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謝昭寧(重生) 第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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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長歌面色微微一紅,兩手食指對著絞了絞,又作一副小兒女的扭捏姿態,飛快瞥了一眼對席,居然笑著答:“楊伯伯說,長歌等及笄了再來,列位哥哥大多就已成年了,若是哥哥們搶先一步皆在長歌到前娶了妻,長歌就沒有夫君可嫁了呀?!?/br> 她那一把嗓音脆生生的,又清又亮,倒頗有“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意思。 只她話音即落,連璋已倏得厭惡擰眉。 謝昭寧手執玉箸一怔,耳尖莫名便燒紅起來。 連珩正偏頭與五皇子連珣憑空碰杯,他適才飲了口茶,聞言便噴了出來。 一聲“噗”,在寧靜夜里,聽來尤為清晰。 連珣飲罷了熱茶,微微驚詫一瞠目,隨即手上轉著玉杯玩味一笑。 只年僅三歲的六皇子仍懵懵懂懂,乖巧坐在席間等宮婢布菜,抬首環顧四周,只覺莫名其妙。 霍長歌面上雖呈一派坦然神色,內里已尷尬到腳趾忍不住在靴中蜷縮成一副貓爪模樣。 四下里陡然一片沉寂,靜得可怕,唯余瑟瑟秋風吹入廊下的輕響。 一息后,皇后并著一眾妃嬪皆彎了眉眼,以袖掩面,輕嗤出聲,只四公主連珍神情略有古怪,震驚中又有幾分緊張,似是有些惴惴不安得偷覷了對席幾眼,手不住在案幾下揪著巾帕。 皇帝爽朗大笑。 “這丫頭,”皇后連笑時的姿態也頗為端莊,抿唇瞧著皇帝罕見的開懷模樣,輕笑道,“妾身倒是喜歡這丫頭大膽爽利的性子,宮里頭少見?!?/br> “既是皇后也稀罕你?!被实劢釉?,朝霍長歌搖頭又笑斥一句,“你如今年歲也還小,一人住王府朕也不甚放心,不若便留在皇后宮中住上一段時日吧,也好好學學規矩,莫甚么話都往出說?!?/br> 霍長歌舌尖嬌憨一吐,腆著臉笑著起身行禮道了謝,便見皇帝眼神揶揄得又覷她,似笑非笑:“再過幾日便是冬至,前一天里白日‘迎冬’、夜間‘送日’,民間自有花燈節,雖不如元宵那日熱鬧,卻也值得一瞧。待午后你幾位哥哥得了空,便著他們帶你出宮瞧瞧去?!?/br> 這話怎么理解,就看霍長歌臉皮有多厚了,說是讓她這個meimei跟哥哥們出門玩耍也成,說是男女婚前相面也可,畢竟南晉貴族在婚配嫁娶一事上風氣還算放得開,婚前相面屢見不鮮,不至于盲婚啞嫁。 霍長歌聞言一滯,左右權衡了一權衡,正想悠著點兒臉丟,把扔了的臉皮再拾起來些,莫太直白了,畢竟謝昭寧還在這兒呢,臉皮太快丟完也不好。 她正欲啟唇應答,便有宮婢盛了熱湯端著過來,氤氳白霧自她眼前翻騰繚繞,她視線被阻一瞬,只慢了半拍,就聽皇帝故意緩了一緩竟又續了句: “哦,對,便是太子過幾日能回京,也去不得,太子得陪著太子妃?!?/br> “噗”,似曾相識的一聲在對席再次響起,連珩適才端起桌上熱湯飲過一口又噴了。 霍長歌:“……” 行了,她這臉皮不用撿了,扔著吧。 ***** 酉時,夜色已濃,霍長歌回了燕王府,將要帶進宮去的東西收拾出來,重新打包。 兩名家將在外守門,她在屋里床邊坐著,與蘇梅、素采就著廚娘做的糕點說著話。 霍長歌原只打算攜蘇梅入宮,素采得知卻不依,鬧著要與她們一同去。 “你這跳脫歡快的性子,若是當真入了宮,沒兩日便要受不住……“霍長歌耐心與素采解釋道,”那宮里不比咱們北疆,一步一規矩、一步一算計,我自個兒都不想去,哪里舍得你也陪我一同拘在里面呢?我著你留下,原是要你在王府做主當家的——“ 她說著從袖中一探,摸出一塊兒巴掌大的羽狀五彩令箭,上刻一個沉穩大氣的“驍”字,遞給素采:“——我已著十色旗中褐墨二旗不日化整為零分批入京,待翻過了年,紫白二旗亦要過來,蘇梅不在,她紫字旗手下人馬還需你接手安頓后,與我在京中辦些事務?!?/br> “驍、驍羽令……?!”素采見狀竟是抖了手指不敢接,黃鸝似的嗓音顫得支離破碎。 驍羽營向來只認令主與令牌,便是霍玄親臨,無令亦調動不得。 蘇梅亦是驚詫抬眸,“呀”一聲道:“小姐,你怎將驍羽衛都招來了?王爺允了么?” “你們是聽我的,還是聽爹的?”霍長歌聞言戲謔一挑眉,不動聲色覷著她倆試探道,“原是我年幼,爹便代掌著驍羽令,如今我已大了,自然是要物歸原主的。怎么,你們還怕我拿著驍羽令胡作非為,不愿聽命了?” 蘇梅與素采面面相覷一瞬,忙肅聲回道:“不敢,便是沒這驍羽令,你著我們做甚么,我們都是要聽的,只——“ 蘇梅頓了一頓,雖嘴上不忤逆,眼神卻明顯狐疑,霍長歌繞過她話不答,便顯然默認了霍玄并不知情。 “——咱們不是來聯姻的么?”蘇梅不解補上后半句,“怎就用上驍羽令了呢?” “聯姻?誰說咱們是來聯姻的?等咱們人馬到了,我再在宮中摸清些狀況,便定能尋出些對策來……”霍長歌聞言嗤笑一聲,杏眸清清亮亮的,一副成竹在胸又驕傲自負的模樣,嗓音堅定,“只要你們聽我的,咱們這里便待不了許久,至多不過三年,總是能回北地去?!?/br> 室內只燃一盞豆油燈,四下里昏昏暗暗的,卻因她這一語,恍然便似亮堂了許多,蘇梅與素采下意識對視一眼,心中莫名激蕩。 “小姐,”素采又驚又喜,顫聲道,“此話當……當真?” “只要你們聽我的,”霍長歌神情越發篤定,沉聲復又道,“便定能回得去?!?/br> ***** 月上中天,萬籟俱靜,屋外夜幕濃得似一捧化不開的墨,月華清輝柔柔撒在謝昭寧書房窗前鋪了一層薄雪的空地上,莫名顯得那宅院空曠又凄涼。 謝昭寧夜里翻來覆去睡不下,肩頭搭了件薄蘭外裳挑了燈,身披蟾光打廊前緩步走過,長身玉立似謫仙一般的模樣。 他入了書房,自墻角木架上取下隨身配槍,便往桌前坐下,尋了方干凈帕子垂眸仔細擦拭槍身。 他那配槍原乃上好精鋼打造,觸手冰冰涼涼,他一手把著槍身方才心事重重得來回擦了一遍,便就著窗前昏黃燭火,忍不住憶起些幼時舊事來—— 那年,他只不過三、四歲光景,于巍峨城門外,三軍肅穆陣前,被元皇后抱著,死死扯住身前一人背上長-槍下的紅纓,圓滾滾的胳膊搭在那人肩頭沁涼鏗亮的玄甲輕鎧上,勿論元皇后怎樣輕聲細語地哄也不松手,只含含混混奶聲奶氣地說:“走!走!” “這孩子原乖巧得很,就今日見了你鬧?!痹屎笈c那人無奈嗔怪一聲,“你與他爹投脾氣,他倒也與你投脾氣?!?/br> “那感情好,”皇后身前那人頎長健碩,足八尺有余,容貌他如今雖已記不真切,卻仍覺風神疏朗,那人暢快笑道,“他總歸身上留著武將的血,來日大了,你著他來北地尋我,不肖多說,只喚一聲‘霍叔’,我便曉得他是誰,必會好生教導他?!?/br> “那說定了?!痹屎竺虼揭恍?,秀麗婉約。 “說定了說定了,我幾時言而無信過?”那人故作不耐朝元皇后“唉”一聲,大手一抬轉而憐愛似得又狠狠一揉謝昭寧的頭,揉得年幼的他止不住眼冒金星便就此松了搦緊紅纓的手。 待謝昭寧緩過神來再抬眸,那傲岸英雋的人物已背負長-槍朗聲大笑上了馬,喝一聲“出發!”,便率著三軍漸行漸遠,身影緩緩消融在天地交接那一線間。 “霍——霍叔……”謝昭寧打回憶里走過一遭,下意識輕輕喚出一聲,抬眸眼神虛虛搭在窗外那一方亮堂堂的空地上,不由憶起午后那位吵鬧又嬌貴的小郡主,神情一瞬難以言喻極了,半晌,方才頗有些感慨嘆了一聲,“唉?!?/br> 那一聲雖輕且淺,卻仍被瑟瑟寒風裹挾著吹出窗外,送出老遠。 “怎么?這便失望了?”連璋踏著那嘆息的余韻,適時從謝昭寧窗前走過,著一身雪白中衣,也不怕冷,停在他面前負手垂眸睨他,嗓音冷淡而譏諷,一字一句似裹挾著雪夜的寒,正中他心事,“你自幼時便念念不忘要去北地,將其視為世外桃源一般,白日發夢即便那里窮鄉僻壤亦是人杰地靈的好地方,如今可算清醒了?窮山惡水出刁民,古人誠不我欺?!?/br> 謝昭寧本就煩悶,被他這般毫不留情面揭了傷疤,驚愕抬眸,越發不暢快起來,唇角微微顫抖。 他抬著一雙清冽鳳眸靜靜覷了連璋片刻,方才一副閑雅姿態起身,嗓音溫柔得與他賭氣,字里行間卻罕見得豎起一根根尖銳的刺:“便是窮山惡水,也比咱們這一潭死水強上許多,時至今日,亦心向往之?!?/br> 連璋豎眉:“你——” “哐當”一聲,謝昭寧反手利落合上了窗,堪堪將連璋話音夾斷在了窗扇間。 連璋:“???!” 第9章 入宮 連璋猝不及防吃了一記閉門羹,簡直怒從心起,抬手便要砸那窗。 他手臂高舉半空,五指緊緊攢了拳又松開,反復幾次,終是沒落下那一掌,又過了片刻,方神情似有落寞得轉身走了,透骨冷風之中,背影莫名蕭索。 謝昭寧向來不大愿忤逆連璋,這些年里已是慣了順從他、忍讓他,如此沖動頂撞他的次數原也屈指可數。 他人在屋內怔怔站在,凝著那窗紙上映出的一抹消瘦人影,一動不動,昏黃燭火搖曳中,愈加黯然神傷——他與連璋已許久未曾好好說過一句話了,兄弟二人之間,如今似乎只剩下指責與隱忍。 半晌后,待窗外那人影一晃消失不見,謝昭寧才攏衣復又落座窗前,垂眸凝著桌上橫放的那柄長-槍,神情復雜,耳畔似有一倜儻不羈的中年男子,笑著與他獻寶似地道:“這北地的姑娘啊,很是特別,小舅原就見過一個,機智聰敏又膽識過人,心系家國不讓須眉,一雙眸子定定瞧你一瞧,你心里想甚么、念甚么便皆無從遮掩了?!?/br> “唉,只可惜這般百年難得一遇的奇女子,偏偏吊死在你霍叔那棵歪脖子樹上了,一不留神,倆人連孩子都悄摸生了,湊巧還是個小女兒!女兒好啊,待她長大些,必也是個古靈精怪的小姑娘,又像她爹,又像她娘,如北疆廣袤天地一般,生得心胸寬闊又錚錚鐵骨,似個男兒般凌云壯志?!?/br> “那北地啊,大得很,一望無際,天連著地,馬兒跑起來的時候,無窮無盡的?!?/br> “只窮盡小舅這一生,怕是再難回去了。昭兒啊,你若是、若是有朝一日能去見見也好,定會喜歡那里得緊,也算是,替小舅圓了一個心愿啦……” ***** 翌日,清晨,天飄細雪,宮里來了車接霍長歌。 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入得宮門時,霍長歌素手挑開半扇車窗的簾兒,眸光溫柔地瞥了眼那紅磚青瓦的宮墻,眼底倏然帶出明顯笑意來,似是想起了甚么好玩兒的事。 窗外隨車行走的蘇梅見狀不解,只當她有話要吩咐,遂低聲詢問:“小姐?” 霍長歌卻是未應,兀自出了會兒神,方才輕斂了眉眼,將那簾子放下了:“無事?!?/br> 車輪傾軋著石板路,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霍長歌端坐車內暗自心道,往后至少有一載,怕是皆需在此住下了。 南晉不興女子早嫁,尤其高門貴胄里的閨秀,及笄定了親,十六出嫁乃是尋常,只是過得十七、八還未議親,那便又算晚了。 霍長歌前世守過三月孝期便已滿十九歲,連鳳舉體恤她年紀已大,便下旨讓她即刻出了嫁。 霍長歌那時滿心滿眼只想著要復仇,為她爹披麻戴孝反倒不那么重要了,便是與謝昭寧三拜成親之時,火紅嫁衣亦暖不熱她一顆死寂的心,懷中還暗藏著她爹的牌位。 只她婚后起初仍拿守孝三年說了事兒,并未與謝昭寧同過床,可莫說三年,直至她死,也沒讓謝昭寧碰過她。 霍長歌思緒一飄,便跑得遠了,待她回過神來,已在皇后永平宮的偏殿里抱著手爐坐著了。 皇后拉著她手溫聲敘話,和聲細語地詢問她平素喜好,身前一眾宮女太監分了兩列垂手立著,頭也不抬,各個似泥塑木雕一樣。 蘇梅也不曉得自個兒該站哪兒,便如往常般,仍杵在霍長歌身側靜靜守著,棉麻素衣掩不住好一副柳腰花態,模樣偏又生得嫵媚動人,比未長開的霍長歌還像個王府中養大的閨秀。 皇后說話間不住抬眼瞥蘇梅,眸中似有忌憚。 “但憑娘娘吩咐,”霍長歌只當未瞧見,抿著梨渦仰頭,模樣乖巧,“長歌吃穿不挑,北疆偏僻貧瘠,爹原也不允長歌挑食揀衣?!?/br> “好孩子,”皇后便又端莊地笑,狀似疼惜地摸摸她腦后小髻道,“宮中倒不必如此,吃穿用度自然不會短缺,你若是想吃甚么要甚么玩兒甚么,只朝太監宮女說一聲便是?!?/br> 霍長歌聞言起身,行禮稱謝。 “你既到了我這兒,便只管安心住下。我瞧你只帶了一個丫頭進宮來,除卻平日負責灑掃的宮女,我又挑了自個兒身邊兩個能干的與你貼身伺候,早起陛下也賜了兩個小太監,你瞧瞧?!被屎笳辛苏惺?,喚霍長歌過來,又牽著她手帶她一一去認身前那些人,也不端架子,親昵得與她“你”來“我”往。 霍長歌只笑著任她擺布,被牽著在殿里走動。 “大眼睛的宮女叫南煙,高個子的宮女是銀屏,圓臉的太監喚張英,下巴有顆痦子的太監是王喜?!被屎笏厥忠稽c,點了那群人中排在最前的四個,又連喚了四人名諱,撿著臉上形貌特征三兩句便讓霍長歌認清楚了人,她笑著一垂眸,手心拍了拍霍長歌手背,“可記住了?” 這宮里到底規矩大,便是賞賜幾個宮婢,亦是卡著品階一個也未多給。 霍長歌點頭抿唇笑:“娘娘,記住了?!?/br> “那便好,南煙原是我從家里帶來的貼身侍婢,最懂規矩,她還有個親妹子,年歲與珣兒相當,打小伺候著珣兒?!被屎笠痪湓挶銓⒒糸L歌的身份抬得高了,轉而又道,“你啊,往后遇上不明的事兒,與南煙商量著一二,這宮中規矩多,莫讓自個兒太放縱,惹了麻煩上身?!?/br> 皇后攢著她手,語重心長叮囑她,立在大殿正中,一抬首,微微斂了笑,倏然端了母儀天下的氣勢來。 霍長歌便又與她行了禮,認真應答道:“長歌曉得,謝娘娘提點?!?/br> 皇后滿意一點頭,突然便對著殿內眾人正色道,“你們,都來見過咱們北疆的小郡主,從今往后,你們可得好生伺候著小郡主,不得有分毫怠慢?!?/br> 那兩男兩女聞聲領著身后眾人躬身向霍長歌行了個大禮,齊聲道:“見過慶陽郡主?!?/br> 霍長歌只立著笑,眼里適時透出股子感激來,梨渦深陷,嬌俏可人卻不多話。 “行了,起來吧?!被屎笥U著霍長歌的雙眸,復又溫婉地笑著叫了起,握著她的手,似誠心又似玩笑得對她說,“我可得囑咐他們仔細著些,誰讓咱們燕王呀,就這么一個心肝兒呢?” 霍長歌聞言越發笑出一副感恩模樣,拱手便要拜:“長歌謝娘娘恩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