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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他的白月光 第74節

    舉朝皆知,自打蕭娘子病了,官家的性情便日益乖張暴戾,但議政時公開折辱朝臣還是頭一回,更何況折辱的還是前朝鴻儒、兩府股肱老臣。

    尚書右仆射林槐羞憤難堪,自被傷了臉后便閉門不出,郁郁成疾,沒幾天竟就撒手人寰。

    這個林槐與蕭家是姻親,蕭崇河與林氏女定親,因而林槐的葬禮他也去了。

    沒幾日,蕭崇河便遞了帖子要進宮探望jiejie。

    趙璟知道這廝是來告狀的,將帖子駁回,蕭崇河不甘心,想在朝中托托關系看有沒有人能在官家面前說上話,他就想見jiejie一面。

    誰知搜羅了一番,才發現從前與父親過從甚密的舊僚不是提前致仕就是蹊蹺死亡,他不禁又想起了那個流傳的關于父親死亡的謠言。

    懷疑的種子在心中生了根,深深扎下,再難根除。

    正當蕭崇河一籌莫展之時,靳言找上了他。

    蕭瑯一死,趙璟將靳言放了出來,仍舊在太仆寺任職,官階升了半品。蕭府辦喪事時他跟著忙前忙后,一家子都看在眼里,對他也沒有從前的抵觸。

    自打蕭瑯死后,蕭家的門楣風光大不如前,朱氏快速衰老,亦變得沉默寡言。當靳言上門向蕭婉婉提親時她也沒有多加干預,只說現在蕭崇河是家主,一切他定奪就可。

    蕭崇河書生性情,耿直剛硬,最不喜以門閥定英雄,他不在乎靳言身份低微,存心觀察他許久,知道這個人品行端正勤勉,加上meimei又喜歡,便應了這門親事。

    靳言雖然是寒門仕子,但八面玲瓏,他聽聞蕭崇河入宮被拒,主動提出他與相國寺的主持辰悟大師有些交情。而近幾日,因蕭娘子夜間驚悸難眠,官家請了相國寺的僧人入紫宸殿誦經,若蕭崇河不介意,可以扮作僧人進去見jiejie一面。

    倒不是真如趙璟揣摩的,蕭崇河是因為林槐的死要入宮向魚酈告狀。如今立后風波鬧得沸沸揚揚,坊間朝野對魚酈詬病頗深,蕭崇河知道他這個jiejie自幼便心思重,她小產后入宮看過幾回,發覺她比從前更加沉默寡言,蕭崇河擔心她,所以才想去看一看她。

    沒想到官家如此不近人情。

    蕭崇河與靳言說定,混在相國寺的僧人中進了宮。

    紫宸殿珠光影壁,裝飾一新,趙璟有意討好魚酈,往殿里送了許多名貴的家具,就是其中一座紅珊瑚螺鈿屏風便值千金。

    魚酈卻不喜奢侈,讓人將紅珊瑚屏風移走,仍然用那張半舊的薄絹墨山屏風。

    隔著斑駁水墨,梵音徐徐傳入,魚酈靠在憑幾上,闔上目。

    合蕊守在一邊,見她一張不施妝容的臉寡如清水,像是全然失去了情緒,不見喜不見憂。

    過了許久,她突然睜開眼,沖合蕊道:“你去歇息吧,昨夜是你值夜,很累了吧?!?/br>
    合蕊驚訝,她伺候魚酈兩三年,從未聽她這樣跟自己說話。

    不像主對仆,倒像是朋友般隨意。

    她深感惶恐:“奴不累,照顧娘子是奴的本分?!?/br>
    魚酈道:“你就去睡一個時辰,我在這殿里也不出去,不會有事的?!?/br>
    合蕊被上回章吉苑的遭遇駭住了,不敢離開,可是魚酈執意要她歇,她怕再堅持會惹魚酈生氣,便假意告退,仍舊守在殿外聽著里頭的動靜。

    僧人們念了一段《大藏經》,魚酈忽得叫停,把其余人都遣了出去,只留辰悟和他身邊的一個小僧人。

    魚酈沖著屏風道:“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br>
    蕭崇河知道jiejie于紛雜中聽出了他的聲音,立即起身繞了進來,半跪在魚酈身前,緊凝著她的面,焦切萬分:“我來宮里后聽他們說阿姐病得很重,官家急著立后是為了沖喜,阿姐,這怎么可能?你從小身體就好,根本就沒看過幾回郎中,怎么會……”

    他來時不信阿姐已病入膏肓,可是當見到她時卻信了,她就那么安靜坐在哪里,纖瘦到根本撐不起衣袍,病骨支離,生息微弱。

    魚酈擦了擦蕭崇河頰邊的淚,心道這些男人怎么這么能哭,哭起來一樣的丑。

    她又看向屏風,淡淡說:“舍弟無狀,讓大師笑話了?!?/br>
    屏風那邊安靜了片刻,才傳來辰悟宛若嘆息的聲音:“娘子不必與貧僧如此客套的?!?/br>
    魚酈不再招呼他,專心與蕭崇河說話。

    其實也沒什么要緊話說,蕭崇河見魚酈這副模樣根本不敢將前朝的風云變幻說給她聽,都是些家?,嵤?,多是蕭崇河說,魚酈在一旁安靜地聽。

    她聽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我存在你那里的一只匣子嗎?”

    蕭崇河略微怔愣,立即點頭:“我一直小心保存著?!?/br>
    “這經還要講幾日,待回去你將匣子交給辰悟大師,讓他明日進宮時帶給我吧?!?/br>
    蕭崇河應下,與她說了好些寬心的話,又囑咐她保重身體,才不舍地離去。

    日暮時分,趙璟來陪魚酈用晚膳。

    魚酈如今吃得很少,但趙璟仍舊殷勤體貼地為她布菜、舀湯,堅持不用宮女,他親自照顧她。

    用膳時兩人都不說話,趙璟反倒極為貪戀這寧靜溫馨的相伴時刻,恨不得魚酈吃得慢些,再慢些。

    魚酈沾了一點羹就放下了筷箸,將面前小山般的菜肴推開,“前朝是不是出事了?”

    趙璟握箸的手微僵,隨即問:“崇河又跟你胡說八道什么了?”

    魚酈抬眸看他,目中有驚訝。

    趙璟微笑:“我早就說了,這是我的皇城,盡在我的掌握,怎會連什么人來了都不知道。你整日懨懨無神,我想讓你高興些,所以才改了主意任他進來?!?/br>
    魚酈的心一緊,想起了崇河手中的匣子,一時有些擔心。

    趙璟不知她的心思,握住她伏在膳桌上的手,“想必崇河與你說了,我正在籌備立后大典,你放心,不會讓你太累,我將禮規刪減了大半,你只要那日穿上皇后袆衣,與我一同受眾人參拜?!?/br>
    他想起那個場景,他所擁有的一切尊榮皆與魚酈共享,甚感愉悅。

    到今日他才明白,從前與魚酈置氣是多么愚蠢,自始至終他心中唯一認定的妻只有她,配站在他身邊的人也只有她,既然注定是要地老天荒,那又何必在乎誰多邁一步,誰少邁一步。

    若魚酈不愿意動,她盡可站在原地,他會不顧一切地奔向她,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

    趙璟正溺于蜷蜷柔情中,忽聽魚酈笑起來。

    她笑得釵環輕曳,叮叮當當,聲音中盡是嘲諷:“有思,你還真喜歡做這些感動自己的無聊事?!?/br>
    第64章 他就是個瘋子

    “誰的愛會這么可怕呢?”

    趙璟如今不敢招惹魚酈生氣, 不管她如何口出狂言,他如何生氣,也只能強自忍下。

    他竭力將聲音放和緩:“窈窈, 你不要與我賭氣, 民間都有……”他想說民間素有借婚事沖喜的風俗,可是想到如這樣說那不是告訴魚酈她已病入膏肓,便轉了話鋒:“民間的男子都知道要迎娶心愛女子為妻,我是官家, 當然要給心愛的女人一個名分?!?/br>
    魚酈只是笑,唇角斜勾,是清誚的弧度。

    “有思,你那么聰明,你一定很清楚我最想要什么?!濒~酈望入他那雙茶色瞳眸中,話語中頗有些伶仃:“可是你不愿意給, 所以你只能通過塞給我這些我不愿意要的東西來證明你很愛我?!?/br>
    她體力不支, 綿軟地伏在案上, 呢喃:“誰的愛會這么可怕呢?”

    被戳中了心事,趙璟惱羞成怒, 臉色鐵青難看,但他不敢朝魚酈傾瀉怒火,只有自己靜靜坐了一會兒, 將怒火壓下去, 抬手撫弄她的青絲。

    一下一下,捋順到發尾,“你還是念著蜀郡嗎?可是如今你的身體根本扛不住舟車勞頓, 若執意要去, 別說去了如何, 就是路上的辛勞你都捱不過?!?/br>
    魚酈不說話,只將臉埋入胳膊中。

    “那個相里舟手段歹毒,連蒙曄都躲不過,如今玄翦衛和昭鸞臺群龍無首,已是一盤散沙,相里舟正不擇手段地收攏他們,你去了,你就是相里舟的頭號眼中釘,君子易躲,小人難惹,不過是去送死罷了?!?/br>
    趙璟這些日子雖然見識過魚酈的才智,但本心里還是覺得,她一個纖纖弱質的女流,如何能與雄踞一方的梟雄相抗衡。

    魚酈不說話,只伏在案上沉默,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宮女們進來收拾膳桌,同時奉上湯藥,趙璟端起來吹涼,輕聲哄魚酈:“好,都是我不對,先起來把藥喝了吧?!?/br>
    對于喝藥一事倒毋需多勸,魚酈坐起來,趙璟一勺一勺喂她喝,末了,他從袖中抽出錦帕給她擦拭唇角殘留的藥漬。

    整個過程仔細專注,像在對待一個易碎脆弱的瓷人。

    喂完藥,趙璟將魚酈抱上榻。

    她夜中驚悸難安,萬俟燦開了副藥,讓宮女們磨成粉末混在香彖里,裊裊白霧從綠鯢銅香爐的漏隙里飄出來,魚酈很快打了個呵欠,昏昏欲睡。

    趙璟俯下身輕吻她,欲要離開,魚酈握住了他的手腕。

    “有思?!?/br>
    趙璟坐回來,摸了摸她柔滑細膩的臉頰,對上那雙烏黑的桃花眸。

    魚酈的聲音很輕,帶著微微急促的喘息,像是單說幾句話就已經耗盡了全部力氣:“我不想讓尋安繼承大統,你能不能答應我,在遠離京畿的貧瘠之處劃一塊做他的封地,滿十歲就讓他離京,再也不許他回來。從此待他就如一般臣子,不要給予過多的關注與寵愛?!?/br>
    自她決心離開,她滿心里便全是對尋安的割舍不下。

    她想,若此去蜀郡能僥幸逃脫一條性命,她就是拼盡全力也要把尋安帶走,她不能讓他做沒有娘親的孩子,不能讓他重復她童年的悲劇。

    可是趙璟說得對,憑她只身一人入蜀,哪有那么容易對付在那里經營數年的相里舟。

    算起來,還是死在那里的可能性更大。

    想到這個可能,魚酈非但不覺恐懼,還有一種解脫的快感。

    只是她解脫了,留下尋安該怎么辦?

    趙璟正值春秋盛年,遲早要立后納妃的,待日后有了嫡子、庶子,涉及到儲位相爭,尋安頂著皇長子的名號,又沒有母親護著,那豈不是混跡于狼群里的羊,隨時都可能被一口吞下。

    她思來想去,最穩妥的法子便是讓他遠遠離開金陵,永無承嗣的可能。

    趙璟心思清明,聽她這樣說,宛如在安排后事。

    他深感酸澀凄苦,難受得頭又開始作痛,他強忍下痛楚,溫柔安慰:“不要想這么多,你會好起來的,尋安會承歡膝下,我永不納妃,我只要他一個兒子,他會是前后兩朝數百年來最幸福自在的皇子,你會是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br>
    他勾勒出了一幅美景,卻連他自己都覺得虛幻無望。

    魚酈的目光幽幽落下,呢喃:“皇位,儲位,古今多少恩怨皆因而此而起,做了太子、皇帝就會幸福嗎?有思,你先做太子又當官家,你覺得自己幸福嗎?”

    趙璟梗住,魚酈卻已經累極,再也無法承受體力的快速衰竭而合眸沉沉睡了過去。

    趙璟為她蓋好被衾,流連許久,才難舍地從寢殿里退出來。

    走到殿門邊,他被門前的石階絆了一下,趔趄著跌倒在地。

    崔春良驚呼著果然攙扶他,周圍的黃門內侍烏壓壓圍過來,趙璟卻只覺得憋悶,暴躁地讓他們都滾。

    他扶著崔春良的胳膊站起來,看了眼漆暗無星的夜幕,道:“朕要去太廟?!?/br>
    已近亥時,宮闈內悄寂無聲,數道宮門連開,禁衛在道旁跪拜,護送著御輿一路往太廟去。

    自從趙璟登基,除了每年必要的祭典,他就從來沒進過這座供奉趙氏歷代先祖的廟宇。

    他們趙家是草寇出身,祖上殺人越貨作惡無數,到了乾佑帝登基,嫌這個出身不夠體面,便讓龍圖閣的那幫儒士們給他杜撰了一個提舉世舶司參軍,掌漕運的祖上。

    香案上蓮花海燈長燃,一片煌煌燭光,映亮了墻上懸掛的畫像。

    趙璟跪在蒲團上,舉起香燭對著畫像三跪九叩。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孫趙璟無狀,逼退生父,殘殺朝臣,罪無可赦,趙璟愿承擔一切懲罰,遭受天譴。但內子無辜,求祖宗憐憫,保佑她百歲平安,遠離災厄病痛?!?/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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