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謝昭寧(重生) 第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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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 楊澤些微一怔,又捋須寬慰一笑,為免帝王多疑猜忌,竟連隨從亦未多帶,當真清醒,他原還有些話想交代的,便也自覺不用多提了。 他遲了一步,未曾離去,霍長歌已披了大氅從車里出來,輕巧跳下車轅,上前走了兩步,正正立在“燕王府”那三個鎏金大字的匾額下,負手仰頭,秀麗眉目間,那抹臨危不懼的氣度像極了她爹霍玄,連眼底明晃晃的傲氣勁兒都懶得遮掩遮掩,伸手便推開了燕王府緊閉多年的大門。 天之驕子,楊澤禁不住憶起多年前初遇霍玄時的場景來,不由心道,原該當如是。 ***** 用過朝食,霍長歌便著人灑掃燕王府。 偌大的王府冷冷清清,只他們九人,她便命人僅將前廳、廚房、主廂一個屋,并著一個偏院兒收拾了,其余地方不動,以逸待勞。 連鳳舉節儉名聲在外,又因霍玄久不居京中,故燕王府落成的那一刻便徑直被封了門,可既已知曉她今日入京,亦不安排人手提前打理,霍長歌便輕易猜得連鳳舉怕是要留她居住宮中一段時日。 畢竟她年歲還小,不比前世入京時已十九歲,獨住宮外一座府邸,的確不大妥當。 酉時,夜幕將至,廊前日頭已漸漸西沉,宮里來了人。 一小隊人馬護著霍長歌車駕將她送至宮門前,忽然停下,為首太監尖聲道:“勞煩郡主稍待片刻,陛下遣了三殿下來接郡主入宮,時辰將至,就該到了?!?/br> 三殿下…… 霍長歌人在車內,聞言一滯,耳邊恍惚便有清脆馬蹄聲響由遠及近而來,像是踏在她心頭。 她猛地一掀車簾,便見有人自那已沉去半個的橙紅落日中,憑空躍出似的,一路飛快打馬,衣袂翻飛,姿態舒展漂亮,沿著紅瓦青磚的宮墻迎面而來。 那人身形約莫十六、七歲模樣,如墨長發高束馬尾,銹金色的發帶揚在腦后,斜飛的額發下壓著額心橫縛著的一枚小指長的玉,華美清貴。 他著一身銀白輕鎧,披一條如烈火般猩紅的披風,肆意翻滾在風中,棗紅駿馬上別著柄銀槍,晃著冷寒微光,夾裹一襲少年兒郎的颯爽英氣,逆著秋日余暉,一勒馬韁,高頭大馬瞬時嘶鳴,躍起半身止住奔跑動作,停在她車前。 他籠在落日中正對霍長歌的側臉上,左眼下顴骨那處,赫然有顆紅點般的朱砂痣,覆額長玉上細雕的云鶴隨一抹天光一轉,便似要振翅飛起似的。 霍長歌手扣車簾扶住門框,只怔怔望著他,前世那五年相伴光陰,便電光火石般突然閃現在她眼前,又被寒風卷著墻頭瓦上薄雪一吹,“唰”然收回,她眼里恍然便盈出了淚。 那人長腿一抬瀟灑下馬,戰靴落在地上發出“鏘”一聲清脆響動,一雙狹長上挑的冷冽鳳眸沉靜一轉,眼神清亮平和又略略蘊著些期盼似得瞧向霍長歌。 “禁軍騎兵都指揮使謝昭寧,奉命迎慶陽郡主入宮?!?/br> 少年微微低沉的清朗嗓音干凈和緩,似一道穿過生與死邊墻的梵鐘,嗡”一聲狠狠敲擊在霍長歌的心頭,帶起的漣漪劇烈震蕩在她胸腹間,一瞬扼住她呼吸,又一圈一圈不住激蕩著要往她魂魄中鉆進去。 霍長歌仍愣著沒動,淚盈于睫,凝著他那副熟悉又陌生的容顏,如似幻夢中。 久等她不下車,少年與她一雙落滿斜陽的杏眸四目相對片刻,白皙俊臉竟猛地泛起一層薄紅,直燒到衣領掩著的地方。 他只當那瞧著甚是單薄嬌小的姑娘一人下不了車轅,委屈得眼里都聚了淚,便尷尬得連忙偏頭遞了手臂與她,掌心朝上、五指虛張,余光輕輕一瞥間,又似有些掩不住的期待要跳出來。 霍長歌便在那即將沉入宮墻內的落日中,將手交到了他手上。 兩掌堪堪相握時,遠方的光忽然微微一晃射了過來,直直落入那相合的手心間,天光倏然暗了下去。 那光景,便像是最后一縷橙暖的余暉,被他倆握在了掌心中一樣。 第6章 聯姻 霍長歌適才扣著謝昭寧手借力,從車轅上提著裙擺跳下去,謝昭寧倏地慌亂,忙不迭一把將她甩開,跟她燙手似的。 霍長歌人還沒站穩,險些讓他又給扔回去。 她毫無防備,又思緒正亂,猝不及防一個踉蹌往后仰倒,后背正撞上那半人高的車轅。 “咚”一聲悶響,便見霍長歌齜牙咧嘴得反手按背,腰都疼軟了,另一手顫顫巍巍扶在車轅上,簡直難以置信,抬眸迷茫又慍怒:“嘶,謝昭寧你——” 她下意識便喊了他全名,她前世五年,沒怎么給過他好臉色,平日張口“謝昭寧”閉口“謝昭寧”,當著皇親國戚的面,才會給臉冷淡又諷刺地喊他一聲:“安王爺?!?/br> 她只當“王爺”這二字,除了她爹霍玄,旁的人俱擔不起。 這一下簡直始料未及,霍長歌身后宮女太監齊齊變了面色,“呼啦”一下圍著上去扶住她,手忙腳亂,她額頭冷汗滴滴答答直往下淌,嘴唇微微泛了白。 “慶陽郡主,可傷著筋骨了不曾?”為首大太監尖著嗓子急道,“小的給您去請太醫瞧瞧吧?” 霍長歌疼得話都說不出,雖覺一根脊骨似是斷成了兩截,已快撐不住她兩腿的重量,人卻恍然清醒了,眼前這人確已不是前世那個謝昭寧,而眼前這位也果真沒再昏了頭得對她一見鐘情了。 瞧瞧這天差地別的待遇? 下手一點兒不知輕重啊…… “對,對不住?!敝x昭寧立在原地霎時僵了,適才伸手想扶她,又猛地縮回一握拳,慌得自個兒額頭也滲出了汗,鳳眼倏然瞪圓似比她還震驚,手足無措道,“郡主,我、我——” “你甚么你,還想分辨甚么?我只搭你一下手,至于么?”霍長歌氣若游絲哼唧一聲,拖著長長尾音挑眉睨他,淚珠掛在眼下搖搖欲墜,失落到著惱,“你們京里的男人碰不得?” 謝昭寧聞言耳根一并紅了個透,眼神略微茫然,唇角微微抽動,似要辯解又不便多說,只不住握拳沉聲道歉:“對——對不住?!?/br> 霍長歌莫名委屈,杏眸不豫睨他,只一眼,便恍然大悟,謝昭寧今日穿的是戰甲,胳膊外側護甲有為對敵設置的鋼刺,只得胳膊內側朝上抬著,自然便亮了手心與她,不成想,倒是她自個兒情迷意亂會錯了意。 白白顯得自作多情。 嘖,這滋味兒,還真不好受。 霍長歌揪過身側宮女手中遞過的巾帕,自個兒囫圇抹了一把臉,手捂在后背也不放,越發一副傷到致殘的模樣。 她緩過了內心層層思緒,便又懊悔自個兒這情緒來得著實沒道理,她前世已慣了被他捧在心尖兒上,由著性子予取予求,從未受過如此的慢待,可如今——已不是前世了。 罷了,正好“將錯就錯”吧。 “三殿下這待客之道當真別致。我傷重,走不了了,便勞煩三殿下——”霍長歌把那帕子死死攥進手心里,抬眸直直朝著謝昭寧故意矯揉造作哼一聲,“——背我一程吧?!?/br> 謝昭寧正小心翼翼覷她,眼神似有揣度,聞言腰背一僵瞬間挺直。 “我——”他想也不想就要拒絕,“我騎馬——” “騎馬???那正好,你載我一程,不妨事。反正我背疼,走不了?!被糸L歌想也不想便拆招,柳眉一蹙,小臉兒秀麗精致越發顯得可人疼,招兒卻使得頗無賴。 “郡主,男女之大防……”謝昭寧聞言險些心梗,眸中殘存的一縷期待此時已散得干凈了,垂在身側的拳握得愈發得緊,又驚又為難,強壓著自個兒鎮靜一息,方才垂眸溫聲勸她道,“進了宮門,肩輿已是候著了?!?/br> “肩輿?我傷在背上,還不能坐,得趴上面,嚯,”她“嚯”這一聲,嚯得整個人古靈精怪又眉目靈動,三兩句便駁斥了他,“我這頭日進京,見著的人不明就里,還不以為我是山野來的,形貌無狀,讓陛下一頓板子抽趴的?我丟不起這個臉?!?/br> 霍長歌牙尖嘴利,噎得謝昭寧半晌沒憋出下一句,她身側一眾宮女太監正緊張,見狀一個接一個在那兒手掩住了唇“噗嗤”“噗嗤”地笑,也不避諱謝昭寧,顯是知曉他性情溫和,不大計較這些。 謝昭寧面色青紅交錯,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墜了汗,眼神狐疑又迷惘,跟見了鬼似的不住上上下下打量霍長歌,似乎實在難以置信此人原是他自幼敬仰的燕王霍玄的獨女?! 霍玄那是何等英明神武,簡直是神仙一樣的人物,怎教出來的姑娘…… 他是真沒見過這樣的姑娘,胡鬧得還頗有理有據。 謝昭寧心頭霎時涌上一股古怪又復雜的情緒來,說不清是難過還是失望。 霍長歌邊扶著車轅頗矯情得繼續“誒呦誒呦”細著嗓子喊疼,邊歪了頭追著謝昭寧側臉瞧過去,便見他果然生氣生出了股子風流的模樣,心里忍不住想笑。 謝昭寧左眼下顴骨那處紅點般的小痣,平日色澤頗淡,不大顯,只他若一臉紅、一激動,那小痣便越發殷紅,襯得他人也生動起來,淡了那一身清峭,多一抹俗世氣息,似個紅塵過客了。 霍長歌便曉得他是再沒別的招兒了。 他前世就是這么個沉靜良善的寬和性子,那時年歲比現在要大上許多,氣度越顯鎮靜沉穩、內斂持重,不似如今還明朗鮮活些。 霍長歌瞅著他一副有理說不出的憋悶模樣,鳳眼瞪得滾圓,胸口微微起伏,錯愕又迷茫,著實拿她沒辦法似的。 果然是個老實人…… “你敢在宮門前縱馬?”霍長歌只覺她再不出聲,保不齊謝昭寧就要將自個兒活活憋死在了宮門前。 “陛下允的,殿前司換防耽擱了,怕誤了接郡主的時辰?!敝x昭寧聞言認真回她,緊抿著唇,抿得唇線的轉折愈發清晰明朗,唇色紅潤,好一副俊秀少年的模樣。 “允的就行,你既能騎馬,那我也能坐,總歸是一騎,不算逾矩?!被糸L歌捂著后腰,連邁腿走個路都故意一瘸一拐,往他戰馬旁一杵,還先伸手逗了逗弄他戰馬,逗得那馬“啾”一聲噴了個響鼻,方才一本正經催促他,語氣頗顯不耐,“趕緊的,陛下等著呢,若是誤了時辰,職責還得你擔?!?/br> 她面上擺出一副執拗模樣,一言不合便抬出了皇帝來,由著性子明晃晃得當眾為難謝昭寧。 周遭一水兒宮女太監只瞧熱鬧也不出聲,全是人精過來的,伺候人伺候得久了,比誰都會審時度勢:霍長歌這初來乍到的,出身又顯貴,性情還未琢磨清楚,卻是比這寄人籬下已久的“假三皇子”還需仔細伺候著。 謝昭寧也終于明白,這丁點兒大的小丫頭就是拿住了他錯處在整他,小心眼兒又頗記仇。 “且不說這是軍馬?!彼麩o奈長長嘆一聲,神情一言難盡,低聲斥了她一句,幾近是明明白白得在提點她,“小郡主,你還未出閣呢?!?/br> 他就差說,你還曉得要臉面,那貞潔名聲呢? “是啊?!被糸L歌杏眸一挑,歪了歪頭,天真俏麗中又帶著明顯揶揄與隱隱的自傲,居然當著一眾人的面,也不知是真傻還是裝傻,竟毫不忌諱得直白回他道,“都指揮使大人,想娶我?” 謝昭寧好懸一口氣沒嗆死。 “現下還不能嫁給你?!被糸L歌揪著他馬鞍上的絡子,倏得莫名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笑聲清脆悅耳,像是山里的清泉在“滴答”敲擊著玉石,笑得雪夜下,月亮都爬了出來,“你還沒行冠禮呢,太小了?!?/br> 謝昭寧:“???!” 一個十三、四歲的丫頭居然嫌他???! 謝昭寧活了十七載,頭一回把臉丟在了宮門前,險些一頭撅過去,可他又實在不想與她多掰扯,止不住這喜怒無常的小丫頭還得再出甚么幺蛾子,只得冷著眉眼扶了那北疆來的金貴郡主上了馬,待自個兒也坐在了她身前,還不忘往前又挪了挪,與她堪堪隔出半人的間距,動作頗顯嫌棄。 霍長歌沒忍住,抿著唇“噗嗤”一聲,又笑了。 “殿下,”為首的大太監瞧完好大一出戲,卻突然后知后覺斂了笑意皺著眉,仰頭踟躕得與謝昭寧悄聲道,“這的確不合規矩?!?/br> “算了,隨她性子吧?!敝x昭寧人在馬背,一勒馬韁,只沖那太監心領神會地點了下頭,便打馬躥了出去,“出事兒我擔?!?/br> ***** 那一聲散在風里輕飄飄的“我擔”,恍然間又將霍長歌似拉回到了前世五年前,她心頭不由五味陳雜,連殘余的那點兒玩笑意思都淡了。 “想娶我?” 那一瞬脫口而出的是壓在她心底最后的隱秘。 謝昭寧那滿臉寫滿莫名其妙的神情,也令她徹底擺正了自個兒今生的位置,她不再是前世讓他一見鐘情的姑娘,只是個陌生的遠客。 霍長歌如愿坐到了謝昭寧的馬背上,伸手想摟他的腰,卻又曉得這少年老成的守禮呆子如今也是有些著惱了,只不過壓著性子不發罷了,她若再放肆,他雖不會對她做甚么,可會不會把自個兒憋出個內傷來,可就不好說了。 她只老老實實揪著他披風,扽得謝昭寧也不能俯身低頭,直挺挺板著腰坐著,讓馬一路小跑,穿過重重宮門。 前世霍長歌也這么坐過一回,只一回,還是北疆城破那日,謝昭寧將殺至乏力麻木的她從陣前搶出來,丟在馬背上。 霍長歌那時連坐騎也累死在了城門前,若不是謝昭寧來早那么一步,她便也要學她爹就此殉城了。 她那時神志也不大清明,以為來救她的,是她爹未散重歸的英靈,坐在他身后,憋著淚狠狠抱上去,謝昭寧脊梁瞬間挺直僵硬,也像今日這般模樣,她便曉得那不是她父親。 霍玄的后背雖如他一般寬廣,但留給女兒的,永遠是最溫熱柔軟的那一塊,直到后來,謝昭寧也將最溫熱柔軟的一塊后背留給她時,她卻不愿再靠著他了。 她喟嘆他不曾記得前世過往,不便她當下致歉彌補,卻又慶幸他還未受得那樣的傷害與苦楚,卻是極好的。 霍長歌思緒跑著跑著,那馬突然停了,謝昭寧下了馬,轉頭又將手心遞給她,頭卻微微偏著,紅著耳尖,一副仍在羞惱不大想搭理她的模樣。 霍長歌人還在馬上,就聞有人已走了過來,足音輕叩著石板,步履穩健,立在她身前打趣兒說:“呦,昭兒馬背上的可就是霍家那小丫頭???” 霍長歌尋聲抬眸,前世死在她手上的南晉開國皇帝連鳳舉,如今也只四十五六歲,比她爹霍玄清瘦些,還顯老,眉間川字紋路深刻,人雖笑著,眼神卻銳利如鷹隼,一副時刻都在忖度人心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