子一副平白受了欺辱卻仍強自寬宏模樣,簡直猶如火上澆油,“嗤”一聲嘲諷冷笑?,毫不留情面續又脫口凌厲斥他, “你?心不清不凈不誠, 念甚么佛?!”

    太子:“?。?!”

    謝昭寧:“……?!”

    那一語似尖刀直直插中太子胸腔還攪了攪,太子聞言愈加駭然, 周身不住戰栗, 剎那間似被連璋一語剝去了一層裹著?佛家慈悲寬容的?外衣, 眉心隆出豎字川紋,眼神中隱著?蓄勢待發的?真怒, 雙頰通紅, 兩手死死揪著?佛珠兩端, 胸膛上下起伏。

    謝昭寧眼瞅事態有異,不由正襟危坐, 神色戒備,卻見他二人豁然四目相對間, 連璋似只?斗雞般不依不饒,見太子雖怒發沖冠卻又似無言辯駁,悶聲長笑?譏諷,斜眸不屑睇他,竟步步緊逼詰問:“怎么?我說錯了?”

    太子頓時目呲欲裂,兩頰肌rou隆起,似金剛怒目一般扭頭死死瞪他,車內氣?氛一時劍拔弩張,連璋卻毫無懼意,唇角抽動間,又似蓄勢待發。

    “二哥!”謝昭寧倏得出聲阻他。

    連璋聞聲一頓,轉而冷冷睨著?謝昭寧,卻見他眼神申飭似得肅然凝著?他,蹙眉緩緩搖頭。

    往昔舊事,歷歷在目,太子心中早已無佛,如今也只?剩下一副唬人的?皮囊而已,隨時隨地念佛誦經,原也不過是安自己的?心,卻——平白玷污了佛。

    連璋未曾說錯,謝昭寧亦心知肚明,只?這話,他們五年前既說不得,如今,便更加說不得了。

    謝昭寧一副鳳眸雖生得狹長冷冽,似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卻溫柔斂盡世間的?美好,干凈又溫暖,連璋怔怔瞧著?他眸中濃重的?擔憂與關?切已堪堪壓過了那些陳年的?積痛,竟一瞬察覺適才因他佑護霍長歌而生出的?慍怒,正因這一眼在緩緩消散。

    連璋凝著?謝昭寧眼眶驟然通紅,嘴唇反復翕合半晌,方才抿唇住嘴,斗雞般得模樣漸漸收斂,兩肩微塌,仰頭認命似得復又靠回車壁,一副閉眸小憩模樣。

    車內霎時恢復寧靜,只?聞太子壓抑著?呼吸粗喘幾聲后?,垂眸沉沉搖頭,豐唇輕顫間,似又無聲念了佛號。

    *****

    又行過約莫一炷香,香爐中的?山檀只?露出一小截燃著?橘紅火星的?腦袋在外面,馬車出了城門越發搖晃得厲害,道路愈加難走起來,再過得小半時辰,方才停在京郊古宅門前,謝昭寧側眸于那簾縫之中窺見那扇深刻于兒時記憶的?厚重朱門,眼神不由黯淡。

    “臣恭迎太子殿下,大駕寒舍?!辈淮嚿硗7€,車外便有一道蒼老嗓音驟起,一字一頓鏗鏘有力,劃破車內沉寂。

    那“寒舍”二字的?尾音被高高揚起,又重重落下,莫名便似裹挾了些許的?陰陽怪氣?。

    連璋眼都沒睜,直直落井下石般“嗤”出一聲冷笑?,謝昭寧無奈輕嘆,太子面上雖不大好看,卻也不再理會他二人,起身一正衣冠,復又一副寶相莊嚴模樣出了車廂、下得車轅。

    那車下零零落落站著?七八個老態龍鐘的?男子,迎風凍得抖抖索索,花白胡子一顫一顫,為首老者率眾躬身作揖,雙手藏在大袖之中交疊端在胸前,眼神淡漠得覷著?太子舉止莊重大氣?得一步一緩,逆著?寒風冬雪,似佛子臨凡。

    “臣已老邁,腿腳不便,身子又總不爽利,閑賦家中已久,更是赴不得小年家宴,倒還累及太子殿下今年冒雪前來拜會?!蹦抢先她嬅拣┌l,微見佝僂,瞧年紀似已古稀,套一身寬大三?品文官朝服立于風中,便像是根竹竿撐著?那衣裳,空空蕩蕩的?,衣擺隨風“嘩嘩”飄動間,愈顯單薄瘦削。

    “外祖父說的?哪里話,”太子似未聞出他話中輕嘲意味,只?掌心扣著?佛珠,垂眸與那老人雙手合十一拜,嗓音沉厚體恤道,“外面風大,咱們還是進屋說話去吧?!?/br>
    那老人淡淡“嗯”聲一應,卻是未動,一雙混濁老眼雖直勾勾地盯著?他,余光卻是輕飄飄瞥向他身后?,待那車簾再度撩起,連璋與謝昭寧自車內探出頭來,他鶴發雞皮似的?臉上,方才隱約漾出些許溫暖笑?意,稍縱即逝。

    老人輕輕舒出口氣?,卻是與他倆話也不說,只?遙遙眺他二人一眼,便轉身率著?那七八老者領著?太子入府。

    太子余光瞥見他那欲蓋彌彰模樣,神色一瞬不豫卻并未發難,指肚越發扣緊了手中佛珠,一言不發跟在老人身后?踏進門中,謝昭寧與連璋便也跟著?過去。

    他們甫一入了古宅,繞過照壁,迎面便是蕭瑟庭院,滿目厚雪壓枯枝,一派凄涼景象。

    宅中安安靜靜,只?偶爾有鴉雀于枝頭喑啞鳴叫一聲,小年節里竟無多少人煙似的?,一眼望去,空空蕩蕩,寒風卷動闌干落雪吹入廊下,發出颯颯風響。

    “有勞太子跑上一趟了,只?如今宗族人丁凋敝,有富余氣?力經得起長途跋涉的?皆已回了江南老宅謀求生路,眼下也只?老臣與幾位孤寡固守府邸,怕是連湊出一桌與太子吃飯的?人俱顯艱難?!蹦抢先颂绞忠?太子上了回廊,有意無意一句寒暄,卻是字字格外戳心,太子舉手投足雖雍容沉著?,面上卻已現?難色。

    待他們一路進到前廳中去,廳中亦顯清寒,只?垂手廖廖等著?幾位命婦——二三?老年、二三?中年,想來確實湊不齊皇親國戚府中慣用的?一張圓桌,比往年更顯蕭條。

    自五年前古氏家主?古昊英與其姊元皇后?先后?仙逝,古氏舊部也因此受到牽連,人丁本就不甚繁茂的?宗族一夕傾頹,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也只?元皇后?那年邁的?老父身上留有三?品學士的?空銜,于太子母家壯著?些許聲勢,不至于讓太子面上太過無光。

    可?那三?品的?虛銜對于一個老人而言,卻非榮光,不過一道枷鎖,將失女喪子孑然一身的?他殘忍困在異鄉,不得于生前歸去故里,與族人團聚。

    老人待眾命婦與太子作揖問安,便探手著?太子主?位落座,又囑咐人上了茶點來,轉身卻見只?連璋綴他身后?跟著?,并無謝昭寧人影,不由驚詫問道:“你?三?弟呢?”

    言辭間頓顯親昵。

    “廊下看——”連璋唇角一動,話未說完,便見老人已兀自輕嘆一聲,謹慎換了稱呼,又了然擺了擺手:“隨三?殿下去吧,左右三?殿下也算是在這宅院之中長大的?,丟不了,開宴前再著?人尋他便是了?!?/br>
    那簡單一語似又戳中太子心底舊日傷疤,太子捧著?熱茶小啜,見他二人只?一問一答間便顯溫情,原想避嫌遮掩亦是徒勞無用。

    太子面容于氤氳白霧后?愈見黯然,不動聲色瞅著?連璋應那老人一聲,下意識便想貼著?他坐下,旋即又蹙眉起身,攏衣往自己右下手位置落座,不敢罔顧尊卑倫常。

    侍婢上過茶點,魚貫而出,轉身反手闔上廳門,太子抬眸于那朦朧水汽之中便見廳門輕輕一開又重重合上,似將那微弱卻暖人的?冬陽霎時夾斷在了門縫間。

    *****

    前院,照壁后?,謝昭寧果然直挺挺立在廊下那一排被厚雪壓彎了枝條的?桂樹下,仰著?頭一動不動,也不知在瞧甚么,頎長身姿似青松臨風,半幅側顏玉似得好看,干凈又溫潤,映著?一輪高升的?冬陽,越發襯得他少年華美又淡遠清峭。

    只?他周身卻似繚繞著?濃重的?寂寥與哀傷,蕭瑟寒風一起,繞著?他周身一轉,便似要將那煢煢孑立的?人影融進冷風里化?掉似的?。

    “……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月宮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保ㄗ?)

    恍然間,似迎風送來這么一句飄渺人聲,驟然響在耳畔,宛若謝昭寧身后?正有瀟灑青年飲了酒,以一副玉箸敲擊著?銅樽在吟詩,醉態萌發間愈見風流多情本色。

    謝昭寧周身一震,霎時驚喜循聲側眸,卻見身后?廊下空無一人,只?余寒風卷著?滿地落雪“咻”然拂過闌干。

    他神情落寞一嘆,又垂眸理所當然似得自嘲輕輕一笑?,便愈發惆悵得逆著?那風吹來的?方向轉身上了回廊,扶著?朱紅廊柱緩緩行過半座府邸,越加進到后?宅深處,眼前一草一木、一磚一瓦,無不熟稔于心。

    謝昭寧直直走到后?廂中一戶貼有封條的?獨立院落前,方才停下腳步。

    那院落頗為寬闊,院墻稍顯高聳,環墻栽有一片松樹,松果落得遍地皆是,七零八落得栽進平整的?厚雪之中,也無人前來打掃。

    周遭靜得駭然,杳無人煙,謝昭寧提著?大氅下擺一步一緩上得門下臺階,手臂微微顫抖著?半抬空中,蜷縮的?五指漸漸舒展,貼在那冰涼潮濕的?木門上運力一推,伴隨封條“刺啦”一聲四分?五裂,那虛掩的?院門也拖著?刺耳的?“吱呀”長響緩緩轉開半扇,露出院中真容——那天井中新雪疊舊雪,疊得厚厚一層,幾近瞧不出本來面目,似天地有意封存這院中草木磚瓦,便與它嚴嚴實實蓋了一層棉被一般。

    謝昭寧負手入得院中,迎面便是一棵已枯死的?高聳出院墻的?柿子樹。

    他怔怔仰頭,恍然熱淚盈眶,眼前一瞬似有數道人影攢動——

    他瞧見盛夏時節,鳥叫蟬鳴,武英王于樹下教年幼的?他與連璋習武練劍。

    連璋文成武不就,手腳僵硬得像四截臨時接上的?木樁子,一柄軟劍倒提手中武得磕磕絆絆,似只?狗熊在跳舞。

    連珠頭上頂著?片寬大的?荷葉臥在枝丫間,探手指著?連璋捧腹大笑?;

    他瞧見深秋十分?,天高云淡,他被連珠攛掇著?一同爬上墻頭摘柿子,脖頸上套著?竹籃,戰戰兢兢一腳踩在樹干上,顫顫巍巍得從枝頭小心翼翼擰下一個果子來。

    連璋笨手笨腳爬上不墻,便仰頭緊張兮兮地張開雙手與武英王一同在樹下護著?他,生怕他摔下來。

    中都的?柿子霜降前后?才成熟,巴掌大小,紅嘟嘟又軟糯糯,似一盞盞可?愛的?小燈籠懸在枝丫間,連珠蹲在墻頭忍不住便就著?手中果子咬一口,鮮紅鮮紅的?rou汁好似蜜糖一般得甜。

    連璋樹下饞得咽口水,武英王忍俊不禁,笑?得雙肩不住得顫;

    他瞧見寒冬臘月,大雪紛飛,武英王于廊下生了火爐,爐中炭火里隨意扔著?把棗栗,棗栗生硬的?外殼經不住灼燒,“嗶?!甭曧懼辛验_,一股淳厚而香甜的?味道隨之蔓延,他們三?人探著?腦袋不由往爐前好奇湊近,險些讓火燎禿了額發。

    武英王手忙腳亂與他們不住拍打發頂火星,簡直啼笑?皆非;

    他瞧見春暖花開,萬物復蘇,北地燕王來了書信,武英王于書房案前拆了火漆,抖開信箋與他們一字一句仔細地讀,與他們描繪北疆風貌,與他們細數舊日袍澤,從未將他們只?堪堪瞧做無知孩童;

    他瞧見那院中的?光陰一月月一年年,從初春到寒冬,四季輪轉,生生不息,他們于打打鬧鬧的?溫馨歲月中也漸漸得長大;

    他又瞧見那一年,春寒料峭,薄雪還未化?盡,他正正十二歲,這宅院四周圍滿了人,披堅執銳的?禁軍與虎賁營里里外外疊了怕是三?層有余,徹底堵死了武英王余下所有的?生路。

    武英王懷中攬著?一副女子衣冠奄奄一息躺在樹干下,雖仍那般倜儻不羈得與他笑?著?交代?后?事,忍不住哽咽的?話音中卻掩不住悲涼與哀戚:“昭兒,小舅這一生,再去不得北地了……那三?州天高地廣,人心也生得寬闊,不似這中都,繁華下卻掩蓋得那樣的?骯臟……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昭兒能去得那里,便將小舅的?骨灰帶去與霍玄,再替小舅問一句……至此一生,他、他可?悔了?他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他可?悔了?

    那一聲非僅是詰問,原是武英王自己心底的?悲嘆。

    他想問霍玄悔了甚么?他又悔了甚么?是悔了曾經追隨連鳳舉起事?還是悔了為官于新朝?更是悔了肩上擔著?皇親國戚的?虛名,實則如同自負枷鎖,困守半生不得自由?

    謝昭寧憶起往昔,心中不由大撼,竟一日更比一日感?同身受起來,他怔怔望著?這院主?一生似亦要被這厚雪所掩埋,眼眶驟然通紅,眼底隱約蘊有淚意。

    “就曉得你?會來這里?!敝x昭寧身后?倏然有人輕聲道。

    他聞聲側眸,便見原是連璋立在蒼茫白雪下的?朱門中,披一件純白狐裘,亦似不忍瞧那院中凄冷景象一般,只?垂眸與他沉聲道:“要開宴了,外祖父著?我喚你?回去?!?/br>
    話音未落,他已轉身走了。

    謝昭寧再回眸依依不舍眺那院中一眼,壓下一腔哀慟與惆悵,方才隨他身后?出去,仔細闔上了院門。

    “吱呀”又是一場長響,那斑駁而厚重的?朱門后?,一位開國功勛的?一生將再次被無聲掩藏。

    *****

    謝昭寧隨連璋上得回廊,又轉去前廳,前廳里安安靜靜,眾人已稀稀落落圍了圓桌沉默落座,只?那老人與太子時不時話上幾句家??吞滓欢?,隨意問詢些身體狀況,態度明顯敷衍,氣?氛亦頗顯尷尬生硬。

    太子掌中扣著?念珠緩聲作答,禮數周全,抬眸見連璋與謝昭寧姍姍來遲,面上不豫神色一晃而過,便又縱容與他二人輕笑?,抬手囑咐他倆入座,再與那老人微微頜首,示意開席。

    席間氣?氛亦難熱絡,眾人似與太子皆不親厚,只?沉默用膳,間或有人關?切一問連璋當值情形,連璋草草答上兩句,話頭便又中斷。

    一頓午膳用得凝重端肅,人人俱不自在,待撤席之時,便隱約聞見有一吁氣?似的?清淺嘆息,似終于得以松泛些許的?模樣,太子面色陡然難堪一瞬,便起身欲與老者告辭。

    那老者也不假意挽留,徑直率眾親自送他三?人出府,臨至府門,卻見管事行色匆匆于西?邊跨院中小跑過來,先與太子作揖一拜,方聲淚俱下與那老者道:“小、小少爺那戰馬,怕是要、要不行了!”

    他話音未落,老人竟長長一嘆,花白胡須抖抖索索間,眸中神色竟悲慟不舍到似要當眾失態老淚縱橫。

    謝昭寧與連璋面面相覷,驟然不可?置信般顫聲問道:“是……是小舅的?追月么?”

    這府中不乏可?被喚作少爺者,只?管事口中的?“小少爺”永遠只?有一人,那便是老人幺子、元皇后?幼弟——武英王古昊英。

    管事聞言拈袖揩著?眼角,輕應一聲,才與謝昭寧作揖哽咽回答:“回三?殿下,追月年事已高,入得冬起便精神不振,眼下又已四五日不飲不食,適才嘔吐不止,恐是熬不過今日,要到頭——”

    不待他話說完,謝昭寧竟扔下眾人不管不顧,轉身已往跨院馬廄奔去,薄藍身影似皚皚白雪間一道飄忽青煙,身法迅疾。

    連璋一怔回神,眼眶霎時通紅,也要隨他過去,太子陡然便被遺落下來,正茫然不解,那老人復又一聲長嘆,再展了臂要引他出府,些微佝僂著?身子,只?啞聲輕道:“還望太子莫怪,那追月原也是馱過兩位殿下的?,如今既要……兩位殿下念舊,怕是欲送那馬兒一程了,太子還是自個兒先行回府吧……”

    “嗯?!碧友凵窕薨狄幌?,低應一聲,轉身出府。

    *****

    連璋追著?謝昭寧到得馬廄,抬眼便見廄中眾馬已被挪去其他地方,與內里一匹通身毛發烏黑油亮、只?額間正中留有一簇彎月似的?白毛的?老馬空出一片穩妥寬敞的?空地。

    那馬趴在地上厚厚一層草垛中,眼神些微凝滯,鼻息粗重,確實一副奄奄一息模樣,身前嘔出的?一灘黃黃綠綠汁水中明顯混了白沫與血跡,氣?味不大好聞。

    謝昭寧便也合衣坐在它身旁,眼神悲憫得溫柔撫摸它耳后?鬢發,追月稍一遲疑便認出他來,偏頭用鼻端親昵蹭他下頜,濕潤鼻息溫熱吐在他側顏,謝昭寧眼中不由聚淚。

    追月原是一匹彪悍性烈的?軍馬,隨武英王征戰多年,通達人性又忠心護住,自武英王仙逝,便再不允旁人騎它背上。

    謝昭寧那時原想將它牽出古家養在宮中,追月卻無論?如何不肯撤出古家馬廄一步,他也只?能作罷。

    這古宅他們為避其嫌,亦只?得每年與太子一兩次時機探望,更別提探視一匹戰馬。

    連璋瞧著?地上那一人一馬親密模樣,眼前似也浮現?幼時為武英王教習騎術的?場景來:

    他那時不過七、八歲,獨自一人騎在馬上,僵著?身子閉著?眼揪緊馬背上的?鬢毛不放手,追月暴躁得后?蹄不住往后?蹬,想將它摔下來又礙于武英王安撫它的?討好笑?意,只?耐著?性子噴響鼻。

    “璋兒松松手,只?抓韁繩便好了,總得讓追月走起來。小舅在呢,你?怕甚么?”武英王便是這般說了,他仍趴在馬上瑟瑟發抖,面色蒼白,話也無法聽進去。

    武英王啼笑?皆非,見他著?實懼得厲害,便攬著?謝昭寧也跳上馬,連璋伏在他背后?,謝昭寧窩在他身前,他一夾馬腹徑直攜了他倆撞出跨院后?門去街上,縱著?追月一路小跑至京郊。

    京郊原有一座長長石橋,橋下又有一片湖,湖畔還有歌舞坊,天氣?晴時,水流潺潺,總有美貌姑娘三?三?兩兩結了對子往水邊去浣衣,坊間歌姬白日得閑還常乘了小舟去游湖。

    武英王瀟灑打馬經過時,那橋下少女便要仰頭揚了巾帕與他肆意一番調笑?,便頗有“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意思?來。(注2)

    那些舊事像是被裝進水缸里的?水,缸身一旦裂了縫,一滴水緩緩滲出后?,便“嘩啦啦”得不住有水往外流,攔也攔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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